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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01 -

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之外。人们忙碌、奔走、喝着啤酒,在路边打电话,坐电梯时掏出哗哗作响的钥匙,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孩子在尖叫,电视机又在播报国外的游行,这一切日复一日地循环,像一场盛大隆重却原地兜转的跋涉,微小如我,亦并不独特地融入人潮,却总又似被排除在队伍之外。

有一层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将我包裹,外面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熙熙攘攘声好像呜呜嗡嗡的盛夏虫鸣,近在耳边又远在天边,无法确切捕捉来自何方,出自何处。

“艾希——艾希——嘿!”

南冰叫了几次见没反应,拿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别睁着眼睡觉,怪恐怖的。”

“啊?”我这才如梦初醒地看向她,耳边笼罩的嗡鸣旋即退散,真实世界的声音灌了进来,下午三点半的地铁车厢,既嘈杂又寂静,我们正坐二号线去东四十条。

“你最近怎么老心不在焉的?”她问。一旁抱着扶手正照镜子的许雯雯插嘴:“女文青嘛,总是情不自禁地韩剧附体,恍恍惚惚的眼神,烟雨蒙蒙的氛围,不知道的还以为丫刚

在医院领了白血病通知,其实只是为了钓一个指不定会在哪儿出现的长腿欧巴。”

“呸,抱着棒子剧不撒手的是你。”南冰打岔,“艾希和我看美剧。”

“你说说你俩还算少女吗?”许雯雯“啪”地合上镜子,嘟嘴抱怨,

“看的那都是什么呀,主角一个个都是胡子拉碴的叔叔,动不动就哪儿哪儿又发现一具尸体,哎哟喂你们不会哪天心理变态吧?”

“刑侦剧不死人要怎么拍?哪部罗马角斗士裸着上身打架的剧不血腥?肉片儿整屏幕地飞。你还不是看得茶饭不思?”

“人家不就是为了看那满屏幕的肉吗?”许雯雯脸色绯红,她明显把南冰说的“肉”理解错了,“可惜脸还是不对我胃口,那几个肌肉猛男要能把胡子剃了更好。”

许雯雯迷的是日韩偶像那一挂的精致型男,欧美的男星里只见她为《魔戒》里的精灵王子春心荡漾,但是看过了扮演者在现实生活中褪去了王子光环,留着络腮胡,穿着邋遢的T 恤牛仔裤逛街的照片后,她头也不回地粉转路人了。

每天与她同吃同住的南冰曾试图以耳濡目染的方式纠正她这不够高端的审美,最后当然以失败告终——“得,我算是知道网上那些低画质的磨皮蛇精怎么会有市场了,这世上就是有人看高清画质的3D就眼晕。”——她放弃了这一项堪比改造DNA 的艰巨挑战。

南冰说:“这么馋八块腹肌,叫你家怪兽减肥呀。”

提起青梅竹马,许雯雯脸上日积月累发了霉的嫌弃几乎能做一大瓶腐乳:“有屁用,还是要看脸的好吗?他丑,又不是因为胖。”

之所以被所有人叫怪兽,并不是因为怪兽体型庞大长得丑,马路上不修边幅的男人多了去了,他倒也不特别。主要因为他都这模样了却好死不死被爹妈取了个寄予厚望的名字:王子睿。

“嘴下留情,好歹是你男朋友。我真怀疑你对他有爱情吗?没有就别吊着了,这世上又不是人人都天生丽质,但就是猪八戒也有娶媳妇的权利。”南冰这话说得,我是听不出有向着王子睿的意思。

“有啊,怎么没有——”许雯雯伸长了脖子往前面的车厢里张望,同时说,“爱情是什么?就是我要没找着更好的,就跟你白头到老。”

打起嘴仗来永远胜利永远正义的南冰条件反射地要喷她,结果就这么张着嘴吃了半分钟空气。

别看许雯雯带着脑袋是为了显得高——正因为情商智商都堪忧,作为一个靠本能生存的原始动物,便不受人类发明的高级道德观束缚——偶尔就会像个超脱众生的智者般,从那张大嘴里吐出特别叫常人无法直视又难以反驳的残酷人生真相。

“妈的。”南冰不服,一把搂过我这个援军道,“艾希和杨杨就是情比金坚的真爱,就算他俩今后各自遇到了高富帅和白富美,他们也宁可住在漏风的房子里一起吃咸菜!宁可蹬着单车送孩子上下学——”

这个一心求胜的女大王经常火力全开时误伤友军。我打断:“你别随便咒我们……”

“哦,是吗?”许雯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被她眼里若隐若现的轻蔑刺痛,我这张白得藏不住任何心事的脸立即涨红,丁兆冬的短信已经删了,但他的电话还留在我的手机里。

他没有再进一步与我联系,而我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回他一个“滚”字——因为想到万一沉了船,他可能就是唯一的救生衣。为了活下去,模样再难堪,我可能也会向他伸手求援——这是我大半个月以来魂不守舍的原因。

