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了?林小红有些心慌,心里却窃喜着。阮娜娜如此把她当回事,如此隆重地抱紧她,没有人这么重视过她——甚至她的父母。原来她也很重要,原来她也是有用的人,因为她是半夜里被阮娜娜叫下来了。
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我……我……阮娜娜的声音很犹豫,林小红握着她的手,感觉那凉意从手中传过来,她紧紧地握着,没有一个时刻,林小红觉得和阮娜娜如此贴心,如此亲近,如此地不可分开。
我……怀孕了。她终于吐了出来。这个秘密过于庞大,以至于林小红感觉到深夜里无名的压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阮娜娜颤抖的手说明了一切。
那怎么办?她无助地问。这是个太恐怖的事情,她几乎不能想象那件事情有多大,好像有黑夜那样大似的,大到无边无际。
借我点钱,我要去做流产。
到现在林小红才明白,阮娜娜是有主意的,她来,是为了借钱,是为了要去做流产,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
之后她又说,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崔金宝!
林小红一直握着她的手,一直觉得有些冷,那种冷,是发自心底的冷,她听到阮娜娜断续地说:他不要我了,根本心里没有我,他要走了,马上要走了,你知道吗?他有新女友了……阮娜娜的眼泪落到林小红的手背上,热热的,但转眼就凉下去。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了……阮娜娜笨笨地说,她都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件事情,钱是没有的,她准备和姐姐要去,就说快毕业了要给同学们买礼物,阮娜娜去医院的时候让她跟着,当然要跟着,这样的体贴她是肯付出的,难得被人如此地相信。
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人分了手,林小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在哆嗦。她拿出信纸,信纸上面有粉色的风铃,那么好看,在信纸上她写上的肖格的名字,然后眼泪就掉到了上面。
肖格,我好难过,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想你。
四
林小红站在崔金宝的面前时自己都不相信。她怎么会这么大胆地站在崔金宝的面前呢?她比崔金宝矮近三十厘米,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和丑小鸭一样。
显然,崔金宝认不出她是谁。
她把自行车横在崔金宝的面前,一脸的倔强,眼神里散发出凌厉的光。
你是谁?
我是阮娜娜的朋友。
你少管闲事。
不是闲事。你不能这样对待阮娜娜,她对你好。
用你管?也不照照?崔金宝的态度甚至是刁蛮,甚至带着小痞子的口气。那句“也不照照”让林小红刹那间大脑里充满了血,她看着崔金宝无视她的气愤,骑上自行车往前走,她几乎想也没想,骑上自行车,以箭一样的速度撞过去,她听到空气中传来两辆自行车相撞的声音,崔金宝倒地的声音,她还感觉到热流从大腿上流出来……
事后林小红想起这样的绝地反击倒没有一丝后悔过,阮娜娜感动地抱住她说:没想到你真义气。
她也因此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那帮暗恋或者崇拜崔金宝的人都纷纷对她刮目相看,这样的举动不是每个女生都能做得出来的,有人指着她的背影说:喏,这就是那个撞倒了崔金宝的女生。
连她母亲都说她:行啊你。
她依然一如既往的沉静寡言,不多说话,和姐姐要了一千块钱,然后陪着阮娜娜去了医院。阮娜娜惊天动地地叫着,大夫不屑的眼神看着阮娜娜,林小红还是紧握着阮娜娜的手,小声安慰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细腻而靠近地看到一个女孩子的隐秘部分,不,不美。她一直想吐,胃口往上反着东西,但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那剥离的一个小血块让她记忆深刻。那一天她浑身好像打摆子一样,到家就病了,母亲仍然去跳舞了,父亲仍然去打麻将了,她铺开信纸,继续给肖格写信,详细地写明了这一天的经历,现在离高考还有四十天,她的成绩一塌糊涂,几乎是不能再糊涂下去了。上大学肯定是没有希望,那去干什么呢?母亲说,远方有一个亲戚开了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可以签合同,至少一个月1500元。
这些她也告诉了肖格,信纸用了二百多页了,这样厚了,连她自己都感动了,可是,除了上帝和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崔金宝已经去广州一段时间了,阮娜娜终于不再提他,经常衣着光鲜地出现在林小红的面前,连包上都有珍珠了。
她好像总有新衣服,而且总说哪件上千,哪件八九百。
有一次她拿了一个包来,说你猜这包多少钱?
