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萍强作镇定,但话从口出,却忽然歇斯底里:“你,你说我有个弟弟,你说我弟弟才二十二岁?哼,我要有儿子倒是快这么大了,你要敲诈勒索就把故事编圆一点成吗?不过要敲诈勒索那你算找错地方了。小张!”她喊那位年轻的门房:“送他们出去!”
蔡东萍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年轻的门房上来做出送客的示意,周欣冲着蔡东萍的背影高声叫道:“嘿,你弟弟就在光明医院,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蔡东萍继续向外走去,同时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让他们出去!让他们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
她的叫喊余音未散,客厅的大门轰然打开,几个男人大步走进,为首的一个与周欣视线相撞,撞得彼此目迸火星。
进来的就是陆子强本人。
冤家路窄。
陆子强想不到在他的家里,会碰上“祸水”周欣。跟在他身后的正是孙大胆和他的几个打手,见周欣自投罗网,个个虎视眈眈。他们彼此对峙,连孙大胆都一时拿不准这样一个“现场”,该如何处置。而这座深宅大院真正的主人,在客厅门前止住脚步,她对陆子强的态度,并不比对周欣稍稍温情。
“陆子强,这位小姐是你的助理吧。麻烦你请她从这儿滚出去。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唯一能让我清静一点的,就是这个院子,你要是连这点清静都不给我,那你也从这儿给我滚出去!”
陆子强看看门前的妻子,又看看面前的周欣,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发作,该如何隐忍,他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一口恶气竟然无处发散。三人之中,反而周欣最为镇定,她用两句喜怒不形于色的话语,结束了这次不速而来的访问。
“我告辞了。”她这话是冲陆子强说的,也是冲他的打手们说的。
“你等着律师吧!”
这话是冲蔡东萍说的。
都说完了,她走了出去,和谷子一起,从这间客厅,从这座院子的正门,走了出去!
这一天不知是不是因为周欣交来的费用正好花光,医院里对高纯的大部分用药突然停供,君君看着小药蛊里还勉强保留的那几粒可怜的药粒,去问一位巡视的护士。护士倒是直来直去:“还保留的药都是消炎和退烧的,这还是医院给你们垫着钱开的呢。快点叫你们家送钱来吧,要不再过几天就不让你们住了,啊!”
护士的态度让君君无地自容,看看左右的病人和陪床的亲属,左右的病人和亲属们也都在看她。那种目光让君君第一次感觉贫穷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情。她低头转脸,去看病床上的高纯,疼痛和高烧已麻木了高纯的神经。
周欣第二次走进仁里胡同三号院,是在几天之后的正午时分,这一次她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向导,她带来了高纯的正式代表,一位由她替高纯请来的律师。
律师仗法而来,不得不被这幢大宅的主人延人客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礼遇,没有寒喧,也未看茶。主人的冷峻面孔,律师也许司空见惯,落座之后开门见山,直言不讳。
“我是你父亲蔡百科的非婚生子女高纯聘请的律师,我们今天来,是想安排一下我的当事人与他父亲蔡百科先生见面的事宜。你作为我当事人的同胞血亲,我们希望你能够理解他的这份亲情,给予必要的协助。”
蔡东萍的情绪,不似几天前的激烈,但她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坚决:“我没有这个弟弟,我父亲也没有这个儿子,我没兴趣听你们给我讲这个离奇的故事!我最近真是撞鬼了我,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怎么都让我摊上了!”
律师的语气则照旧平和:“如果你对我当事人的血缘真伪持有异议的话,那是可以申请进行DNA检测的,DNA检测作为……”
“我申请得着吗?”蔡东萍不容律师继续:“我又没想认什么哥哥弟弟,我没事好好的凭什么要去检查DNA呀!”
律师的发言被无端打断,依然表现得不急不恼,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申请检测,也可以由我们这一方向法院提出申请。如果你们对我当事人的血缘关系确实持有异议的话,那我们任何一方都有权申请亲子鉴定。”
“他就是鉴定出来我们也不承认!他没有在我们蔡家生活过一天,也没对我父亲尽过一天的孝心,我凭什么要承认他,凭什么?”
