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屋子里，只要二片子不给买酒，三儿就喝不上。碰上二片子不在，肚子里的馋虫作乱，他就想叫警卫帮忙。警卫先是说自个有任务，不能离开一步，后来经不住他软磨硬泡，说了实话，“贾连长，你媳妇忒凶，要是我去帮你打酒叫她知道了，她还不收拾我？我可不敢惹她。” 老瞎子家冬梅打村东头马寡妇家抱回来一头驴，养了一段时间，长得挺快。三儿叫冯伟带回来关禁闭，那驴已经能吃草，二片子压着草，冬梅用铡刀铡，铡草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老瞎子听着高兴，念叨着驴长大了，能驮米驮面，顶个精壮后生。二片子坐炕上跟三儿就叨咕这驴，老瞎子待见驴，它长大了能出气力，又恼那驴，它老在夜里叫，吵醒老瞎子。老瞎子夜里叫驴吵着了，白天就走到驴边上，跟驴唠叨。驴，你知道不？老瞎子瞎了大半辈子，两眼一摸黑，只有到梦里能见到些个旧人跟旧物，你行行好，老瞎子不剩多少日子了，就剩在梦里能多看几眼了。老瞎子说得言语恳切，可那驴到底还是不解风情。
对三儿来说，他的世界就剩这间房子了，他靠二片子的嘴了解外边的世界，可二片子所了解的世界，不过是老瞎子、冬梅跟那头驴。他整天都窝屈在房子里，只好看端详窗户外边的景致打发日子，渐渐地，时间在三儿的眼里变得分明起来。早晨起来，他靠着被卧垛看初升的日头，在日头下边的院墙上，停着几只老鸹。有时候心就飘到远处去，寻思着老皮带着七连又打了几场胜仗、杀了几个日本兵、炸了几个炮楼，段志刚磕磕巴巴地带着人蛮打，可别拖了七连的后腿。他想着想着，太阳光明晃晃在眼前铺开，到晌午了，二片子带来了饭，萝卜熬山药（土豆），熬得成了糊，就着窝头，连汤带水下肚，他还要再吃个玉蜀黍棒子。 关了几天以后，二片子说三儿白了、胖了，这叫三儿很担心。他跳起来去问警卫还要关几天，难不成还真关他一年半载的？那他非得憋傻了、憋疯了。警卫摇着头说自个也不知道，指导员早就回队伍上去了，他只管执行任务，他的任务就是看着三儿。三儿扒着门框做引体向上，在炕上做俯卧撑，二片子在炕上缝衣裳，他就在地上原地跑步。
夜里躺被窝里，他拿着捅条放在手上，假装当枪用，睁着一只眼睛练打靶。二片子顺着捅条的尖瞅过去，也不知道他在瞄啥。 冷不丁的一天，他又想起二片子肚子里的小生命，就不管二片子在干啥，非要听听肚子里有啥动静。碰上二片子在做针线活儿，他凑上来听，她用针尖在他眼前比划，吓唬他，针尖贴到眉梁骨上，他的耳朵还是挨着她的肚子，动也不动。她哪忍心扎他，他少了根头发她都心慌。 “媳妇，”他傻呵呵抬起头问，“你说是个小子还是个闺女？” “咋？”二片子假装恼了，“要生个闺女你还把她扔了？” “闺女好呀！生个闺女我就去山上放个炮，叫全村人都知道。”三儿高兴地坐起来，“生个闺女肯定跟你一样样的好看，要生个小子，跟我差不离，八成是个踹皮。” 三儿待见闺女，他跟二片子讲，冯伟说过，生男生女都一样。生个小子咋了？你给他盖房娶媳妇，他该是个白眼狼还是白眼狼，该不养你就不养你。闺女心软，只要寻个好姑爷，比小子顶用。他美滋滋地想，二片子就用手指头戳他脑门。
在没仗打的日子里，三儿就剩在房子里吓思想了，他把自个会写的字全写到纸上，搜肠刮肚地给快出生的孩子起名字。二片子看见，笑他闲得发慌，自个都没名，还想给孩子忙活。三儿得意地笑了笑，谁说没有，前两天指导员给我起好了。三儿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写出“贾崇武”三个字，举给二片子看，念给她听，炫耀着这就是他的名字，这名字的意思是打小鬼子的时候要崇尚武力。三儿摇头晃脑地讲，二片子听了会儿，酸酸地说，等指导员回来也得给她取个名。 部队回来的时候，三儿正在写字，他那段时间迷上了写字，可他头疼的是，写来写去，还是那几个字。他听见警卫喊了声“营长”，李宝棠已经掀起门帘走了进来，三儿笑嘻嘻地趿拉着鞋子站起来敬礼，却发现李宝棠的脸拉得老长，黑得像锅底，一张嘴声音像放炮，“好啊！我们在前线玩命，你倒在这做起了秀才！******，你这小日子过得可滋润。” “营、营长……”三儿挠了挠头，看着李宝棠喷火的眼珠子，心里直慌，“指导员先头说过，叫我没事了学学文化……” “火烧眉毛的关节了，还学个屁！你还是去看看你的七连吧！看看他们那副德性，叫小鬼子打成了啥熊样。
