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冲,冲你个头!”话虽这样讲,老皮已经冲下来了,三儿要不配合,难保老皮不会陷入重围。可要正面冲过去,敌人的火力太猛。三儿想了想,拉过段志刚,叫他跟自个避开敌人正面的火力,从侧面往上冲,配合老皮。三儿一声令下,兵分两路冲了出去,三儿带人冲到山腰,就发现段志刚又跑乱了,他带着人一直在山脚下打转,压根没往上冲。 这么一来,七连分成了三拨,老皮带一拨人嗷嗷叫着大山头冲下来,段志刚带一拨人在山脚低倒头蛮撞,三儿带一拨人斜着往山上打。打来打去,不仅七连的人不知道他们打算咋样打,就连日本兵跟汉奸兵也完全搞不懂他们是要干啥。歪打正着,反而冲乱了日本兵跟汉奸兵的队形,日本兵们只觉得到处是八路军的身影,不知道该打哪边,汉奸兵们则觉得好像是叫八路军给包围了,有些慌不择路。三儿跟老皮会合以后,就从山上往下冲,段志刚反应过闷来,带着人往山上扑,过了个把钟头,就稀里糊涂地消灭了这股敌人,残余的汉奸兵扔下武器跑掉了。 三儿在山脚下集合队伍,发现这一仗打完,所有人都是衣装破烂,身上血肉难辨。
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西边山头上传来一气急促的机关枪声。三儿命令段志刚带人打后山冲到山头上去,自个跟老皮带人绕到敌人后头往上冲。下达完命令,他就跟老皮穿过山隘,扑向西边山坡下的敌人。西边的山坡上倒满了日本兵跟汉奸兵的尸体,打了几个来回,日本兵跟汉奸兵损失也很惨重,三儿他们正杀得兴起,一掺合进来,日本兵跟汉奸兵就抵挡不过来了,几轮冲锋下来,弹药耗尽、心力交瘁的日本兵跟汉奸兵已经不剩几个,面对八路军的伤口,颓然放下了武器。老皮告给三儿,他们俘虏了三个日本兵、十四个汉奸兵,三儿才不管这些,他连身上的伤口也顾不上,摸爬到山头上,他担心着二赖子。 在山头上,弥漫着浓浓的硝烟,三个遍身是伤的战士,相互搀扶着接受连长的检阅。三儿定定地瞧着他们,四外遍布着好些尸首,有自个人的,有敌人的,他嗓子干涩,一双腿都叫这满眼的尸骸给绊住了。二赖子死了,窝在草拨子里,还抱着她那杆三八大盖,身上的血跟地上的土粘到了一堆,眼睛直愣愣睁着。
三儿跪在二赖子身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想伸出手去推醒他,告诉他,他滚了一身土,脸上挂着毛蒺藜,快拍打干净,回去二片子还等着他们吃饭哪! “报、报告连……连长!”段志刚喘着粗气跑到三儿身边,“投、投降的小……小鬼子说,咱、咱这一……仗打得好,他、他们……服了,希……望我、我们本……着人、人道主……义原、原则……” “‘人道’个屁!”段志刚的话还没说完,三儿大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跟这帮畜生讲啥人道,都给我‘突突’了!” “都、都‘突突’了?”段志刚一听说话更磕巴了,“那、那……几个……汉、汉奸……咋、咋、咋办?” “背叛祖宗的玩意儿,留着有啥用?”三儿脑门上的青筋都崩了起来。 “好、好嘞!”段志刚嗷嗷叫着带上人就要去。
“刚子,你干啥去?”老皮正好爬上山头,听到三儿的话赶紧拦住段志刚,“三儿,‘优待俘虏’是咱的政策,再说他们……” “‘优待’?老子不优待他们!”三儿的声音从肚子里喷了出来,“他们杀人放火的时候咋不讲‘优待’?现在落老子手里头讲这个,滚******,谁要跟他们讲!” “连长,”老皮急得都快哭了,“二赖子牺牲了我他娘也难受,可你现在是连长,你不能带头为了个人情绪破坏纪律啊!” “段志刚,还傻愣着干啥?”三儿压根就没听老皮说的话,“照我的命令去办!” “哎!”段志刚应一声,带着人跑下山去,老皮叹口气,他没啥主意了。山坡上响起枪声,漫山遍野是战士们地欢呼,三儿面对着二赖子的尸首,在枪声里发出一声长啸。
