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的这间房子很小,却有一个“专属”的浴室。晚饭前高纯就在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上的污浊荡涤一净,整个心情也随之焕然一新。他洗澡时金葵上街去买晚上吃的东西,走时还隔着浴室的屋门告诉高纯,要换的内衣已经为他摆在床上。谁料金葵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当高纯洗完澡换完衣服等得生疑之际,金葵其实已被塞在她父兄的车上远离了北京。
到了晚上九点,高纯确信出了问题。此前他反复拨打金葵的手机,始终不见金葵接应。他跑出旅馆在附近的饭馆小摊焦急寻访,访不出金葵的来影去踪。那夜高纯居然又跑回了车库,半夜敲开车库大门。睡眼惺忪的李师傅懵懵然问道:“高纯,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高纯绝望地四下巡看,车库里确实没有金葵。
高纯最后一个希望,只能放在方圆的身上。
尽管他想不出金葵还有什么可能会去方圆那里,但他还是连夜赶到方圆的住处,把方圆从梦中敲醒。金葵没在这里。但方圆听了高纯对情况的叙述,也对事态走向做出了分析。
“我估计她离开你以后,可能还是和她家里人通了电话。”方圆说:“她家里肯定真是出了问题,肯定真是有过不了的关了,不然不会这样要死要活地找她回去。”
高纯几乎傻掉:“通电话?不可能!”
方圆说:“我估计她最终还是被她家里人说服了,我估计她家里说服她的理由肯定比较充分,所以她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回去。”
高纯脸色发白:“不可能……”
方圆叹了口气,像是无奈高纯的过度自信:“这有什么不可能,你们俩才好了几天,那边毕竟是她亲生父母,养育之恩!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家里现在有了困难,她是这家的人,总不能袖手不管吧。”
“可我们都说好了……说好了在一起,一起去考北舞院!”高纯的愚钝不化,已经听得出几分气虚,“她不爱那个男的,她怎么帮她家里?”
方圆语重心长:“咳,女孩嘛,心都软,跟你在一起心就向着你,跟她家里人在一起,家里人眼泪巴叉地一说一求,心也就向着家里了,女孩子嘛……”
高纯争吵般地:“至少这件事,她不会听她家里的……”
方圆不再做声,很哲理地沉默下来,高纯的自信在他的目光下彻底崩溃,声音中的哭泣已遮掩不来:“……她就是想回家去,也可以告诉我一声啊,她说出去买吃的,她就这样走了吗……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啊?”
方圆问道:“你没给她打电话吗?她不是有手机了吗!”
高纯:“打了,她不接。”
金葵不接电话,更加证实了方圆的判断,于是方圆做出早有所料的表情:“啊,也难怪,你们毕竟山盟海誓,她忽然扔下你转身一走……我想,可能觉得无颜再面对你了吧。也许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你的声音。”
高纯怔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忽然从沙发上起身就走,弄得方圆措手不及,他茫然喊了一声:“哎,你去哪?”高纯已经夺门而出。
列车在傍晚时分抵达云朗,高纯在云朗火车站前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熟悉的街道进入小城纵深。金葵家的潮皇大酒楼就叠在城市的皱褶之中,好在云朗的每条大街小巷高纯了如指掌,无论找到哪里全都驾轻就熟。
婚宴风波之后的潮皇大酒楼果然生意冷清。高纯从正门进入直接上楼。他在二楼找到经理室推门即入,看到屋内正有两人窃窃低语,左侧的一个高纯未曾谋面,看样子就是酒楼的门店经理,右侧的一个让高纯眼迸火星,那就是金葵同父异母的哥哥金鹏。高纯的突然闯入令二人也都吃了一惊,酒楼的经理刚问了一句:请问你找谁呀?金葵的哥哥便认出了高纯。
“金葵在哪?”
高纯理直气壮,他已无力控制自己快要发疯的神经。金鹏咽了口恶气冷冷反问:“你找金葵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我要见她,请问她在哪里?”
金鹏目光狞厉,口吻轻蔑:“……你恐怕见不到她了,因为她很忙,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在她邀请的婚礼嘉宾的名单上,好像没你的名字!”
高纯脸孔憋红,眼圈也红了:“好,请你让金葵把这些话当面跟我再说一遍,只要是她说的,我马上就走,永远不再回来!”
金鹏冷笑:“当面跟你再说一遍,她有这个义务吗?你是谁呀,她是欠了你东西还是欠了你的钱呀?”
金鹏的嘲讽让已经激动的高纯失去理性,他冲上去揪住金鹏的脖领大吼嘶声:“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们让她出来!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你们让她出来!”
