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声无息落下,像黑色袍子,袍子上先是星星点点微微的光芒,好像寂静炉膛里的一点火星,很快火光缭绕,串成一片,又一片,哗的亮着,点燃欢歌笑语,人声浮浪,载着朝颜起起伏伏。她坐着发起呆来,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将那间客栈烧得干净。她看见火势一口口吞噬凄声惨叫的人,又看见屠冷几次冲进客栈里面寻她,她本想冲过去拉屠冷出来,心里这么转着念头,脚下却动不了。一席黑色的袍子轻轻绕着她的脖子。有个人炽热的气息在她的脖子里,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沉到她心里,迷着她的心。这个声音对她说,他要暂时离开了。
他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个声音曾经柔声告诉她一定要拒绝迷阳宫代价最诱人的交换,当时,迷阳宫许诺可以立刻送她回颂国皇宫,她已经感觉到一张迫切的美艳的脸等在她旁边,朝颜踌躇着,张口要答应了,那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却不断在她耳边萦绕,“我的乖丫头,不要答应她,不要答应她们。”他甚至说,“乖丫头,看那女人脖子里的项链,抢过来。”那个声音低沉如埃,令朝颜一直觉得,这个指令是从她心底发出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朝颜站在当地迷惘,感觉到温厚的袍子温柔裹起她,她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觉一种深沉沉醉的男子气息,嘴唇魅惑,挨着她的耳垂不断说,“乖,抢了那项链,她不会想到你能看见这个项链,没有防备你,抢过来,只要一下,就能抢过来。”
于是,在被颜承麟救起的那晚,她兰朝颜拒绝了迷阳宫的最后一次交换,并偷走了那个金猫眼石。
从此,深深藏在金国王府里,
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是知道他陪伴在自己身边。他透过颜承麟的手、唇,每一寸皮肤,安抚朝颜。朝颜醉得不能自已。这,才是她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他让朝颜唤他刑。
很久没有刑的气息了。朝颜不由痴痴。
望过去,妓坊里华灯初上,男欢女爱,一片痴迷,不像人间,这是哪里呢?我又是在哪里呢?
刑在哪里呢?
有女人孟浪声音,这两日姑娘们打起精神来,明晚高中的举子们要来咱们教坊啦,咱们教坊的声望就在明晚一战。
桂美儿恶声恶气站在朝颜面前,道,叫了你几声都不理,摆什么臭架子。
朝颜知道她又在挑衅,遂冷冷站起。忽然,只在一瞬,她心上激灵一下,她感觉到了刑,他回来了。
她听到桂美儿突然笑逐颜开,屠哥哥来了啊。朝颜回身,看见屠冷,关切望着她微笑。
她冲屠冷微笑起来,屠冷发觉这次朝颜的笑绝不敷衍,发自内心,屠冷心里一热,几步过去,拉着朝颜,笑说,怎么这几日瘦了似的,吃的不好吗?
桂美儿被冷在一旁,十分无趣,狠狠哼了一声便走。
不远处,小能笑嘻嘻问着,颜姐姐,那些举子们今天为啥不来。颜令宾道,今儿个宫里大祭,这些举子们要到宫里,接皇上封赏呢。小能说,对了啊,那个游先生今天也进宫了,听人说,那个游先生可不得了呢,会法术。
桂美儿拨着指甲,不屑道,他会什么法术,跟别的男人也没两样。
几个人姑娘听着吃吃笑起来,有几个男人举着杯子嚷嚷着过来,一定要美儿陪着喝酒,美儿得意冲众人一笑,可是一眼瞥见屠冷抚着朝颜手,两人喁喁私语,心里又不快起来,好像属于自己东西被人夺了去似的,心内妒恨。
游惊风一晚都盯着令举举,好像盯着自己的一个宝物。
令举举无心观赏宫里盛大晚宴,无心品食珍馐佳肴,只在煎熬,又在恨游惊风,几次想手起刀落结果了这个老妖道。她四处不断张望,俏枝儿站她身旁,紧张得不住擦汗,低声问她,“你瞎看什么啊,我们如果被孟子夫发现就惨了,他知道我们是假的。”
举举焦躁,四处找连东玉,她也慌了,只想找到连东玉商量个对策。
连东玉正坐在很远的一桌,恰跟尚权坐在一起,尚权不说话,默默喝酒,连东玉却是左右逢源,喝酒谈笑,似乎甚为开心。
坐在尚权旁边的一桌,举举看见有个白衣女子,容貌清丽,神情寡淡,只在凝神盯着手里一只凝白的瓷杯出神,连东玉总隔着尚权与这女子热切搭讪,那女子只是淡淡回应。
举举一见,认出是那日连会上的白贞女,嘴巴撇着,心里鄙视,心想这连东玉八成是又看上了这个白贞女,人家都不搭理他,他还是那副贱嗖嗖的德行,哎呀,啧啧啧,这连东玉算是完了,这辈子栽到女人手里了,他得要多少女人才够啊,边想边摇头表示对连东玉人品的否定,她眼波一转,就看见了神情漠然的尚权,心里一片柔情顿起,巴巴瞅着尚权,心想,这个才是真男子汉呢。
