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参议丁举人根本不知道当年自己为了一段孽情，差点把性命丢在了牛蹄塘里，是东洋兵的枪炮声把他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他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个叫张二麻子的人正对他图谋不轨。他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他张二麻子算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洞庭湖里的一条小泥鳅。一条小泥鳅能掀起多大风浪？他就搞了你女人你能怎么样？他丁大举人能看上你的女人，还是你八辈子的荣耀呢！想对他下黑手，谅你也不敢。他才不把你当回事呢。举人现在真正担心的是东洋兵。
那些天里，村里不断有溃散下来的国、军路过，三三两两的，缠绷带拄拐杖，样子极为狼狈。不是说前面有数万中央军在顶着么，怎么刚一交火就败下阵来？数万大军呵，就是数万头猪，也够鬼子砍杀一阵的，这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怎么的啦？看着眼前这些匆匆而过的败兵，举人知道东洋人迟早会要来的，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他原是准备搬到老婆娘家湘西去的。县里也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说他是一方大儒，有名望有地位，千万不能落入东洋人之手。他已答应就这两天动身，但稍一迟疑，还是成了难民。丁举人被困在这洞庭湖畔，进退不是，起初确实有点慌乱。尤其在听到草尾镇方向传来的枪炮声后，更是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和伊人相会。他虽是个爱情完美主义者，但面对家人的性命，权衡再三之后，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于是，他迅捷地向后转，并且起步跑，回时比来时不知快了多少倍。
跑回家里，他像失了魂似地命家人把大门关上，又在门后堆了十多麻袋谷子和砖头石块，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完后又叫老婆去佛堂拜佛诵经，求佛祖保佑全家平安渡过这一劫。做完这些事，举人还不放心，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漏了。突然他想起前些天听人说，东洋兵杀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慌，如果躲避不及，就在门前挂一面膏药旗，再摆上一些水酒瓜果等吃的东西，东洋人就认为你是拥护皇军的良民，不会闯进屋来骚扰你了。起初他还半信半疑，但现在又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就权当死马当着活马医吧，于是便照着那人说的那样做了。不料这招果真管用，东洋人杀到他家的时候，见门前摆满了吃的东西，叽里呱啦一阵后，就兜上这些东西，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举人家暂且得到了安宁，但丁家大院外却经历着一场血腥。由于中央军没作像样的抵抗，东洋兵就如入无人之境地杀进了南岳庙村。刹时，村里到处都是枪声，惨叫声，火光中，不是鸡飞狗跳，就是人仰驴翻。对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村民，近的，东洋兵就用刺刀挑，远的，就当活靶子射杀。不时有死人的消息传来。一天下来，南岳庙村就被杀掉了十多个。
村东的王冬满，本来已经躲进了芦苇荡了，不料自家那头牯牛由于受了炸弹声的惊吓，挣断了缰绳跑了出来。王冬满就出来追，可刚追到，还未来的及将牯牛牵进荡子里，就被东洋兵射杀在河堤下。死时还一只手紧紧抓着牛缰绳，掰也掰不开。还有村尾的何满秀，躲在自家床底已整整一天了，黄昏时，她想出来小解，不料被两个东洋兵撞见了，他们就一起***了她。末了，还将刺刀从她下身捅了进去，血流满地，两只眼睛瞪得鼓圆鼓圆。。