告诉你，老子带了这么多年兵，打了这么多年仗，赢的输的，没有这么窝囊过，没有！******什么玩意儿，小鬼子就剩一口气了，还能叫打得七零八落，真是******一群孬兵！”李宝棠跨到三儿身边，冲着他耳朵根喊了一嗓子，“孬兵！” “营长，七连咋了？”三儿的心上一惊。 “我们在西坝口好不容易围住了稻本部队，稻本部队你******知道吗？小鬼子在察哈尔的精锐特种部队！老子眼看就要把它吃进肚子里，结果可好，你的七连浪费了老子全部的努力！”李宝棠气得拍着炕沿吼，“******，打了五个小时，用了那么多弹药，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煮熟的鸭子飞啦！老说你们七连厉害，厉害个屁！就这德性，老子还不如叫村里那帮老娘们儿去顶着，也比你们强！” 三儿愣住了，他低着头没说啥，到李宝棠点着烟袋锅子，才又抬起来，“营长，我这禁闭算蹲完了吧？” “你要还想待着，”李宝棠的脸掩在烟里，看也没看三儿，“老子也不拦着你。” 三儿抿着嘴，整理一下军容，疾步打李宝棠身边走了出去。走到院里，把平常负责看守自个的小警卫喊了过来，叫他去通知七连的几个排长，半个钟头内赶到他家。
三儿说话时候语气干涩得像块石头，跟平常换了个人，警卫不敢耽搁，赶紧跑开了。三儿低着头走路，手握成拳头，血往胸脯子上涌，离开时候跟他们说的话还在嘴边，这帮人咋就这么怂？叫成了残兵败将的小鬼子打得找不着北。他恨得牙痒痒，回到院子里坐在房檐头底下，摘掉军帽，一股一股粗气打鼻子孔里往出哼。二片子跟冬梅正在做饭，见三儿回来，正要去唤他，老瞎子叫住他们，摆了摆手。他的眼是瞎了，心里看得真亮，三儿的那股愤懑全到他心里了。 不大工夫，段志刚带着几个排长低着头来了，垂头丧气地围到三儿跟前。三儿仰起脸瞟了一眼，一个个像刚打炉坑里滚过，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站到三儿跟前，都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袄袖子里，谁也不敢看着三儿。
“咋了？咋都不说话了？”三儿“哼”了一声，“都说说吧！多光荣的事，堂堂新一营的七连叫小鬼子打成了啥样，看看你们，都披红挂彩的。” “连、连长……不、不是……我们不顶用……”段志刚说得眼都歪了，“是、是小……鬼子……太……太猛，那阵势太……” “啥阵势？长蛇阵还是八卦阵？七连的人还能叫啥阵势给吓唬住？”三儿腾一下站起来，“我走的时候咋说的，你们就这样来见我？知道营长咋说的吗？‘孬兵’，这个词我听着了我都替你们臊得慌。你们咋去跟其他的同志交代？整个新一营的胜利就因为七连没了。”三儿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人，停了停，又问，“老皮呢，皮宗贵呢，到哪去了？” “老皮同志……”替老皮暂代一排长职务的许长生低声说，“在战斗的时候牺牲了。” 三儿瞪大了眼睛，一时没缓过神来。
伙房里传来“当啷”一声响，二片子手里的炉钩子掉到了地上，身子一晃，靠在墙上。 “连长，俺们不‘孬’！”一边的四排长薅下自个的帽子，“稻本部队是让围住了五个小时，可他们打得恁巧，没死伤几个人。咱七连在外槛沟打援就拼光了四个排，哪经得住小鬼子没命地硬冲？再说人用的是啥武器，冲锋枪、迫击炮、机关枪全往咱一个连身上来，老皮带着俺们死守，可小鬼子的武器恁好、溜得恁快，咋也拦不住，硬是打俺们正面撕开了一道口子。”说着，这粗壮的汉子蹲下去竟哭了起来。 “连长，要说咱伤亡大，没有拦住小鬼子，我服，可要说我们怂、我们孬，我不服！”六排长嚷嚷起来，“打根据地走的时候咱有多少人，眼面前还剩下多少人，打下谷镇外围开始，外槛沟打援、追击稻本部队，哪场仗咱们打的不是硬仗？我就敢说，我们七连没有逃兵、没有降兵，凡是牺牲的，几乎都是牺牲在战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