半个多世纪以后,当白发苍苍的段志刚对孙子讲起陈年往事,提起发生在下谷镇外外槛沟的这场战斗,激动地说:“那、那……一仗,打、打……得真惨,也……痛快!” 打进下谷镇的胜利刚叫李宝棠笑了两声,三儿在外槛沟屠杀俘虏的消息就传来,李宝棠的头立马有两个大。正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团长的电话前脚接完,师部的电话后脚就到了,当李宝棠在话筒里听到“我是聂荣臻”的时候,差点儿昏过去。 “听话?谁说的听话?”冯伟刚进门,李宝棠冲着他劈头盖脸地开骂,“就******这样听话?” “平常老实巴交的人,我也没想到会捅这么大个漏子。” “连师部领导都惊动了,责问我咋能这么无组织、无纪律,老子的兵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主!这才叫他当上连长,这要当上营长,我看他还不上了天?” “你别生气,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总不能把他枪毙了吧?”冯伟抽出根烟,递给李宝棠,李宝棠看了看,有些赌气地夺了过去,“准备怎么处理他?” “有功有过,仗就别打了,回去关两天禁闭。
”李宝棠叹口气,“上级要求我们好好教育教育这小兔崽子。” “好!我亲自带他回去,道上顺便好好批评批评他。”说着,冯伟往外走。 “老冯,”冯伟停住脚,回头看到李宝棠一手支着桌子,脸在烟雾里低着,停了停,他说,“别说得太重,这个兵,有种。” “怕我把他说孬了?” “这不怕。” “舍不得?” 李宝棠想了想,说:“舍不得。” “放心吧!我参加革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该咋办。”冯伟把烟扔到地上踩熄,走了出去。 到了七连,三儿打好了背包,正盘腿坐着,几个排长都围着他。见冯伟进来,段志刚正想张嘴,三儿呵斥住了他,然后问冯伟组织上打算咋处理自个。冯伟说三儿跟他走,皮宗贵暂代连长职务,其他的事等命令。三儿拍打着屁股站起来说“好”,背起背包往外走,到了外头,七连的战士早排好队列迎着他。
老皮求冯伟叫三儿“戴罪立功”,三儿摆摆手,跟老皮就讲了句“要活着”,然后又扫视了一回他的连队,“别愁眉苦脸的,刚打了胜仗,国军天天吹嘘小鬼子厉害,咱不是照样打得他们找不着北?七连没有我贾老三,还是七连。”三儿停了停,豁开了嗓根眼说,“你们要是打了败仗,叫我丢脸,对不起死去的同志、兄弟、战友,我才饶不了你们!”三儿把话撂下,就翻身跳上马车,背朝着所有的人,任马车越走越远,也没有再看一眼。 马车绕过几道沟,三儿才终于回头望了一眼。 “还是放不下吧?”冯伟问。 “嗯,放不下。”三儿扭过头,问冯伟,“枪毙俘虏这事闹大了吧?” “是啊!连聂师长都惊动了,八成现在也传到延安了。” “那……不会枪毙我吧?” “怕死吗?” “怕。” “你也会怕死?那你拼刺刀、炸炮楼、杀俘虏的时候也怕死吗?” “那时候有口气堵在胸口,顾不上怕。” “再叫你回到外槛沟那时候、那地方,你还会那么干吗?” 三儿想了想,说:“我还会,看到二赖子尸首那会儿,我就把握不齐自个。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要灭了那帮玩意儿,我入党晚、觉悟低,指导员,我当不好党的干部,‘国恨家仇’的事我分不清,一股犟劲上来就范蛮。” “刘队长牺牲以后,你跟营长要求去炸炮楼,你实话告诉我,那时候你有把握吗?” “有啥呀!我是有个主意,就不知道行不行,见队长牺牲了,我就没顾那么多。平常其实也练过,顶多是觉得好玩,真在打仗时候用,没思想过。后来就低倒头学着刘队长往前冲,哪知道小鬼子暗堡的射击口真能叫手榴弹钻过去。” “战争,有的时候,是得靠一口气,得靠点儿运气。
”冯伟点着了一根烟,拍了拍三儿的肩膀,就默不作声了。 马车回到根据地,一直把三儿跟冯伟拉到村后头的一处空院子,早有几个人收拾停当。冯伟坐到炕上,点着烟,满意地点点头,收拾房子的人退了出去。冯伟拍了拍炕沿,叫三儿坐到炕上。“放心吧!枪毙俘虏不是小罪过,但也不至于墙壁,革命军队不能墙壁立下过战功的英雄啊!”停了停,他继续说,“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关几天禁闭是免不了的。至于关多少天,我说了不算,要看你的表现、组织上的安排。”三儿放下背包,坐到炕上,瞧了瞧这房子。房子坐北朝南,是正儿八经的正房,一共两间,倒是有些时候没住过人了,缺少人气,说不出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