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梁四面都是山,村头有条河,可打从三儿出生,就没见这条河里有过水。到龙王梁来没有路,所谓的路也是人们踩出来的,九山十八盘,山上都是老树和杂草,没啥瓜果。山上从老早以前就闹狼,都是一窝一窝的,成天后半夜能听见狼嚎,山上的野鸡、狍子啥的都诡,听见嚎就藏到窝里。山豹子逮不到什么野味,就漫山遍野地追狼,没法子,狼只好冒着被村里人砍杀的凶险来偷羊。七九天才过,二片子家的圈连着两夜遭了狼,让叼走了五只,全是小羊羔,气得二片子她娘在村口骂了一后晌。往后,拐子老两口跟二片子轮着守夜,拐子老两口守前半夜,二片子出莽,一个人守后半夜,村里的男人知道了都挑个大拇指。 三儿到了二片子家,就跟二片子钻东间屋叨咕悄悄话,拐子老两口带着猎枪去守夜,后半夜,二片子和三儿来替他们。可二片子她娘死活不干,说哪有没办事的姑爷来守夜的。二片子一把从她娘手里夺过猎枪,跟她娘说你要嫌这个我们俩立马就进屋把事办了,到时候看你咋说。拐子知道闺女犟,拉着媳妇回了屋。
后半夜外头起了风,三儿见二片子冻得哆嗦,就要把自己的袄脱下给二片子,“真超了才!”二片子戳了下三儿的脑门钻进他怀里。风吹着栅栏门发出哭似的声音,三儿搂着暖和和的二片子傻笑着。 “你喝了憨老婆尿了?就知道个笑。”二片子说着,也笑起来,“哎,三儿,你说实话,你待见我不?” “待见!”三儿使劲点了点头。 “那咋个待见啊?”二片子问,“见不着我的时候,你想我不?” “想啊!” “那见着我的时候,你高兴不?” “高兴啊!” “那你咋个高兴啊?” 三儿想了想,说:“比吃着袍子还高兴。” “超货!”二片子笑着掐了一下三儿的脸,“你就知道吃,看到吃,八个八个栽跟头!” 三儿揉了揉脸,笑着跟二片子说:“等冬天下了大雪,我就去山疙梁上给你逮狍子。” “谁稀罕啊!”二片子轻轻啐了一口,“哎,三儿,你老说待见我,这回你去武城口赚着钱了,打算啥时候来上门提亲啊?如今年月不好,我也不求你咋的,聘礼啥的我也不要多少,只要你跟我好就行。
” “这刚回来,我还没顾得上跟我爹商量,我也知道你不求个啥,那也不能让你过门的时候太寒碜哪!我在路上还想,要不让五十六在明年择个日子,我先把老院的房子翻一下?” “平常傻了吧唧的,咋一说到这个话就多了,好呀,原来你早惦记上我了啊!” 三儿笑着低下头,“先头去武城口那会儿,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只要回来,我就娶你。” “这趟武城口可没白去,回来都变得尖嘴溜滑的……” 二片子正说着话,三儿做了个“嘘”的手势,就端着猎枪往前摸去,二片子跟在后头。可不是,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从夜里闪出来,正向着羊圈挪,三儿打了个呼哨,向那里开了一枪,绿光一闪就消失了。狼是长记性的,有这么一回能安生好些天。可二片子担心三儿把狼打死,天刚蒙蒙亮赶紧去那看,在那找了半天,生怕见着血,后来才确实,那一枪只打在了围墙上。山上的狼拿山豹子没法,山豹子跑得快,爪牙也比狼狠,可要是一群狼奔村里来,就麻烦了!狼记仇,一头狼死了,一窝狼会来报仇。
三儿就听岁数大的人讲过,原来东边的山疙梁过去有个村子,那年村里人打死了一头狼,当天晚上就有数不完的狼闯进村子,老老少少没一个活口。谁也不知道老人们讲的是不是真的,反正这么些年村里人出山,都走西边,孩子刚生下来,当娘的就告给他“不听话就把你扔东沟里去喂狼”,世代相传,没有间断。 在二片子家侥幸捡到一条命的狼逃出龙王梁时,贾茂和三儿他娘也还没睡。贾茂绝口不提让银花搬到老院去的事,三儿他娘恼他,坐炕沿上拉长了脸不言语。贾茂抽了两口烟袋锅子,扭过头来,见三儿他娘脸上全是鼻涕眼泪的,身子还在抽着。 “你个不熟玩意儿,你成天想啥哩?”三儿他娘说,“你小子愣,拉个黄米回家,你也跟着犯愣,还让黄米住咱们院里。你年轻那会儿去城里晾黄米,咱们不说了,是不是?这会儿你把黄米留到自个家里,你想干啥?” “你瞎思想啥!家里的五个小兔崽子就够我忙活了,我哪有别的心思,再说,我这岁数,还晾得动?”贾茂抽口烟,说,“我是思想吧,她那破夜壶里取出的宝贝疙瘩可不老少,她来咱们家住,咱们能跟他收点儿钱。
