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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北京碎事

阎连科

北京堵趣

面包是如何发起来的,北京就是如何膨胀起来的。一棵杂树的枝丫是怎样炸开在四月的天空,地铁就是怎样在不见日月之中炸开在了北京的地下。初春的柳林里,有多少粉白的飘絮和絮球的滚动,北京的天地间,就有多少人的漂浮和絮球样堆挤的塞堵。

长城、故宫、颐和园,那显赫的名声,早就让位于北京今日的拥堵了。一位来自纽约的客人,在北京待了一周,瘦了三斤,我问他是中国的饮食不够好吗?他说是北京坐公交和地铁的人太多,每次坐车都会给他挤瘦半斤。有位来自日本东京的朋友,在北京住了半月,又重了六斤,简直就是一声砰然的巨响,他就炸着胖将起来了。问他,你都吃些什么?他道:我只喝水。问喝水能让人胖吗?他说北京太拥太堵,无法出门,也不敢出门,于是每天只是坐在家里,闲吃闲喝,没料到北京的水又天下第一黏稠,含物丰富,我就轰隆一声,胖了起来。

让人哑然。

想起几年前北京突降大雪,所有的汽车全都就地窝趴下来,整整十几个小时,京城的道路成了天下人的停车场,那些智慧聪明的人们,这时不急躁跳,他们熄火锁车,悄然而去,及早寻着宾馆住了,再或步行回家,坐在沙发上,从电视上看那雪堵海塞而仰天长笑,至来日稍稍疏松,再到原处路上把车开走。今年“十一”长假,游长城的人,每位都一次性地看够了天下最多最多的屁股和脑勺;游故宫的人,都看见一片一片相连相接的黑色人头,如乡村麦场上堆着摊开的黑豆,倒也均称密集。有一辆去往颐和园的公共汽车,走着走着,熄火停了下来,造成了长龙巨堵,待警察从人缝和别人的胳肢窝挤着赶来,问那公交司机,为什么熄火停车,司机说拉得太重太多,发动机力不从心。警察隔着窗玻璃看看车上,并不见车上有着一位乘客,却都装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照相机的镜头盖儿。又问货是从哪来的?运往哪儿?司机说,都是这几天游客丢在长城和故宫的镜头盖儿,他这是运的第三车了,为了环保,要运往颐和园后边的山间烧掉埋去。

让人愕然。

真的让人愕然!

我有一个朋友,聪明过人,智慧如圣。为了逃避人流拥堵,十年前在北京面亲访友,他都开始选择日期时段,一般不在假日和上下班的峰间出门。五年之前,奥运会开过之后,当拥堵在北京已经不分高峰低峰时,他又改为事无巨细,全都夜间出行,绝不在白天出门搭车。可是今年,他有几次出差故意搭乘深夜航班,希望可以顺利地从家赶往机场,结果,又都堵在北京的四环、五环去往机场的路上。其中一次,从深夜十二点,一直堵到凌晨两点。误了飞机,倒不急了,就下来和疏堵的警察聊天,问警察为什么深夜堵车?警察答到,这些都是算好深夜十二点绝不堵车的人流车流们。

出租车司机

一个城市的繁华喧嚣,大可以用出租车的数量来衡定。

听说北京的街面上,每天都奔跑着8万辆出租汽车(不含无照黑租),如同一个城市每天都被打包装在出租车上一样。那8万个出租车的司机,并不是8万个普通的庸常人,他们是8万个移动的远程喇叭和口才上佳的国家传声筒与义务宣传员。

全世界都在惊叹北京出租车司机的口才好。惊叹他们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皇宫街巷的无所不知之博览。当然,你坐上那棕黄兼白的出租后,他们最爱给你说的还是和生活中的鸡蛋、韭菜、炸酱面大相径庭,却又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日常餐桌上的萝卜白菜——平常而又不可少缺的政治与国家之大事。谈论国家领导,就如同谈论他们亲戚家族中的小舅子,说一些中南海的闻与事,如同谈论胡同四合院厅堂间摆的桌子和椅子。

不关心国家之大事,那是不配做北京的出租司机的。我之所以爱坐出租车,也多少因为爱听他们那带有几分夸耀的广播和宣传,如果哪次坐上出租没有听到司机山高水长、国家政治的和我聊,我就会以为这趟出租白坐了。白白花了我几十元的钱。尤其去机场或从机场回家来,出租费每次上百元,那是一定要从他们嘴里买些“国家机密”和领导人的趣闻轶事的。然而,前天日降后,我从机场返回家里时,那个三十几岁、身材微胖的司机却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话。从我上车到将至家门口,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是点头或摇头,一定要开口说话时,才会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这让我有些意外了。

