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在官场、在商场游刃有余,弹笑间皆是她石榴裙下的拜客。她拿他当什么,宠物、野味?她说过他很独特,不是单纯的阳光,而是有一点点游邪,他的眼睛看上去很天真,但是他的心很野。他脾气坏,然而坏不过是他的保护色。他是个矛盾的人,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理智压制情感。她这么评点他的时候,当他什么,太可怕了,他在她眼里就是这么一个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孩。她玩着他。
喧嚣终归是膨胀的泡沫。就像一个开了盖的啤酒瓶,时间久了,再也喝不出气的味道。
他厌倦了自己。经常酗酒、飙车,摔东西。情绪不对,对她、甚至对投资人、导演都敢吼。她任他发泄,静静为他收拾残局。
有一次,她亲自为他做了晚餐,跟他商量着说:“要不,不做了。”
他以为她要提前解约,有一点属于放生的轻快。可她接着说:“我们结婚吧。然后移民,去国外找个没人知道我们的乡下,过过平静的日子。”
他谈不上吃惊,都不是少男少女,对婚姻有属于“爱情”的罗曼蒂克的期望,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合作,一个现实的归宿。
他与她相处了这么久,就算没有爱情,总有点别的什么玩意吧。撇开欲望,她对他算不错了,让他与一流的导演合作,陪他去国外受训,甚至给他在公司争取了股份。她纵容着他的坏脾气,扮演着亦母亲亦知己的角色,她的话冷但是也往往切中要害。
“一个能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向着那个方向义无返顾走的人才能做大事情。你本性仁柔,瞻前顾后,显然,既享受不到成功的为我独尊,也领受不了失败的孤独滋味。”
“其实命运是个性使然,你走上这条道,跟别人没什么关系,别怨天尤人,我不推着你,也有别人推,因为是你需要。”
“我自己能混到这一步,就是看穿自己要什么,然后泯灭了自己的真心。你说还认不认得自己,蛹兑变成蝴蝶,它就不再是蛹,它就该接受蝴蝶的命运。当然,也有可能,它变不成蝴蝶,只是一只涂满鳞粉的飞蛾。”
……
他断断续续跟她讲着他的童年,他的梦想;她也跟他讲她的童年以及梦想……出身贫穷,童年都是在对别人的艳羡中过的,她笑着说,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开一家杂货店,塞满零食,自己想吃什么就是什么。长大后,别人说她漂亮,她就想做个演员,像刘晓庆或者陈冲那样的,只要在镜头里展示自己的漂亮。梦想一般就是实现不了的,她也没考上艺校,在工厂做工。那个时候,只想嫁个好人,所谓的好,除了有钱,还要有文化,懂得风情。可是她所在的封闭小城以及三班倒的工作环境,让她除了厂里人根本找不到别人。契机后来出现了,有人为她和他们县长的儿子搭亲,那儿子略有痴傻,但是很着迷地喜欢她,她提出条件,想去北京读书,圆自己的明星梦。
“出去后,自然就不会想回来。……要不是你提起,我都要忘了那个小城。”
千禾说起那条跟他一样名字的小溪。她记在心上,有次专程去了,带回一兜的鹅卵石。跟他说:“跟你描述的不大一样,不过依旧保存着江南农村的委婉风致。……不过,再照工业化的道路走下去,早晚连这一点风致都不会有。……你心里还有一些柔软湿润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是我看中你,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他一直是她的秘密情人,只因作为一个女性在高层游走,有很多关系必须处置好。
有一次,她出席一个酒会,带上他,只是为了把他介绍出去。周边人多是名流贤达,她一一应酬,他只在角落,冷冷扫视。一个红起来的明星,在那些人眼里是不含多少文化品质的,因而也受不到器重,如果他是女人,可能还能作为花瓶点缀。
她跟别人介绍起他,一律:“我们公司的艺人,千禾。请某某先生多加照拂啊。”对方的目光放在她雪白的胸脯,那边有一条名贵的钻石链子,顾盼间便有冷光拂入他眼内。他受人尊重,无非是因她。
她那天喝得多了,脸色泛青。想抽身走,兀自有人纠缠于她。他上去,夺掉她的酒杯,拉了她走。她踉踉跄跄,第一次那么失态。后来她跟他说,“你啊你真不懂事,他是谁不知道啊,要把你封杀轻而易举,我费了多少心思给你赔礼道歉。”她数说他的时候,嘴角是漾着笑的。
她提出婚姻后,他开始淡出娱乐界。淡得彻底。他的消遣是炒股。他玩数字很有天分,越玩越大,把赚的钱一笔笔投出去,钱生钱,到后来连致远的老板都要怵他几分。他后来觉得一个人要强大起来,被人尊重,要靠自己的能耐赚钱,而不是靠男色。他看到资本的力量,开始进入资本市场。
三年的协议完事,他悄然离开她。一个人去了西部。用资本作一些简单的并购整合的事情,在他来说,就像搭积木一样,借此遗忘一些事情。
这几年越玩越大,他已经养出了一只庞然的怪物,除了拼命去找钱,填充它的胃口,他已经无力控制。
SEED是他的目标,吃掉它,他的那头怪兽至少可以安然一阵。
徐天蓝却出现了。这几年,她一直关注他,却未曾来找过他。他曾经以为她已经释然。原来她只是在积累挫败他的资本。
在直白的阳光下,他看到她的苍老,岁月毕竟掩不住,但是岁月在剥夺人的年轻后也会留下别的,比如说智慧、财富。因着此,会展现优雅。
她一直是优雅的,向他款款笑,“千禾,叫你的名字都有化石的感觉。”
他眼睛眯了下,心内有一丝裂纹。
她环视四周,“N系很风光,千禾也是个大人物了,说起来真的很奇怪,几乎没有人会想起你早几年拍过肥皂剧。相比你如今的成就,那过去真是不堪一提。”
“什么事?”他点燃一根烟,“录象带拿来了?还要要挟吗?”