“血亲关系是天然形成的,不需要经过任何一方承认或否认。而且我当事人没有对他的亲生父亲尽孝,也不应当承担任何责任。相反,他的父亲既然生了他,就应当尽到养育的责任。至于他的父亲,也就是蔡百科先生,是否尽到了这个责任,不是我们今天要来讨论的话题。我现在只要求见到蔡百科先生本人,把我当事人的意愿,当面告诉他,然后,安排他们父子尽快团圆。因为按照我国法律的规定,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享有完全同等的权利。”
蔡东萍的面孔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气息不匀地说道:“你甭跟我谈什么权利不权利,你们赶快给我走人!这是我家,让你们进来轰你们出去都是我的权利!走人!以后你们要谈找我律师谈去!”
周欣始终旁听,这时忍不住开口插话:“蔡女士,俗话说,血浓于水。我想你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亲人了。我不明白你对你的亲弟弟为什么这么无情。在他最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做人总得有点做人的道义!”
蔡东萍停下出门的脚步,她投向周欣的目光,饱含新仇旧恨:“周小姐,要跟我谈什么做人的道义,你可就没有一点权利了。你勾引我丈夫就是你做人的道义?你为了钱什么下贱事都做得出来,让人泼一脸尿你都不觉得臊!就是你做人的道义?现在又给我弄出个弟弟来。你们不就是为了钱吗?俗话也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们这么做,就是你们的道义?你就甭觍着脸跟我这儿谈什么道义了!走人,啊!小张,送客!”
蔡东萍转头出门,年轻门房随即进屋,挥着手赶他们出去:“走吧走吧,听见了没有?”周欣想冲上去拦住蔡东萍继续理论,但律师抬手制止。律师冲着蔡东萍的背影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最后的一个问题,再次将蔡东萍的脚步拉住。
“蔡女士,请问,您的父亲,蔡百科先生,还在世吗?”
蔡东萍声音发抖:“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是哪个律师事务所的,我要告你去!”
律师毫无惧色:“如果你不正面回答我的话,那么非常抱歉,我们将依法向人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法院对蔡百科先生进行生命和健康状况的认定,以保护我当事人的合法权益。我想您肯定不愿意我们这么做吧?”
蔡东萍张口结舌,或是愤怒,或是慌乱,一时失语失色。周欣和律师的目光同样坚定,盯着那张无措的面孔,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对峙才被蔡东萍的吼叫打破。
“滚出去!滚!”
律师淡淡一笑,以胜者的轻松和大度,说了句:“后会有期。”并且在主人之前,率先走出了客厅。
周欣也走出了客厅,但她并不轻松。直到离开这座深宅大院,上了律师的汽车,她还在愤懑和失望的心情中不能自持。她已两次无果而归,蔡东萍的嚣张依然如故。律师倒是口气平和,用一副事务性的神态,说了下一步的举措。
“现在,只能通过法院强制调查蔡百科的情况了,如果他真的已经去世了。我们还需要对百科公司和蔡百科个人的财产情况展开调查,以确定你朋友到底能够获得多少遗产。”
提到百科公司,周欣沉默了片刻,她说:“百科公司……也许已经完了。”
百科公司是真的完了。
在百科公司垮台的这一天,周欣的母亲重新回到了这幢大楼。她坐着轮椅,由女儿推着,从“百科”的金字招牌下从容进入,无人设防。因为这一天也是税务部门与公安部门联合查封行动的一天,整个公司的走廊上乱成一片,几乎每个办公室都狼藉不堪,被封存的财务报表及经营档案堆成小山。公司的职员们在税务官员和警察的监督下,慌乱地收拾着属于个人的物品,准备撤离。周欣的脸上挂着庄严的微笑,而她的母亲却像婴儿一样东瞧西看……混乱中无人顾及他们的长驱直人,无人认出轮椅上这位眼神空洞的女人究竟是谁。也许这个女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在轮椅经过财务部办公室的一刻,没人意识到她曾是这里的一名职员。但她自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面庞斜了过来,微微抖着,目光盯住财务部的门牌,似乎想说什么,但无法形诸语言。
轮椅继续向前,就是周欣最熟悉的房间,她也曾经是那房间里的一名职员,左面的大门就是陆子强的办公室,右面的小门就是她“上班”的秘书室。大门在此刻被人打开,陆子强被几个警察押着从门内出来,周欣母女的视线一齐迎面截击,灼灼目光烧得陆子强仓皇万般。周欣看到,陆子强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亮闪闪的手铐。手铐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一年前她在走进这座大楼时立下的誓言,终于实现。
陆子强从她们的面前被押过去了,周欣和母亲都没有回头,她们看着那扇洞开的大门久久凝视。在那一刻,充满感知的和毫无感知的目光,相同之至,难以言传。
蔡东萍也许没有想到,那个祸水美女周欣,居然真的搬动了法律,当一辆印有法院字样的车子开到仁里胡同三号院的门前时,她才意识到关于她有一个弟弟的传闻,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在那间面向花园的会客厅里,两位法官向她出示了证件和一应法律文书,然后不给她任何诘问和思考的时间,开门见山:
“请问你是蔡百科先生的什么人?”