——我没骨气。

我做不到像电视里报道的人们那样去捡垃圾赚学费,上不了《感动中国》的节目,也从来不想感动任何人。我没有多大的人生目标,只想要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恋爱,隐没于人群,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赚的钱足够养活我和妈妈,尽早搬出家去,甚至连将来住的房子都觉得能有六十平方米就万岁。

——骨气并不能挽救我于水火。

是要站着死,还是跪着活?没有一个站着死去的人能告诉我,有没有后悔。如果人生有八十年,我才活了四分之一,面对跪着活下去的诱惑,难免要动摇。

南冰察觉到我的异常,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这是她对我惯常的“逼供”动作。她不会发问,仅以那双犹似水下冰山般叫幽闭恐惧症患者不敢直视的眼睛盯着我,直压迫得我快要窒息,最后缴械投降,主动交代。

“唱得挺好听的,不知道人长什么样儿?”好在许雯雯的尖叫制止了这场我没信心面对的问讯,“要是长得俊,人家包里倒是有几块零钱。”她为了能踮脚张望,一手一边按着我和南冰的肩膀。

正由远及近的,是仿佛透过电台传来般沙沙作响的磁性男声,正以吉他伴奏唱着许巍的《水妖》——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你让我进入水底,长发会永远不脏,这诱惑让我向往,这歌声给我幻想。

- 02 -

南冰上班的酒吧名叫——November Rain——她不说明,我也猜到老板可能是枪花的粉丝,在工体那边开酒吧的,要想显得“逼格”高,免不了给自己整点儿摇滚梦,同时谈起英超意甲时更要如数家珍,这能文能武了,才镇得住场子里的客人。

为了庆祝南冰第一天上班,我们几个要好的相约一起去消费捧场。因为杨牧央也会来,出了地铁我就开始挥手从头发掸到腿,想把沾了一身的地铁味儿掸掉,许雯雯边说我“抖骚呢?”边自己也捯饬起她那常年浮着静电的蓬松乱发。

南冰咂嘴:“你俩行了啊,知道的我这是去上班,不晓得的还以为姐领俩姑娘去见客呢。”

我说:“不是人人都像你,蓬头垢面从公厕里走出来也能‘以貌服人’好吗?”——即使不愿承认,事实也胜于雄辩——我的优点是白,相貌清秀,长发浓密而卷曲,但却是“收拾出来”的“美人”,要剃了头,晒黑点,再把轻飘飘的裙子换成裤子,我跟外来打工妹站一起就像山沟沟里出来的。

南冰就不一样了,剃个光头晒黑点,那脸也是能上VOGUE 的硬件水平,更何况她这人的身材比例就跟基因突变似的,别人身体的百分之七十是水,丫是腿。

“呵,实话。”南冰一甩头发,“姐就是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棺材见了打开盖的大美人儿!”说罢,她跷着兰花指伸出一只手来,我随即像个乖巧的小太监般把手背叠到她手心下,就这么搀扶着娘娘跨进了木纹墙面的酒吧。

- 03 -

向海和王子睿已经先到了,他俩坐在沙发座里——中间隔着俩能打七分以上的美女——穿着定制西装的向海一手搂着一个。

他的精致轮廓在昏暗光线下似由画家以炭笔起草般凛冽硬挺,多偶像剧的一幕,只可惜了丫一脸轻浮神色,硬生生把自己从“为情所伤放纵夜场”的男主给贬成了“老子就是来玩的”龙套帅哥。

穿着球队T 恤的王子睿在一旁落单,也不恼,一脸憨厚地盯着身边的女人快开到肚脐的V 领里那一对呼之欲出的山东大馒头。

许雯雯明显不悦地咂着嘴,化身要去村口收拾男人的悍妇,甩着膀子奔过去。以我对她的了解,相信她并非在为王子睿的正常直男反应生气,而是不爽自家男人在画面里被向海对比得太惨,彻底沦为陪衬。

果然她一上去就拽着他的衣领说:“这什么?你哪所学校的?小学生也敢跑来喝酒,长得老相也不行。”

“媳妇儿。”王子睿见了她,眯缝小眼里全是爱。

向海见我们来了,笑眯眯地请走俩姑娘以腾出位置,冲她们又是比画着手势电话联系又是飞吻的,扭过头却一脸正气地问:“我老婆呢?”

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他见到在吧台边站着的南冰已经换好了制服,黑色长袖衬衣和短裙,腰间还系了一条纯黑的围裙,从正面看刚巧遮住

了短裙边缘——别说叫男人禁不住释放想象力了——连我这个直女看了都有些把持不住。

“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瞧那腿,又细又直,不露出来简直该判刑。”向海正陶醉呢,见斜前方仨男的瞅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他旋即凶相毕露,

“妈的,看她的也该判刑,死刑。”我心虚地咽下一口口水,转而去看正卿卿我我的许雯雯和王子睿,这画面的落差太大,视网膜有种差点儿没剥落的痛。

怎么看南冰和向海打情骂俏就能多吃两碗饭,看长得对不起群众的恋人在公众场合亲热,就跟看俩野猴子相互捉虱子一样叫人替他们害臊呢?

