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英的一对大眼睛直盯着三儿,盯得他脸都红了,他把头扭到一边,慌里慌张地也敬了个礼,惹得周围的战士们都捂着嘴偷笑。三儿扭过头呵斥他们一句,又跟孟海英说,他们不需要文工团。孟海英鼻子上的一排皱纹没有消失,她仰着脸说革命分工不同,你们几个老爷们儿光靠一张嘴出去征兵,肯定不如文艺表演的形式更贴近老百姓。三儿不说心里话,孟海英也看得出来,他是嫌女人麻烦,带着在路上累赘。孟海英说她是带着命令的,李连长亲自委派她们来帮助七连做工作,完不成任务她是不会回去的。三儿挥了挥手,叫她们跟在后头,等着孟海英一蹦一跳地跑开,三儿叹了口气,李力学真是给他添乱,兵荒马乱带一群女兵多耽误事啊! 可到了征兵的时候,孟海英他们这些文艺兵的能耐还真不是吹的,在戏台子上头一站,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一会儿演戏,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了。节目演得差不多了,罗旭东站到台上讲几句话,就会有义愤填膺的小伙子跑到赵远景那里登记当兵。段志刚跟三儿说,这事,真邪门。
原本以为孟海英他们只是在七连待一段时间,都到了开春,他们居然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在这段时间里,三儿他们逐渐解决了粮食问题,在荒山上辟出了几块地。他带着人在那里开荒,赵远景、段志刚他们就带着人出去打游击,缴获了武器带回来。郝驴子、闫平安他们都在罗旭东地带领下加紧训练,练射击、突刺、搏击。 无数个傍晚,三儿爬到山头上,俯瞰着山下在操练的士兵,七连又起来了,而且比先头更强、更壮。年轻的士兵高喊着杀声,在天地之间回荡,他想起了跟老皮、二赖子在一堆的日子,已经觉得相当遥远,像是上辈子的事,可他们的眉目,他们的声音,就在眼面前,真实得像是昨天。二片子还没有啥消息,冯伟怕三儿担心,专门来过几回。冯伟不知道,过了这段日子,三儿心里反而踏实了,他确定二片子还活着,这确定是冥冥中的,说不分明。反正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人海茫茫,她就在哪个地方找他,他们俩总会有一天见面的。 他确定她还活着,有的时候夜里醒来,他还是会想她。
小时候他娘跟他说,人一辈子做事要对得起良心,抬头三尺有神明,啥事都有神明瞧着哪!他现在是共产党员,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了,但他忍不住还是会抱怨几句,为啥那么多男女都能长厮守,他跟二片子就非得受这么多委屈呢?他的孩子应该出生了吧?是个小子还是个闺女,二片子管他叫啥,他是不是很淘?他想着想着,天光就大亮,这时候就会听到孟海英站在就近的院子里吊嗓子。 孟海英的父亲孟锋印曾是中央军海军的排长,后来不满老蒋消极抗日,借故离开了军队,回上海老家赋闲。孟锋印做梦都想生个小子,跟他一样从军报国,可惜生了三个都是闺女,分别叫云英、海英、陆英,孟海英是老二。孟锋印身体不如以往,上海沦陷之前,******担心留在沦陷区的老军官被日本人利用,托杜月笙找关系把孟锋印一家接到了重庆,孟海英那个时候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她没有跟她老子一堆离开上海,而是在上海地下党的安排下到了延安,随后又主动申请到敌后工作,因为唱歌好听,给分配到了文工团。
这些事都是孟海英讲给三儿的,孟海英经常会跑到三儿的房间里来,不是送贴饼子,就是来送瓜果梨桃,有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就把他的脏衣服啥的拿去洗。三儿觉得别扭,可也不好明说,有的时候看见孟海英往过走,他就先跑出去。有了脏衣服啥的,都赶着自个洗,实在来不及,就叫警卫员拿去先掖起来,等孟海英走了再要回来自个洗。孟海英一到三儿的屋里,就跟三儿聊她的家庭,她说她的出身不好,是军阀家庭,有很多腐朽落后的思想。她还埋怨她爹,******对他不好,他还听着老蒋的话去了重庆。