蔡东萍很不情愿地答道:“我是他女儿。”
法官不留间隔,再问:“蔡百科先生在家吗?”
蔡东萍下意识地看一眼站在法官身侧的周欣,迟疑了一下,说道:“啊,我父亲在……在睡觉。”
法官说:“那就麻烦你请一下吧。”
蔡东萍说:“他现在心脏很不好,刚刚吃了镇定的药,刚睡。”
两位法官对视一眼,对蔡东萍说:“好,那我们等他。”
蔡东萍见法官们不请自坐,她愣了一下,还是发出了强硬的声音:“对不起,我父亲现在身患重病,他最近不能见客。”
法官端坐在两把明式的大圈椅上,似乎与那圈椅古意一样,代表着天圆地方的规矩法则。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如古时间案的师爷刑官,威严有加,而又不紧不慢。
“我们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我们只需要和他见个面,只需要问一两个问题,不会妨碍他的健康。”
法官们面目庄严,但措辞毕竟委婉,蔡东萍却软硬不吃,态度依然刁蛮:“怎么不会!我父亲现在生命垂危,你们还要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刺激他,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法官的回答有理有据:“这件事也关系到你父亲自身的利益,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情况,他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任何剥夺他这一权利的做法,事实上都是对你父亲利益的侵犯。”
蔡东萍未被说服,固执己见:“不行,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顾一头了。我现在只能考虑我爸爸的身体了,他现在很虚弱,绝对不能再受刺激。让他多活一天,就是他最大的利益,这也是我们做晚辈的最大的责任!”
蔡东萍语气坚决,没有任何让步的迹象,为首的法官只好从大圈椅上站起身来,做了告辞的表示。
“那好吧,请你再仔细考虑一下,我们下次会请你父亲的医生一起过来。他见我们一面是不是就会危及他的健康和生命,由医生来做决定吧。”
法官说到做到,两天之后他们和周欣及其律师一起回到仁里胡同三号院时,不仅带来了一直负责为蔡百科看病的医生,还带来了一辆救护车以备急用。但他们在前院还是被百科公司的一个干部拦住,无论如何不许他们继续深入。
“对不起,蔡先生病得很重,他现在见不了人。”工作人员还是那套托辞:“他已经委托律师来代他处理这件事情了,你们还是……”
法官说:“这是复外医院的李医生,他对蔡先生的情况是了解的……”
工作人员挡在垂花门前,不再后退半步:“对不起,今天蔡老板很不舒服,他已经睡了,现在不能见人,医生也不行……”
一再受阻让法官失去了耐性,开始厉声警告阻拦者涉嫌妨害司法:“我告诉你啊,我们是人民法院来依法执行公务的,你这种行为是妨害司法,妨害司法是构成犯罪的你懂不懂?蔡东萍在哪儿,叫她出来!你们这种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
那位年轻的门房闻声跑来,一见又是周欣过来“找事”,遂不知高低深浅地上前动手动脚,推着法官和医生往外轰人:“走走走,怎么又来闹,不是跟你们说了有病见不了人吗!走吧走吧,不走我们要叫警察啦!”
推搡之中,法官火了,盛怒之下,声腔高亢:“你们干什么!啊?你们藐视法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们啊,你们的行为已构成妨害司法了,我再问你们一遍……你松手!你把手放开!我再问你们一遍,人你们到底让不让见?不让见是吧,好!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