让我失望了。

让我千真万确地以为我花百元坐的出租是去听繁华闹戏然却进了哑剧场。

搭乘着这辆哑然的出租,出机场,过五环,到四环,再从四环路随着蚂蚁搬家的车队走上三环路,就在我因为听不到阔谈的声息而失望到疲劳睡着时,出租车司机把我摇醒了。他告诉我已经到家了,并问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何不爱说话吗?我怔怔地提着行李下了车,站在车边望着他,望着那张丰润圆胖的脸和荡着红亮的唇,等他停顿一会儿,又朝我笑一笑,才说他老婆晚婚晚育终于住进妇产医院快要生产了,他昨夜睡觉做了一个梦,梦里说他今天跑车如果一天只说十句话,他的儿子可能是皇帝(金口玉言),如果说上五十句,就要降为宰相、总理、部长这一级(臣见晋言),如果说话超过了一百句,也就是司长、局长了,天天开会念文件,唇和舌头忙个不停了。他告诉我这些时,脸上有些憋不住的神秘和失落,如明明可以考得更好可却只差半分没有考到最好的学生那样。

“你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

我问他。

“最少上千句。”他笑笑对我说,可话后又自己从车窗探出头来解释道,说他今天一天跑车忘了昨夜的梦,是见了我才重又想起来。说他拉着我一路都在回忆和估算他今天一共说了多少话,话的内容是什么。说他一整天话是说多了,可好在说的都是政治,都是国家大事情。说根据他今天说话的多少和内容看,他家将出生的儿子不是总理、部长、司长和厅局长,而是一个国家新闻办公室的发言人或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司机说完又朝我笑一笑,就又开车走进了人的汪洋群海里。

我便回家了。天也黯黑到大亮的路灯如同盲人的眼。

春运惶惑

中国的春运,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为欢庆的灾难。来自网站的消息说,今年的春节,中国来回流动的人口次数,约在30亿以上。就是说,在这春运的月余前后,相当于将近半个世界的人数,在那个古老庞大的民族的土地上,均有一次遥远或近邻的迁徙之移动。而单是铁路部门的精准统计,全国在这些天日行对开的春运火车,就达2000对之多;售出火车票的张数要超过2.1亿,如同三分之一的欧洲或七个台湾的人们,都挤上了中国春运的火车。

大约除却印度,没有一个国家可以理解这样的人类迁徙的景繁。飞机是忙了起来,如雨天之前蜻蜓在空中的曼舞。长途客车可以如蚂蚁联队的搬家运动,直接从中国最南的广州,在路上疲行半月,摇摇晃晃,到达北方的任何一个城市。如果上帝没有老昏年迈,仍然目清明光,当他看到人类的某个民族,为了亲情在某一日的团聚,就开始如此明确地从某一方向,千里迢迢,火车、汽车、飞机、船只地投奔乡园,不知他是会为这个民族的情聚力感到欣慰,还是会感到一丝昧味的悲伤。报纸、电视、广播、网站,所有所有的中国媒体,在这一时节,报道的都是红遍全国、喜遍世界的中国人为年节春运的努力、庆贺和笑脸,至于那喜庆后边的灾难,就不去谈它说它了,一如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拿来一桩悲伤来扫了民族的兴致。遍找遍查,没有看到过春运所导致灾难的总结性报告,更不会有因为春运死伤的人数统计来败了人们喜庆的胃口。但去年国庆长假,因为政府为了安慰人们,也为了用假期拉动消费之需求,几天间让高速公路暂停收费,结果是几乎所有的国家高速要道,都全部瘫痪阻滞,七日里出现的可统计的重大交通事故68422起,死亡人数达794人,平均每天死亡一百余人。

真可谓惊世之骇俗!

那还仅仅是中国极少人富裕起来的车族,而非人人都在其中游移的芸芸广众。我曾经在几年前有次过年回家,开车走了600公里,遇到七起交通事故,血亡的惨状,委实不容复述。可好在,无论何如,今天中国的交通是发达了,而那发达中的败腐就不去谈它了。今天,不单是飞机可以飞往更多的城市(永远的晚点又能算什么呢),拖拉机也可以走向几乎所有村落;不单是高铁的速度可以世界第一(那惊世的撞车也就不提了),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可以成为无数人百千公里回家过年的工具了。有人专机、专列在春运期间回家省亲,也有百万、千万的农民工,因买不起或买不到车票,仍然团窝在遥远寒冷的车间,用那生锈的铁锅煮着冰冻的饺子。世界就是这样。春运就是这样。强富的国家,永远在用它高大的身影,遮蔽着穷弱民族的影身;权贵或者商贾,也永远在春运中记不起那些徒步跋雪回家过年的人们。飞机在春运中运的不仅是回家过年的旅人,还是这个国家、民族的一个新的成型的阶层。坐着高铁的人,眼里不仅有一路山水的风光,还可以感受到因为在普通火车上连撒尿、喝水都无去处的其他旅客给自己带来的优越的福乐。而倘若在年后的电视节目中,又有几个农民工因买不到车票,徒步千里在大年三十的深夜,提着他走破鞋底的皮鞋和血泡淋淋的双脚,终于回到老家妻儿与母亲的身边,可以和家人团聚出一个欢乐的新年时,我们在为我们民族传统的情聚力感到骄傲时,又有谁会想起那些买不到车票的人的无奈和一双血脚行走在酷冬寒路上的辛酸呢。

原载《美文》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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