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枝儿跌跌撞撞回到宫里,惊见林太师早等在和凝宫里。举举依然长睡不醒,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俏枝儿一见林太师,立时屏息凝气,紧张失语。林太师却极为和气,温和笑道,不要到处乱跑了,好好照顾妍公主。
俏枝儿大气不敢出,站在一边,林晶从他身边慢慢走过,忽然一只手慢悠悠抬着,又柔柔往下滑着,摩挲他的肩头,轻声道,这孩子,夜冷了,穿得这样少。
俏枝儿如遭雷劈,愣在当地。
林太师已经笑着走远。
这一晚,俏枝儿一直望着昏睡的举举发愣,脑子里里胡思乱想,慌乱至极,肩膀上的某个地方,一直热辣辣的,烫在心里。林太师,要说人品,其实风流,待他也和气,可他是林太师,一个朝廷里的男人。
一种隐秘情绪从心底泛起,俏枝儿浑身燥热。
这样一直烦躁不安,俏枝儿一夜无眠,捱到第二天一早,心里又担心举举,便又偷偷溜出宫去寻老山公公,哪怕在那里喝一口热汤,心里也能平复一下。
到了院门外,听得里面寂静,俏枝儿敲门半晌也没人开门,心想这几个人睡得够沉,记得以前跟老山公公学戏,他天不亮就要起床。俏枝儿翻身进了院里,叫了几声,屋里死寂,他心里陡地一紧,顺着前方看去,房门洞开,薛子大小兄弟和老山公公横在屋里,早已死去。
俏枝儿几乎要忍不住尖叫了,他按住嘴巴,却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小心走过去,仔细查看,发现每个人表情惊恐扭曲,已经断气多时,可是,身上却全无伤痕。
俏枝儿步步后退,这几个都是他的亲人,他记事起就与他们一起生活,怎么会昨天还好好的,谈笑风生,今天就这样了无生气了。俏枝儿抖得站不起来,瘫软在地上,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们几个,本来江湖上逍遥快活着,哪想进了都城,过了没几天好日子,就遭到这些可怕事情。
俏枝儿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足勇气,偷偷唤了人来,买了上好的三口棺材,将他们三个埋了,把老山公公放进棺材时,俏枝儿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使劲掰开手,见是一个血红的“珍”字,心中费解。他只顾心中千万般舍不得,抱着新坟痛哭许久,才恋恋而去。
去往宫里的路漫长崎岖似的,他跌跌撞撞,几次停了,心里发慌,不敢回去,想逃了,可是想起举举,他如今唯一的亲人,还躺在床上生死不明,俏枝儿又咬了牙走。
走到半路,想起救兵还没有找,又摸到连府,在门口寻了半日,才听连府人说,连爷闭关了,这几日不见客。俏枝儿欲哭无泪,孤立无援,在连府门口茫然逡巡,日头偏了,才步履沉重回宫。
举举还是双目紧闭,然而今日,面色越发惨白,牙齿咬得咯噔噔的。俏枝儿怕她咬着舌头,不住去捏她的下巴。
举举钻进东玉的怀里,作为一只没有什么本事的小白狼,眼前的一切吓得她牙齿打架,她想对连东玉说,老连,我们跑吧,别往前走了。举举一张嘴,又是一阵狼嚎,引得对面这只狼恶毒吃惊目光。
一只红色巨狼,几乎与连东玉一般高,它低低吼着,横在当前。它吐着舌头,滴着红色的涎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每颗牙有拳头大小,尖利牙尖闪着刺眼寒光,举举计算了下,觉得把自己放在狼的牙缝都填不满,吓得哆嗦,一头拱进东玉怀里,皮毛簌簌。
东玉伸手轻轻安抚白狼皮毛,他亲了亲白狼,柔声道,害怕了吗?举举很想说,“老连,你瞎了吗?眼前这么大只狼,你不害怕吗?”
可是东玉只是淡然拍着她往前走,好像根本看不见这只狼,举举埋首在连东玉怀里,心里数着自己什么时候被吃了,可是走了很久,连东玉一直在走,举举微微露头回头一看,那只大狼守在身后的一片黑色森林中,一动不动望着他们走远。
他们陷入一片猩红色沙海之中。红沙滚烫,没过连东玉脚背、脚踝、小腿,一直往上淹没到了小白狼的屁股,小白狼烫得嗖一下跃到东玉肩头,紧紧抱着连东玉脖子,举举想骂人,“妈的,再这么走,就把老子烫死了。”咦,转念一想,连东玉铁打的吗,不烫啊?