第二天中午，举人着一身长袍，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腰里别着那柄咸丰帝御赐给祖上的紫金龙扇，身后用驴子拉着一口楠木棺材，站在了东洋人设在草尾镇小学校的临时指挥部里。他来此有两个目的：一是向东洋人提出严重抗议，强烈要求他们立刻停止杀戮；二是给东洋人上上课，以老祖宗的仁爱之心，教化这些域外族类如何懂得尊重生命。上天还有好生之德呢，你们这样打开杀戒是有伤天和有违人道的，是要遭报应的。作为一名民国政府的参议员，他不能再忍受东洋人的永无休止的屠杀行径了，他有责任保护他的子民不受伤害。再说，危难时刻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是读书人的本份。当然，这样做是有风险的，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但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今天就要效法先贤文天祥史可法，义无反顾地以一死而赴国难。为了表示他已抱定了必死之决心，临动身前，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叫人备了一口棺材，用驴车拉着，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以上这一齣叫抬棺死谏。这当然不是举人的首创，前朝早有先例可循，举人只不过是现买现卖而已。但话得说回来，举人这次确实演的比古人更慷慨悲歌。
也不知丁举人与东洋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做成了什么交易，第二天东洋人果真停止了杀戮，把围困芦苇荡的兵也撤走了。人们又能回家过日子了，这点比什么都重要。丁举人是第三天回来的，后面还是跟着那口用驴子拉着的棺材。不过，这次这口棺材并未起到它应该起的作用，丁举人还是用两条腿走回来的。看得出来，回的时候要比去的时候沉稳多了，一步一步的，走得很慢，走得很有气韵。他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缓缓朝自家院子走去，背后隐隐有一轮金色的光芒。此人莫非是神仙下凡？有人这样一想时，双膝便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尘埃中。。
自此，丁举人成了乡党们心目中的神，人们把那些用来赞美神的词句全都毫不吝啬得堆积到他身上。这就给了举人以压力。举人背了个神的包袱，只有面露苦笑。其实起初他是挺怕的，怕得要命。一路上，两条腿肚子不停地抽筋。只是当他站在荷枪实弹的东洋人面前时，他反而平静下来。他豁出去了，反正来也来了，大不了一死。当那叫山田的中佐军官问他凭什么要求他们停止进攻时，他那读书人骨子里固有的酸气劲就上来了：
“首先，我要给你纠正一下，你刚才的话语里存在语义的错误，那不是进攻，那是屠杀！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那不是屠杀是什么？你们是军人，是军人就得去战场上对阵，哪能拿老百姓开刀呢，拿老百姓撒气，那还叫军人？”
举人的书不是白读的，一开口就说得在场的东洋人面面相觑，头脑发懵，不知他到底是何方冒出来的神圣，竟敢在皇军面前肆无忌惮说三道四，莫非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那个叫山田的军官道：
“你个支那人，竟敢在皇军面前放肆，难道就不怕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老百姓执言，是死得其所。”举人已抱必死之心，越说越大胆，干脆迈前一步：“如果你们不罢兵休战，今天我就死在这里，反正我棺材也带来了。”
说完，举人干脆闭上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东洋人拿刀砍在他脖子上。
东洋人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不傻。他们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有一个臭脾气，那就是在生前博个美名，死后好流芳千古。他们知道举人现在就是这么个心思，所以才不成全他。他们就是不让你头上戴顶民族英雄的光环。他们只是脱光他的衣服，把他绑在学校的篮球架上，饿了他一天两夜。并不是他们突发慈悲舍不得杀他，多杀一个中国人对他们来说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而是打听到他是洞庭湖北部九乡十八垸的名士，留着他也许对今后有用。眼下常德城久攻不下，战事正紧，而草尾镇是后方货物的集散之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需要一个稳定的周边环境。而维持稳定，光靠杀几个老百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需要实行怀柔政策，方能达到长治久安的效果。这就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来治理，而举人就是不二人选。
于是，东洋人只对举人藐视皇军的行为略施了一下薄惩，杀杀他的那股狂傲之气后，就把他放了回来。同时，也暂停了对老百姓的杀戮。
这些天来，举人将自己锁在自家草堂中，一边品着茗茶，一边享受着乡邻们的膜拜。在这些膜拜的人群里，自然包括祖父。祖父平素也是个很狂的人，能让他佩服的人在这世上恐怕还找不出几个，但他丁举人绝对算一个。他不得不钦佩举人那种只身犯险的胆气。要是他张二麻子遇上这种事情，他肯定不行，借他十个胆也不行。他自愧不如。他感觉到了举人的强大，自己的渺小。难怪老婆对举人情有独钟。这种危机感又从心底泛起，使他感到阵阵寒意。这个对手太可怕了，如果不尽快把他除掉，将会对他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