是,这回老三带回了点儿钱,可你们老娘们儿不知道,外头打着仗,啥都不好卖,这回日本人打过来,还不知道哪天是个头。眼瞅着老三要娶媳妇,老四、老五紧赶慢赶的也没两年了,就靠这点儿钱啥也不够。你们在家吃粮不管酸的,我不能不思想呀!”说完,贾茂叹了口气,“明个要是赶上旱呀涝呀啥的,不就等死啦!” 三儿他娘抹掉了脸上的鼻涕眼泪,“那你让黄米住家里,村里人咋说咱们,二片子呢?你咋交代?要是没姑娘给咱们孩子了咋办?” “嘁,老娘们儿见识,就咱们龙王梁这地方,哪个老爷们儿没去城里晾过黄米,村东头大力他儿子讲究是念过两天书的,不也跟四赖子成了挑担?这年头,有了钱就行,有了钱,就算长得跟讨吃子似的,照样有姑娘抢的没的给。” “可我听老人们讲,‘****无情,戏子无义’。”三儿他娘说,“她要是翻脸不认人可咋办?” “咋办?”贾茂冷笑一声,“他娘耳朵的,她到了龙王梁还想咋的?这村里可有一半的人都姓贾。” 看老头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让银花住着,三儿他娘只能叹口气,“我现在就是担心二片子,你说,老三把银花拉回龙王梁,咱们又让她在咱家住下,给谁不会多思想?” “是啊!”贾茂略有所思地说。
“当家的,”三儿他娘凑到贾茂跟前,“咱就要二片子当媳妇吧!就是七仙女下凡咱也不稀罕,就咱这命,得几辈子才修来这么好个媳妇啊!” “那这样,我明个去趟城里,后个就带着老三去拐子家把聘下了,回头叫五十六掐个日子,老三好把二片子娶过门。来年在老院开块地,亮亮堂堂盖两间房。”贾茂磕掉烟袋锅里烧剩的末子,“就这么定了!”眯缝着眼睛爬起来,吹熄了灯。 第二天三儿跨进门,正好跟他爹错了个肩膀,瞧见他爹挎着褡裢套驴车,三儿问他这是要干啥去,贾茂摆了摆手,赶着车上了路。晚上三儿睡起来洗脸的时候,贾茂赶着车才回来,车上放着几尺绸子、两瓶酒和一个匣子。
这天晚上没听见狼嚎,狼受了惊,要安生几天,可二片子还是睡不踏实,她在被窝里翻来覆去,老思想着三儿说来娶她的情形,想着想着,自个都忍不住骂自个是个“骚蹄子”,咋就这么没羞没臊了?她闹不懂自己咋就看上了三儿,他人长得没啥,干活也不是龙王梁最漂亮的,做啥老觉得比别人慢半拍,也不会哄人高兴,就单扔石头打雀儿是村里人都称奇的,可那也不能当饭吃。三儿是个傻不愣登的男人,她满眼满脑装得就是他挠着后脑勺傻笑,她这么想着就笑起来。到白天她娘去井上挑水的时候,摇着辘轳和村里的女人们叨咕,说三儿也不跟二片子说啥了,半夜都高兴得笑出声来,三儿打边上路过,她们就取笑他,他只管傻笑着低头过去,抢过二片子她娘手里的挑子,挑着两桶漂沿漂沿的水找二片子去了。 才帮二片子把缸里的水倒满,老四就跑来喊他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他爹换了一身新衣裳正等他。
三儿也换上新衣裳,他爹提着酒和匣子走前边,他夹着绸子走后边,村里人就知道,贾茂要去给拐子家下聘了。拐子跟媳妇正在洗锅,瞅见贾茂这架势,心里就明白了,二片子她娘把贾茂和三儿迎进屋里沏茶倒水,拐子一颠一颠去后头猪圈喊回正喂猪的二片子。贾茂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取出包在里头的玉镯子,往二片子的胳膊上一戴,这称呼就算改了。贾茂和拐子笑个不停,二片子羞着去帮她娘拾掇晌午饭,三儿还杵在那傻乐。聘下完,改了口,就是订婚的事了。在龙王梁,订婚是头等大事,结婚倒在其次。贾茂、拐子和三儿盘腿坐到炕上,算计着三儿带回来的钱,和往后他跟二片子的婚事。拐子打开一瓶酒,跟贾茂边喝边聊,三儿则在边上陪着,就这么着,从三儿和二片子的婚事,说到了山外头的战事,说到了日本人,说到了皇上,说到了国军和八路,“还是待山里吧,外头那可兵荒马乱的。”贾茂“啧啧”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