每回孟海英一埋怨起她爹来,三儿心里都不大愿意听,爹做得不对,那终归是爹,咋能埋怨呢?可他从不发表啥意见,就任着孟海英自顾自地说。 孟海英对三儿有啥意思,明眼的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们俩这事,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三儿但凡能躲开孟海英的时候,都想方设法地往开躲,就算他是个榆木疙瘩脑袋,也大概知道孟海英在思想啥。他不想说破,他也说不出来,那不是他的性子,但他也明明白白地显露给她看,他还挂念着二片子。
虽说没有明媒正娶,但他们在土地庙里发过誓,拜过天地,指着天地立过誓,在他心里,这比明媒正娶还要隆重。因为银花,他就辜负过她,打龙王梁跑出来的时候,他在心里跟自个说,银花那一回是最后一回了,往后他要是再辜负她,他贾老三就是个畜牲,白白来人世做了回人。 三儿躲着孟海英,孟海英依然追着三儿,人们都说,这城里来的姑娘就是胆子大,才不管那么多,待见上谁了那就不管不顾了。孟海英还真像二片子,二片子也是这么个性子,不遮着掩着。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都传到李宝棠跟冯伟那里去了,再见着新二营的营长,李宝棠都要打听,听说文工团有个女兵,跑到我们新一营七连就不走了,看上我们那个呆儿愣怔的七连长了? “真没有看出来,那么二楞子似的货,还挺抢手,连城里来的大姑娘都丢了魂。”李宝棠啧啧着嘴跟冯伟说,“看来我得尽快把二片子找着,要不咱七连长还不够这些大姑娘分的。” 孟海英见天要起来吊嗓子,三儿还得抓训练,睡得晚,起得稍微晚点儿,就能叫孟海英堵着。咋躲开孟海英,成了三儿最头疼的事情,好在这一年,战争发生了重大转折。
这一年是辛酉年,刚刚开春,就听说小日本的首都叫美国佬的飞机给炸了,人们都嚷嚷,该,他们以前炸咱们的北平、南京、重庆,现如今也叫他们尝尝咱们的厉害。没有过两天,说是德国鬼子投降了,德国人是日本人的后台跟搭帮,德国人投降了,日本人就叫孤立起来了,投降是早晚的事。 快入夏的时候,李宝棠的命令终于下来了,三儿带着七连离开驻地,开赴新一营所在地集合,准备对日本人发动决战。队伍集合好了,出发的时候,三儿带着罗旭东、段志刚、赵远景、郝驴子他们几个排长到了山坡上,看着长长的队伍,都有些惊讶,平常都是训练,出去打游击也是小股部队出去,很少集中起来行动,哪知道竟然有这么些的人了。
“我这不是做梦吧?这是咱七连吗?”三儿瞅着望不着头尾的队伍,惊叹地说,“我咋觉得比咱新一营的人还多呢?” “‘百团大战’跟‘五一’反扫荡的时候咱才几个人,现在多少人啊!”罗旭东说,“看这装备,咱们现在三成是日式装备,单兵作战能力也不是先头那会儿了,这算得上是兵强马壮吧?” “要再、再回到……到外槛沟那、那时候,”段志刚高兴地说,“有这……么些人,那……那点儿日、日本兵不……就是张、张飞吃……吃豆芽,小、小菜一……碟嘛!” 三儿走在队伍的旁边,扭头瞅了瞅,终于不用躲着孟海英了,他要去打仗了,文工团不可能跟到连部来吧?难不成他这边带人冲出去,她还能一溜小跑跟在旁边唱歌说快板?确实,孟海英跟三儿见面的回数少了。
新一营的人马到齐了,放眼望去,比大扫荡之前多了好些人,武器也比先头先进了,日本人的大扫荡没有给八路军带来灭顶之灾,反而叫他们学会了在更为艰苦的环境下生存。晚上吃饭的时候,二连长说到大扫荡结束时二连的情形,眼泪头子都滚了出来,撤出来的时候,全连的干部就剩下两个人,人员损失了四分之三,他差点儿就成了光杆司令,后来开会他们都得躺在炕上开。 “二、二连长,你、你们开……会为、为啥要……要躺着啊?”段志刚问。 “饿呗!”二连长叹了口气,“好多干部四五天就靠一口窝头过,能不饿吗?坐着开会身子骨打晃。” “那是、是够可……可怜的,”段志刚摇着头,转身对三儿说,“那、那连长,咱是、是不是得……谢谢小……鬼子,那时、时候咱……正在牢……里呢,住得……虽、虽然差,倒……有吃有……喝的。” “那可不,”赵远景跟二连长说,“我们在小鬼子的牢里,隔三差五还能吃着洋面蒸的馒头。” “你们这帮****的,”二连长说,“是因祸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