金鹏虽然身高力大,架不住高纯突如其来,一下子立足不稳被顶到墙上。酒楼经理连忙上前救驾,外面两个服务生也闻声进屋,合力将高纯从金鹏身上拽开。金鹏在身体找回平衡的同时,一拳打在高纯脸上,又狠又准,打得高纯摔在地上。金鹏上去再施拳脚,被酒楼经理好歹劝开。
金鹏气喘吁吁地叫骂:“小兔崽子,我没动手你倒先动手了,你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找上门来!你,你他妈勾引我妹妹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性!我告诉你,你只要还在云朗待一天,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我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金鹏再次上去拳打脚踢,高纯爬起来也要拼命。酒楼经理怕事闹大,命两个服务员按住高纯,自己推着金鹏出门:“老板老板,你消气消气,别跟他废话,跟他废话不值得,这里交给我,交给我……”
金鹏余怒未消,喝令经理:“赶快让他滚,他再敢来你就找人拿菜刀砍了他!出事我顶着。”出门走了两步又一头折回,冲高纯大声恐吓:“我告诉你,你还敢骚扰我妹妹我非彻底废了你不可!我妹妹马上就要办喜事了,你敢破我们家的大喜,我让你一辈子当个残废!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不信你就来试试……”
经理终于把金鹏劝走,又有几个酒楼的保安进来,将拼命挣扎的高纯拖下楼去。他们拖着他出了大门,推着他朝马路上走。高纯口鼻冒血,回头看看酒楼的那几条汉子,个个虎视眈眈。他擦了把脸上的血迹,和他们彼此怒目相向,然后转身走开。
金葵自被父兄抢回云朗,就一直被关在她家的二楼,父母轮番上来好言相劝,从早到晚未见效果。天黑之后父亲铁青了脸下楼去了,母亲也叹着气端走了放凉的饭菜。夫妻两人在楼下的客厅里商量对策,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母亲出于本能,一直替女儿解脱——葵儿和杨峰不熟,一说让她和杨峰好,总得容她心里翻腾一阵吧。但金葵的父亲此时已容不得循序渐进,因为眼前的局势已经火上眉梢,“刚才杨峰的助理又来电话了,说已经办好了去香港旅游的手续,问下周三出发有问题没有,没问题的话要去订机票了。我已经答复他没问题了。下周三!下周三以前一定要把金葵的这个劲儿拧过来。我刚才没告诉林助理金葵已经回来了。”
金葵母亲说:“下周三?葵儿以前不是好几次都说特别想去香港吗?现在要带她去香港让她敞开来买东西,女孩子,应该会高兴的吧。”
金葵母亲的分析,让金葵父亲略略放心,再冲老婆嘱咐一句:“你告诉葵儿,杨峰已经说了,这次从香港回来,他就帮她联系北京舞蹈学院,他愿意出钱让她上学去。她不就想跳舞吗!”
在金葵被抢回云朗的第三天早上,金葵家的保姆照例出门买菜的时候,被高纯拦在了巷口。
高纯说:“大姐,你是金葵家里的人吧,我是金葵同学。金葵现在回家了吗?”
保姆直犯愣:“啊,你是金葵同学呀,金葵回家了。你是她哪儿的同学呀?”
高纯说:“您能带我去见见金葵吗?你们家我不认识门。”
保姆说:“这可不行,她爸爸不许的,我带人去要挨骂的。”
高纯掏出一百元钱塞给保姆:“大姐,帮个忙,我好久没见金葵了,我也是咱们云朗的,帮个忙吧。”
保姆说:“不行不行,她家长不许的。”
保姆把钱推回来,高纯又推回去:“大姐,那你给我带个话吧,你告诉金葵,她有个姓高的同学在外面等她呢,你叫她方便的时候出来一下。我姓高!”
保姆犹豫一下,收了钱,说:“我可以帮你传个话,她出不出来我可保证不了的。”保姆瞻前顾后,压低声音,做私密状地对高纯又说:“她要结婚啦,过几天就要跟她对象去香港啦,机票都买好了。”
尽管,金家喜事临门已不是秘密,但保姆的话仍然强烈刺醒了高纯,让他在那个刹那忽然相信,关于金葵结婚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她要去香港?”
保姆肯定地点头:“是啊,他们要去香港玩儿,买东西!他们这就算……算旅行结婚吧。她对象是个青年企业家,经常出国的。”
高纯表情呆掉,口中无言。保姆最后说了句:“没事我走啦,我还要买东西去。”走了两步又冲高纯表白了一句:“哎,你那话我帮你传啊!”
保姆说的那个青年企业家,肯定就是杨峰。
杨峰的巅峰实业公司就在云朗市中心一幢独栋的楼房里,几乎每个出租车司机全都晓得。高纯一路进门未遇阻挡,他从一楼找到三楼,才被一位工作人员拦住盘问:
“哎,你找谁呀?”
“我找你们老板!”
工作人员一听声气不对,警觉地反问:“你找哪个老板?”
“我找杨峰,请你叫他出来!”
又有一位工作人员上来过问:“您找杨总啊,请问您贵姓?”
“我姓高。”
工作人员把高纯带到一张接待台前,示意他在此稍等,然后进屋打电话向里面请示去了。电话未完又有一个女人从里边走出,和先于高纯等在接待台前的一个男人谈开了事情,那个男人拿着什么人的几张照片给女人过目,高纯忽然听到他们提到了金葵的名字。
男人说:“这几张照片就是金葵家里给的,我刚到照相馆翻拍了一下。”
女人说:“办出境签证用翻拍的照片行吗?”
男人说:“没问题。云朗公安局的王副局长已经给省公安厅出入境管理处打过招呼了,应该没问题的。”
高纯听得脸色惨白,他瞥见接待台上放着几张两寸的彩照,那正是金葵的免冠头像。照片上的金葵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对他的绝望无动于衷。
男人和女人在一边继续商量:“老板和她什么时候走,要在香港待多久啊?”
“不会太久。这次他们是去买买东西,给女方和她家里人买点订亲礼吧,下周日的订婚酒席还是回云朗办。让你联系照相馆的摄影师你联系了吗……”
高纯没有再等杨峰出来,他走出这家“巅峰”实业公司的时候,那一对男女还在热谈。楼外的阳光刺得他双目流泪,街上的建筑变得混沌不清,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天与地与他的脑海同时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