一千。林小红大着胆子猜了个价。
阮娜娜把脸一扬,一千?这是LV。知道吗,刘嘉玲、张曼玉她们常常用这种包,世界顶级品牌,一万四。
一万四?林小红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么贵?你哪里来的钱?你……她傻傻地问着,阮娜娜扭着细长的腰,苹果绿的裙子好像要滴出绿来一样,从包里抽出两千块钱给她:你以为离了崔金宝我活不了?我只能活得更好,给,从前借你的一千,现在,连本带利,两千。我办退学手续了,以后就去青岛了,你要是想我了,就去青岛看我。
林小红看了一眼阮娜娜:你跟谁了?
阮娜娜说了一个名字。林小红吓了一跳,那是小城中有名的黑老大,四十七八了,一脸横肉,但极有钱。阮娜娜说,下次回来,他说了要修理崔金宝为我报仇。林小红心里哆嗦起来,只说了一个字:别。
她倒同情起崔金宝来了。将来等待崔金宝的也许真是一场灾难,如果她去撞崔金宝是出于义气,如果阮娜娜想报复崔金宝,她倒觉得忽然心疼起崔金宝来了,虽然她和崔金宝没有什么关系,但两个人因为撞了一次,倒好像有关系了。就像她和肖格没有关系,至少在外人看来半点关系没有,可是,她自己觉得,肖格是她的亲人,无比地亲,因为那几百张信纸就是证明,她的悲欣交集,都曾经告诉过他呀。
阮娜娜是一个月后离开的小城,林小红去火车站送她,在上火车的时候,阮娜娜忽然抱住林小红放声大哭。林小红跟着哭起来,不知道是哭自己还是哭这场离别。而落在脸上的雨滴冲刷了眼泪,阮娜娜走了以后,林小红蹲在地上,好久好久才抬起头来,天空阴云密布,绵绵无期的雨季,好似没完没了。
五
肖格是高考之后回来的。他保送进了清华,高考只是一个形式了。就像林小红如期落榜,她不想参加班里最后一次聚会了,但听说肖格回来参加这个聚会,她还是决定参加。
好像哪件衣服都这样老土,难怪阮娜娜骂她是麻雀。一米五六,六十公斤,一双粗壮的小腿,眼睛眯起来几乎成了一条缝,脸上有几十个雀斑,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几乎是厌恶透了。
最后选了一件黑上衣牛仔裤,这样看起来人好像瘦了一些,发型仍然是难看的,短发,黄而且少。
为了看肖格一眼,当然要去。
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刚进门,就看到了肖格。比从前更好看了,但肖格根本就没看她,正和班里一个漂亮女生说着话,她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肖格。可是,自始至终,肖格没有看她一眼。
她坐在了肖格的身边,因为那个女生起来去卫生间了,这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像梦似的,那样不真实,她的心跳极快,就是那种快要到嗓子眼似的快。而自己轻飘飘的,像朵云似的,飘着飘着。
肖格正和另一个同学说着北京的奥运会,说着水立方和鸟巢,这一切离她那么远,她只在电视上远远地看到过。但肖格说,我去看了开幕式,简直壮观极了。
林小红知道,再开一百次奥运会,也不会轮到她去看开幕式,这是人和人的命。
她一直想和肖格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但肖格一直热烈地和别人说着,她起身去倒一杯饮料时,不小心把饮料倒在了肖格的裤子上一点,确切点说,是因为她太激动了,所以,她的杯子倾斜了一下,然后,滴到了肖格的裤子上。
肖格赶紧用手弹着,然后说她:我这裤子是刚买的阿迪的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那是他和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然后他又转过头和别的同学说话去了。林小红感觉自己在这五十多个人中如此多余,多余到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甚至她的胖和难看,谁会和她说话呢,她的家庭这么普通,是班里几个落选的人之一,况且,她总是说话结巴。
她是提前走的,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离开。如果肖格走了,全班人都会知道,但她走了,谁都不会知道。
母亲仍然去跳舞了,父亲仍然去打麻将了,月光白白的、凉凉的。她独自坐在写字台前,拿出写给肖格的信,那么厚的一叠,她抚摸着那一叠信纸,眼泪狂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