东玉笑道,爬到脖子里也没有用的,我们要下去。说着话,沙海已将他们吞没。
举举来不及惊叫,已经没入一片清凉蓝色海水之中,但是他们呼吸自若,不断走向深处,不时有奇形怪状的动物游来,举举张大眼睛,东玉用手温柔覆盖她的眼睛说,这些都是迷造的迷境,无论遇见什么,都是幻像。
小狼的睫毛很长,她故意拼命眨眼,弄得东玉手掌很痒,笑道,“淘气。”
旁边忽然也有个声音,甜脆的,说,淘气。
连东玉看着它游在自己旁边,一只肥胖的青灰色怪鱼,细长的蛇头,圆滚滚的身子,五彩的羽毛尾巴,从侧面怪模怪样盯着他们。
“连东玉,你确定我们还在阳间吗?”那只怪鱼脆生生的说。
举举吓一跳,这条怪鱼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怪鱼又说,“傻丫头,无论阴阳间,陪伴你的都是我,怎么不明白?”
连东玉一向风流老辣,听这头怪鱼说出自己心里话,脸上一片绯红,笑道,“好怪的鱼,那我现在想什么?”
“这只该死的鱼,怎么把这个说出来了,最好趁它不备敲晕了它。”那只怪鱼愣头愣脑跟在他们后边说。
连东玉哈哈大笑,连说有趣。
那只鱼还跟着说,“奇怪了,老连和这鱼说的这都是什么啊?”
举举听着怪鱼不断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心里上火,猛地从连东玉胳膊中钻出,对怪鱼龇着牙嚎叫,怪鱼很淡定,继续说,“其实这鱼长得有点吓人,我有点害怕。还好有连东玉在。”
小狼垂头丧气地又老老实实钻回连东玉怀抱。
连东玉大笑着走远,“怪鱼,不跟你玩了。”那只怪鱼还在后面跟着絮絮叨叨,走了不知多久,怪鱼忽然停了嘴巴,连东玉心里奇怪,回头看时,怪鱼已经一溜烟掉头跑了。
连东玉正在疑惑,蓦地见前面血淋漓张着一片鳄鱼的嘴巴,小狼嗷地怪叫一声,快昏过去了,拼命往连东玉怀里钻。
连东玉看着这些血盆大口,都不由得犹豫起来。
连东玉将嘴巴贴近小狼耳朵,轻声说,这时候我要是和你一起死了,你愿不愿意。
举举很想说,不愿意。
可心里不知怎么,又是愿意的,连东玉口中温热气息,让她心跳不已。
连东玉自言自语道,也好,不能同日生,那就同日死吧。手捂住小狼眼睛,自己闭着眼睛泰然走过去。
越走越寂静,寒气浓重,空气之中弥漫腥臊味道。举举壮着胆子,探头看出去,早没有鳄鱼的影子,他们好像上楼梯般,从海水里出来大半个身子,海水的尽头是一望无垠的冰雪。
举举呆呆看着那片寂寞雪原,冷风吹来,打了几个喷嚏,连东玉将她抱紧在怀里,揉着小狼的耳朵,“丫头,冷了吗?我们快到了。”连东玉低头亲了亲小狼耳朵,令举举即使变成了狼,也尚有大把羞耻之心,忸怩摇着耳朵,心想,这个连东玉,真把我当小狼了还是怎地?难道趁我落难在调戏我?尚大人知道了,可不会娶我了。
她心里胡乱绕着这些乱主意,就听得一个人的声音。那人说了几句话,内容没有听清楚,却被这声音十分震慑。低哑温厚,不可名状,天地之间伸了一直无形的手,揉抚五脏,春天树叶一片片绿了,夏天结出丰满果实,沉沉坠着,等着裂开,馥郁芬芳的果汁,浓稠的,酿着沉沉的****。
举举一听这声音,心里就躁动,想臣服,连东玉也似乎动摇,双手捂住小狼耳朵,强自镇定,挺立不倒。
“我想要你手里偷的石头。”连东玉直截了当。
那人叹气,十分温和。
“难怪能找到这里,原来是迷阳宫里的那个孩子。唉,我见过你娘的,她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黑狱底,受尽折磨。你不想见她?”
东玉一下沉默。
那声音蛇般灵巧缠绕他们,“你带我找到迷阳宫,救你娘,多好。这姑娘被迷控制了,你得不到她,你最后会死在她手里,我清清楚楚看见你们的未来,她给你后背扎的那一刀,非常致命,你何必。”
举举听不到这声音内容,只是迷醉在这声音中。像尚权的声音,对她说着情话。小狼呜呜地傻笑起来。
连东玉在一片茫茫雪原中,长久不语。
过了很久,他抬着头,望着声音的方向,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自己造的境,离迷阳宫还太远。”
一语毕,身前身后的雪受了惊般,慌乱崩塌融化,很快,只有他们脚下一片地方是雪,身后是一望无际的蓝海,往前望去,是虚茫茫一片青灰浓雾,不辨去路,仿若在天空中放逐。
连东玉笑道,我猜你是在自己造境,在迷境和迷阳城之间一点点造路,只是,你这样太慢了,等到你到达迷阳城时,你已经被耗尽所有能力,永远无法超生了。
那人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忽然笑了。
“石头我可以给你,你以为迷会顺顺利利让你拿着石头走吗?”
连东玉笑着,“那是我跟迷之间的事。”
那声音突然冷冷地,“我凭什么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