祖父等待着机会，准备再次出击。
然而，没等祖父动手，举人自己麻烦缠身了。一天，丁家大院开来了一队东洋兵，领头的是举人在草尾镇见过的那个山田中佐。山田开门见山地向举人表达了来意，说大日本皇军想请他出任北洞庭九乡十八垸的维持会长。“您乃一方大儒，在百姓中享有崇高威望，出任会长一职实乃名望所归。望您顾全大局，体恤民情，为大东亚共荣作出贡献。”山田一返上次的凶神恶煞之相，表现得礼恭毕敬。举人不为所动。他知道做会长就是做汉奸，做汉奸是要背千古骂名的。想他丁家世受孔孟熏陶，朝廷厚泽，他怎能干出使祖上蒙羞的事情？他当下就断然拒绝了。东洋人碰了一鼻子灰，渐渐失去了耐心。大日本皇军决定了的事岂容得你否决？会长一职，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他们之所以事先知会你一声，是走过场，给你面子。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皇军心狠手辣。当然，他们知道对举人动粗是不管用的，举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你动粗？他们想出了一个更为阴毒的法子。
第二天，东洋兵将全村人赶到了丁家大院门前，山田中佐开始了对村民的训话：“各位乡亲，今天把大家请到一块来，实是有事相求。皇军为了大东亚共荣，想请你们的丁大举人出来共事，这是皇军对他的莫大信任，也是他丁举人的莫大荣幸。可你们的这位丁举人却不识抬举，不肯与皇军合作，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只好请大家来劝劝你们的大举人，叫他接受皇军的委任。否则，我们就每天杀掉你们中的一人，直到他答应为止。到时，你们可别怪皇军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他丁举人，是他为了保全他那点虚无的名节，却全然不顾诸位的死活！他是见死不救！”这一招果然管用，翻译话音未落，立时便有几个老婆婆小媳妇跪倒在丁家门前，拍着门哭喊道：
“丁老爷啊，你就答应了东洋人吧，我们的命可全捏在你手里啊！”
一天过去了，丁家大门依然紧闭。日本人说到做到。傍晚时分，一声枪响，一位老婆婆就倒在血泊中。
第二天，跪求的人更多了，丁家门前，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丁举人仍然没有现身。他知道这是东洋人在玩花招，他们无非是在拿村民的性命来逼他就范。他可不能因东洋人多杀一两个人就出来当汉奸，那可毁了他一世名节。他只能在心里恳求乡邻们原谅了。这一天，东洋兵又杀掉了一人，而且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男孩。
第三天，东洋人见举人还是没有就范的意思，便换了一种方式。他们从人群中随便拉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媳妇，把她绑在柱子上，扬言道，如果丁举人今天再不答应，他们就剥光这女人的衣服，先奸，后杀！
这突然来的变故可吓坏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祖父。因为东洋人拉出的那个小媳妇不是别个，正是他的老婆——我的祖母。前面说过，祖母平日的穿着打扮总是与众不同，特别抢眼，那天她又刚好穿了一身旗袍，所以东洋人一眼就相中了她。祖父当时三魂丢了七魄，立马翻进墙去，指着正在看书的丁举人就破口大骂：
“你个乌龟王八蛋，你算哪门子孔圣传人，为了那不值一钱的鸟名节，却不顾众乡邻的死活，你猪狗不如！今天你要是不救出我老婆，老子就一把火烧了你丁家大屋！”
没等丁举人反应过来，祖父一把抢过他手中那本《四书》撕得个粉碎，拽着他就往外跑。举人被祖父拽得连跌带滚，喘着气道：
“你刚才说什么？你老婆她。。”
“我老婆就要被东洋人开膛破肚啦！”祖父一声大吼，几乎带着哭腔。
“啊！”举人这才似乎被一声惊雷炸醒，甩开祖父的手，拔腿就往外狂奔。
门外的柱子上，祖母已被剥掉了上衣，露出光滑的身体，早吓得面无人色。几个东洋兵已脱去了衣裤，只剩下一块小布条兜住下部。他们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立刻狼扑上去。
“住手！”随着咣啷一声，丁家大门终于被打开了，举人一脸苍凉地出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
为了拯救心爱的女人，举人终于抛弃了他坚守了大半辈子的节操，答应东洋人出任九乡十八垸的维持会长。这当然比杀了他更令他灵魂支离破碎。就职那天，他跪在祖宗灵前痛哭失声，求祖宗原谅他这个不肖子孙。他的失节，实是出于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举人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