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孤村小店来说,这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老头依然在后屋编着草筐,老太照例在前店守摊。这一天发生的唯一一件新鲜反常的事情,就是金葵从后屋的灶间走到前店,向老太张口借钱。
“奶奶,我想先支一点工资,去镇上打个电话,镇上有能打长途的电话吗?”
老太太没听明白似的:“工资,什么工资?”
金葵说:“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天活儿了,我多少也帮你们挣了些钱吧。我想先预支一点钱,去打个长途电话。要是能找到我男朋友,他也许就能把路费寄来了,我就不用再在您这儿给您添麻烦了。”
老太太这才明白了:“你在我们这里,哪里挣来钱啦,上次你陪我老头去集上卖筐,才卖了几个钱呀。你在我这里吃饭睡觉穿衣服,我还没一笔一笔给你算哪,你哪里还挣来钱啦。”
金葵说:“奶奶,我和我男朋友约了要去考学的,我再不走就误了时间啦,您给我点钱让我去打个电话吧,镇上没有长途电话,我就到县里去打。”
老太太见她当真了,口气软下来:“县里?去县里要走一天一夜呀。这样吧,过两天我找个人带你去。不带你去你也找不到路呀。好啦好啦,你先做饭去吧,啊。”
有人进店吆喝着要买香烟,老太太转脸招呼生意去了。金葵只好怏怏转身,退回了后屋的灶间。
这地方确实太闭塞了,还处在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状态。金葵与外界完全无从联络,她并不知道在她向老太要钱的这一天,在她的老家云朗,在他们金家的酒楼,发生了一件大事。杨峰手下的那位林助理,因为到潮皇大酒楼要债,与她的哥哥大打出手,双方各有数人受伤,金鹏的眼角也挂了红彩,林助理鼻子豁裂破了面相。虽然酒楼方面人多势众将“入侵者”赶出门去,但与杨峰显然就此结下冤仇。
天下太大!
车队出了甘肃,进入内蒙。在古凉城的六酥木附近,画家们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大片的荞麦地。天上黑云残日,把一望无际的荞麦压得色近苍郁。在这片荞麦地的中央,一座巨大的长城敌台静卧于天地之间,远远望去,犹如炉火煅过的一块铸铁,古锈斑斑,厚重浑然。这一天的黄昏,在画家们的画板上,在一片由黄色、绿色、褐红色织成的田野中,太阳的余烬正在慢慢熄灭。地平线上连贯完整的白阑沟长城被夕阳最后的光辉,镀成一缕奔腾的金线,景色之壮观,融汇了田园的诗意和历史的庄严,正适合周欣与高纯的此时此刻,关于艺术与理想的一场交谈。
周欣的提问,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好奇,她对这个常常帮助自己的美貌少年,一直充满巨大的疑问:“你真的要考舞蹈学院吗?你没有去考真的仅仅因为缺钱?”
高纯的回答,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伤感:“我会挣到上学的钱,不过我现在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热爱跳舞的人,我们约好一起去考的。除了舞蹈,我不会再爱上别的。”
周欣的疑问反增不减:“你在等……一个什么人,男人还是女人。”
“女人,是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
周欣沉默片刻,继续刺探:“是你同学?”
高纯也沉默片刻,不知该怎样描述金葵:“她……是我的舞伴。”
周欣笑笑,话锋尖锐:“一般跳舞的舞伴,就像花样滑冰的舞伴一样,不是兄妹就是恋人,这样跳起来才容易配合融洽。她是你什么?兄妹?还是恋人?”
高纯面目僵硬,他本不想回答,但开口出声,却答得发自肺腑:“她已经结婚了,我不知道新郎是谁。我只是希望她还能和我一起跳舞……我们练了很久,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就像一个人那样默契。”
周欣说:“跳舞是个青春饭碗,而且也很难挣钱,真的值得你付出一生?”
高纯说:“你喜欢画画,难道就是为了挣钱吗?”
周欣想了半天,不知做何回答,她说:“这不一样吧,这好像是两回事。我画画,是事业,是文化。而跳舞对你来说,有点像是谈恋爱吧?”
恋爱二字让高纯如鲠在喉,他看着周欣,反问一句:“你不也是吗?你的恋爱和你的画,和你的画家朋友,不是同样密不可分?”
周欣看到,高纯瞟了一眼在身后作画的谷子,把这句反问的指向,瞟得极为明朗。于是她微微一笑,迎着高纯的目光,答得似是而非。
“对,我们这些人,都爱上了画画,所以走到一起来了。至于我们之间是否相爱,与画画无关。”
高纯再问:“人与人之间能否相爱,与什么有关?”
周欣再答:“与时间有关。谁也不能预测未来,让时间替那些寻找爱的人做主吧。”
周欣语调乐观,高纯却沮丧依然:“时间太深奥了,多长时间才叫时间?”