她本来在为自己想脱身对策,一看见尚权又忘情了,盯着人家看个不住,俏枝儿看不过去了,捏她一把,低低道,“哎呦,你收敛点吧,眼睛直勾勾的,快把尚大人吃了。”
举举忧郁长叹一声,低着头想,真是事事不如意。一抬头,不防撞上连东玉眼神,举举赶忙使个眼色,暗示连东玉她有事找他相商,却不想连东玉若无其事把眼睛拿开,又热切切贴上了白贞女。举举心头有气,这个连东玉太可恶,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知道何时是真的,何时是假的,从这点来说,人家尚大人真是可爱得多呢,反正人家一直都是冷脸子。
这一晚上,举举提心吊胆,希望皇上把金猫眼石这事忘了,举举虽不知这块神秘石头到底干什么用的,但是从墨尊和迷的态度中也猜出个差不多,这块石头必然干系重大。
举举心神不宁,只在翻来覆去琢磨自己的事,宴会上歌舞丝乐,全然充耳不闻。恍恍惚惚间,见那个美貌白衣女子和一群素衣宫女捧着一些白色瓷器翩然来到皇上前,皇上一片欣赏赞叹,举举看见连东玉挺直身子,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看,心想,哼,哼,跟披着孝似的,真难看,还捧着一堆破瓷烂碗的,有什么好,这女人,看着就有气。
举举这一想,暂时又丢了心事,打量着白贞女,探究起来。贞女淡如微风,徐徐如如,手里捧了一个洁白花菰,却有点犹疑,皇上笑望贞女,心里却叹了一声,这一叹,勾勾连连的缠卷出几年前,他御封她为“贞女”的大典上,他本漫不经心,不过是朝中大臣力荐此次册封,他勉强应承罢了,随意望她一眼,雪衣素服,清丽脱俗,当下呆住,心里突然莫名后悔恼恨的心情。可惜了啊,可惜了,这样好的女子,后宫佳丽无数,在她面前俱黯然,却要一辈子这样守寡。
可最最恼的是贞女当时的神情气状,她不恼不悔,淡然执着地领了那个御匾,“白门贞女”。感动得白家长老直抹眼泪。
举举本恼着,嘟囔一句,这女人谁啊,在大宴上带孝,那孙皇后凑过来,一脸幸灾乐祸,她呀,是内修司白家的寡妇,白家世代把持内修司的官窑烧造,听说她刚过门,白家三公子就病死了,白家本想把她送回娘家去,她娘家也是仕宦人家,可这姑娘着魔了似的,就是要在白家守寡。
举举听了,心中一动,不知怎么想起当年被逼嫁温屠夫的事,陡然对白贞女有了点同情。
真是个大傻瓜,举举心想。
贞女此刻,捧着为秋祭烧制的礼器,有点犹疑。想着要不要把贞瓷上烧出的奇异图案之事告诉皇帝,游惊风却自顾自站起来了,游惊风一副激动万分模样,几步上前,捧住那个花菰仔仔细细看,然后对皇帝又叩拜又行礼,道,皇上,能烧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礼器,我大颂国祥瑞啊。
贞女眉头微皱,厌恶神色一掠而过,旋即波澜不惊,但是心内已觉得,有这样一个神神鬼鬼的人在这里,最好什么都不说。
皇帝听着这话很高兴,笑得眼睛弯了,深情款款看着贞女,贞女眼皮下垂,不动声色,连林晶看着也觉得不堪了,咳嗽一声,笑说,皇上,让白贞女回座吧,咱们听游先生好好讲一讲。
贞女这才转身回去,皇帝目送她袅袅背影,魂不守舍。游惊风早把这些情节细细收在眼底,会意一笑,然后声音高亢,继续说起这贞瓷为何代表国家祥瑞。
游惊风讲着,手指摩挲花菰,慢慢牵连揪扯,好像拉起一副剪纸,渐次拉出一副画面,一座巍峨城市若隐若现于微波烟茫山海云雾之中,在一片惊叹声中,游惊风继续高声道,皇上,这就是藏有天下巨宝的迷阳城,当年金国崛起,是得了此城之助,到了金国国破之时,宫中全部宝贝也藏于此城。皇上若得了此城,天下就是皇上您的了,什么元国、夏国,都不在话下了。
此语一出,引起一片惊叹,连欧石安听了都为之动容。
游惊风继续道,这座城市之所以此时此处现身,是因为迷阳城钥匙出现。游惊风说着忽然一指举举,“就是咱们妍公主要献给皇上的金猫眼石啊。”
满座瞠目,举举胸口的金猫眼石突然燃烧起来似的,炙烫举举胸口,几乎窒息。
孙皇后激动得浑身抖动,忽然叫了一声晕倒在地。宫女御医一下忙做一团。
连东玉此时悠悠站起来说,恭喜皇上,今日大祭,有如此多祥瑞奇特之事,既然是祥瑞,不宜在今日之环境下展现,皇上不如在宴后再听游先生慢慢说明。
皇上一下醒悟,连东玉此意一定是怕这个藏有天下宝藏的迷阳城一事走漏风声,被其他几国知道,那是大大的麻烦了,心里也有点怪游惊风太冲动,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提这么重要的事,遂点点头,说,游先生,你明日几天再向我细细禀报此事。
游惊风一心一意要逼举举拿出金猫眼石,再次落空,心中恼恨,狠狠剜了东玉一眼,东玉只做没看见,闲闲喝起酒来。
举举再次松口气,心说,连东玉这个家伙虽然讨厌,不过够机灵,哈哈,哈哈。
这时孙皇后醒过来,恍惚道,臣妾是太为皇上高兴了。
举举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