我叹口气,到底世界是美人儿们的。

——而我是杨杨的——抬起头,看见杨牧央像只撞进兽群的小鹿般从正门迟疑地走进来,脑子里就瞬间服气,这人要是好看得叫人目眩,确实就是一剂迷魂药。

要是南冰和杨牧央在我面前掉一滴美人泪,我会马不停蹄地交出存折,向海就算了,丫不差我这几毛钱。

杨牧央整个人像是笼罩着一层光圈——对,就是日剧里营造美少年登场时给打的那种柔光——当他那双干净的眼睛看见我,再冲我露出兔子般的小白牙,纯真一笑,我耳边就响起了背景乐,纯爱电影里那种好似清风混着香草,淡淡的暖暖的轻音乐。

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他,所以一见了他就双眼自带PS 滤镜给美化了点儿,不多,就一点儿,把美少年给美化成了不似在人间的小天神。读书那会儿,我还嫌弃他长得像个女孩儿,娘死了——都怪我身边有个把东北爷们儿也给比下去的女汉子南冰!——其实杨牧央为人挺man的,栽在那张天生小受脸上了。

他背着双肩包,站在嘈杂的酒吧里却像站在光尘漫天的操场上,这个永远的高中生冲我招招手,唤我全天下只有他御用的昵称:“啦啦!”

曾经我很爱唱《那些花儿》却又常常忘了词,厚着脸皮把“啦啦啦啦”那一段直唱到能接住下文为止,他就笑我,时间长了后叫着玩的外号就变成了我俩的恩爱密码,他只有说正事和生气时才叫我“艾希”。

为了讨好我,他在放学后神秘地带我穿过足球场去空荡荡的科教楼上的天台,我依他要求双手遮着眼,能听见风声里他爬上水箱的动静:“你在做什么?小心一点儿!”

睁开眼就看见他抱着一把木吉他,以笨拙的指法弹起我熟悉的前奏,以还在变声期的嗓音唱我喜欢的歌。

他柔软的发尾盖住脖子,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结实的手臂,穿着比天空要深一度的蓝色校服唱“啦啦啦啦”的模样,成了印在我心上的一页青春纪念册。我确信十年、三十年后,甚至当我老成了在早市里跟卖菜的讨价还价的阿姨,老成了坐在摇椅上流口水的老太太,也会因为想起这一页而露出少女般羞涩的笑。

杨牧央怕自己把全力演绎的浪漫变成尴尬,红了脸,我也红了脸,有些不敢看,因为这样完美的少年,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遭受过太多嫌弃了,我还以为这世上一切好的,都与我无关。

- 04 -

“你现在住在南冰那儿?”杨牧央瞪大了眼问我。

许雯雯在对面伸手想摸他,被我一巴掌拍了下去,她一撇嘴,转身无视王子睿,伸长脖子越过他去和向海聊天。

和自己的亲爹闹僵后,我不想继续在家里碍他眼,索性收拾了几件衣服回学校住宿舍,但是被南冰径直跑来制止了:“这么一张小床位租

来都是为了当仓库堆东西的,哪儿能睡大活人呢!”——她说这话时,对面床上正躺着的娇小广东妹子抬头瞪她一眼——南冰扭脸特真诚地向她求共鸣,“你说是不是?还是霍比特人好啊,一张床就跟一室一厅似的,床尾还能放个更衣间,多给地球省空间。这要换了我,不截肢根本躺不下,真你妈费钱!”

妹子差点没口吐白沫昏死在自己床尾放着的三层抽屉上。

确实家境稍好的学生都在校外租房子,也不贵,但我拿不出这个钱。

南冰邀我跟她挤一张床,引起了许雯雯的不满,她俩租的是那种一室一厅附小阳台的五十平方米老楼房,许雯雯一直睡客厅,就俩姑娘还算合适,再加一人就跟往外溢水的碗里扔进一颗石子似的。

“就暂时的!你懂不懂姐妹有难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正义?”南冰跟许雯雯好一顿吵,最后她只有使出撒手锏,“成了,你房租少掏两百块,成交吗?”终于结束了谈判。

我非常过意不去,同时又有些心安理得,因为过去多少狂风暴雨,是谁一直站在南冰身边不离不弃,她清楚得很。

如同法师与战士,她在身后加血助攻,我才好在前方做一面合格的肉盾。

只要她一挥手,我就冲锋陷阵。

我和她便是这样相互依存,杨牧央代替不了她,向海也代替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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