太阳沉到长城下面去了,老酸在喊大家收摊,周欣收起画板,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她回过头来对高纯说道:“对我来说,时间就是将来。你认为将来我会嫁不出去吗?”
高纯说:“不会。”
周欣笑了一下:“所以我不着急!你着急了吗?”
高纯严肃回答:“我终生不娶!”
高纯这话让周欣惊异,她再次回头,但她的惊疑并未流露出口。
远征车队在中国的北方绕了一个辽阔的半径,终于走到行程中最后的省份——河北。这天晚上,车队进入张家口以东赤城县的一个村庄,古长城土黄色的遗迹,在村边不露声色地蜿蜒穿过。
画家们在村内停车驻扎。晚饭后,谷子把周欣从屋里叫了出来,说是有事想和她谈谈。周欣看一眼正在帮老酸收拾床铺的高纯,猜到谷子还是要谈她和高纯的事情,于是磊磊落落地走出来了。
他们走到屋外,走到村边,走到长城的残墙之下,出乎周欣的意料,谷子没谈高纯。
谷子说:“周欣,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周欣问:“什么事?”
谷子说:“我不想再跟大队一起往前走了,我想到上海去。我们老师已经答应安排我到英国去,去给一个英国画家当助手,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周欣当然意外,这事很重大,似乎不该这样临时动议,她说:“马上快到山海关了,到了山海关这一趟就走完了,已经快到最后一站了,你何苦要中途退出?”
谷子说:“我白天刚跟我老师通了电话,这事要去就必须马上走,所以……”
周欣说:“这事你以前早就说过,你不是说那个英国人主要是想带学生收费吗?给他当助手就是给他打杂,你不是不愿意去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愿意了,而且要走得这么急?”
谷子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去的好,我已经求我表姐帮我办手续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一个人在国外肯定很孤独。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跟我老师提了你,我老师正跟对方联系,应该没有问题。”
周欣摇头:“不,我爱画画,但我想自己画,不想给什么人去打杂。我爱长城,我想把我看到的长城画出来,我不想退出这次采风。你对这次出来不是一直非常积极吗?这次长途跋涉马上就要胜利结束,可你居然想半途而废,我不明白!”
谷子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太清,但他的声音可以听出急切和惶恐:“周欣你听我说,我必须去,是什么原因我以后会慢慢解释给你。我求你答应我,跟我一起走好吗,我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谷子想拥抱周欣,周欣却把身子躲开,她难过得几乎流泪:“我不明白,谷子,你为什么要这样离开!你疯了吗!”
谷子使劲抱住周欣:“周欣……”但他的话音未落,身侧的暗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他是疯了!”周欣和谷子都吓得悚然回头,他们看见长城断墙的豁口,站着一个幽暗的人影,那人影看去肩宽背厚。
他们都听出那是阿兵的声音,阿兵的声音好像永远带着一丝冷笑,带着一种刻意做作的轻松不屑:“这条路都走这么远了,想半途溜走恐怕没那么容易啦,还是同心协力,善始善终吧。”
谷子怒目阿兵:“你在偷听我们谈话!你在跟踪我们?”
阿兵不理谷子,他的声音投向周欣:“谷子没事,他会跟大伙一起往前走的,他主要是被高纯那小子吓着了,才编出这种事来试探你,看你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其实我早跟谷子说过,高纯那小子没什么可怕的。谷子是讲义气守信用的好人,积德就能添寿啊。”阿兵目光转向谷子,说完了最后的话尾:“所以谷子今后肯定会平安幸福,生活美满。对不对谷子?”
谷子哑然失声,周欣似懂非懂。她看看阿兵,又看看谷子,仿佛今晚每一个人,都格外的诡异。
早上,画家们大都还在睡觉,高纯黎明即起,信步出村,在村边看到农民们日出而作,扬场晒谷。他发现自己并非起得最早,老酸小侯和周欣都已在场院架起画板,描摹写生。他这才注意到场院上居然当当正正地,矗立着一尊古长城的夯土敌台,土黄色的敌台长满了枯草,仿佛那草枯得自古已然。周欣注目高纯,用微笑问好。高纯也点了点头,用一个含糊不清的表情,做了礼貌的回应。
太阳升高,早起写生的画家们回去吃饭。高纯也回到他住的屋子,感觉背包行囊有些异样。他检查了一下,发觉自己的相机没了。
他头上冒汗,反复翻找,确信相机真的丢了,才忽地从炕上跳起,破门而出。阿兵恰巧刚刚走进院子,还没放下手中的脸盆就被高纯一把揪住,高纯吼道:“我相机呢,你给我拿出来!”正在院子里洗脸刷牙抽烟闲聊的画家们全都愣住,谷子从一间厢房披衣走出,被两人撕扭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周欣和老酸走进院子,也被高纯和阿兵的厮打惊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