她眼睛跳了跳,是一种痛,表现出来却是笑,“现在的千禾也不是当年的孩子,我给你带来别的见面礼。”
“什么?”
“忠告。”
轮到千禾笑,“让我听听忠在哪里?”
徐天蓝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可以急刹车了。”
“已经刹不住。我欠下钱,只有借了填充,资本市场原本不靠常理演进,我曾经有飞来横财,今后肯定也有转机。”
“比如说SEED。你以为它就是你的契机。”
“哪怕只是权宜,它可以让我挺一阵子,在这期间,我可以想办法。”
“你以为你能如愿?一个把别人当傻瓜的人自己才是傻瓜。”
徐天蓝走了。
不久后,她给他打过电话,在夜里,她让他听一首歌,来自他第一张专辑,她曾鄙薄过的如今却成了心头最爱。这是爱屋及乌,还是自私小心?我们最爱的东西,忍不住希望它在别人面前死掉。
她跟他说,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失去真心的人。可是遇到他,这句话不成立。
她说,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可检视了这么多年,看到自己原来也有软弱。
“我还是以前那句话,我们结婚,去一个比禾溪还要安静的地方,过好余生。你的事,你不必想,我来处理。”
他挂下电话,没有任何回复。
徐天蓝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放手。所以哪怕跟华远进展顺利,他还是绷着一根弦,最后时刻,她还是出手了。
网球场上,他接了她的电话。她冷静地说:“我跟叶隽没有交情,我无条件支持他,只是为了你。你没觉出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他无言语。不是软弱,是屈辱。
她似乎预料他的反应,继续不紧不慢说:“千禾,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发迹,我握有你太多筹码,如果捅出去,不是公司破产的问题。——当然,你还可以反悔。”
他还在梦魇中。是继续麻木在其中还是以撕裂自己的方式惊醒?
苏西问他:“什么事?”
他只是轻描淡写:“半路杀出个致远。”
按徐天蓝的能量,只要她推一下,N系的大厦顷刻就能倒塌。千禾呢,也到了游戏的最后一刻。
他有点悲凉,更多欢欣。一反往常,拿红酒庆祝,只因这酒的颜色在灯光下非常好看,像血一般。
喝得很兴奋。他打算什么都不想。一觉醒来还有明天,如果没有,他的确也累了。
倦意沉沉涌上,他靠着苏西。那个曾经的女孩,他在梦里跟她一起走一程山路。她好像要倒下了,他万分紧张,因不知她倒下后他该怎样。难道反是她在支撑着他。“我很好,千禾。”声音很细,很叫人放心。
“苏西。”他含糊地叫着。时间走了一圈,他们都不是当初的人。可是曾经,他们有同样清涩的梦境。一个在飞,一个在游,鱼与水鸟,永远近不得,却是天涯同路人。
他很难想象在她出现后,他所拥有的明媚时光。
他一天比一天更留恋,小念、苏西和他的三人时光,琐碎的、家常的、凡俗的。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老了,更多时候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穿过这么多年的纷繁芜杂,虚浮荣耀,他渴望普通。渴望回家后有一个人一束光温暖着他的,渴望有什么东西紧紧牵住他,让他牢牢站在尘世,不要再飘。
“苏西。”此刻抱着她。万千滋味终于汇集成一声低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