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樵的人物创造与声腔设计,均依据特定人物个性达到神形兼备的境界。如,含冤蒙诟而不屈不挠、不倒人格尊严的杨乃武,威武稳健、足智多谋的统帅李自成,单纯憨厚的书生梁山伯,以及通达仁爱又不失帝王之威的唐王。
李派唐王,是个立体型的多侧面人物。首先,他有深藏不露的皇威。如女儿告郭暧的状,他大都不太在意,唯独提到“都是他郭家父子争来的社稷”,他注意了,外表不露声色心却震惊,“奴才大……胆!”他前三字平出,停顿后,用沉雄的虎音发出最后一字,唯低而威,唯沉而更具震慑力。这一下子就让人领略到皇帝的本色。他有皇帝的权谋专断。好皇帝都会用权力保江山,所不同的是,李派赋予了唐王善于体察人心、抚慰人心的人性光芒。李雅樵将这一点表现得温润深情,让人感动。尤其是对郭暧打金枝动因的设身处地,阐尽老人细腻、通达、圆熟的人格之美。他还有仁慈而又严厉的皇王父爱。对骄矜恃宠的公主,他有溺爱,但为了大局,他使用权谋教训并制服她。扬言要斩郭暧,让她对告状行为自收自敛;当着小夫妻的面,免了郭暧的“红灯”又免“君臣礼”以治她的骄娇二气。他对女儿看似压抑实是爱,是严而不厉;对郭暧却似宽而厉,看似纵容实是权谋,偶尔“嗯……”一声,那才真叫威而“厉”!
藏而不露的皇威,善察人心的权谋,宽严相映的父爱,以及恩威有度的开明等多侧面,个性独特而鲜明。李雅樵将唐王刻画得复杂丰满,意味无穷。它似一幅无形的画,无字的诗,恒久活在戏曲人物画廊里,刻印在楚剧的艺术生命中。
4.温润的语言声腔,浓郁的黄汉风情
孕育于黄孝、成熟于武汉的楚剧,集母体与父体语言于一身,构建了具有浓郁地方风味的“雨夹雪”方言。武汉话稳健方正、音沉调刚,有阳刚之气;黄陂话机俏活泼、音高调润,具阴柔之美。楚剧有机缘让这两种地方语言阴阳结合、刚柔互补,实在是一道独特而又美丽的语音风景线。在品尝李派声腔时发现,情感色彩较浓、语气柔和的词,他用黄陂话;一般叙事或强势语用武汉话。千变万化、灵活转换、为我所用、不拘一格,给唱增添了刚柔对比、激抒相映、阴阳互补等诸多美学韵味。
楚剧声腔结构是与语言有关的另一特色。与大剧种声腔的规范严谨、激越高亢、字稀腔密相比,楚剧正相反:它相对活泼自由、平实无华、字密腔稀。这让楚剧具有了“唱”如同“说”一样清朗明了、好懂、好记、好学、好传的特色。但,如何美化楚剧声腔,就成了楚剧要破解的艺术课题。几代音乐人为这一课题作出了毕生努力并卓有成效。但从声乐艺术上看,李雅樵是美化楚剧男腔第一人,张巧珍是美化楚剧女腔第一人。他们的演唱,尽展楚剧美学优长,达到戏剧表演的最佳境界:张弛自如、优美动听、情真意切、引人入胜,不仅提高了楚剧的艺术档次,也为楚剧后人提供了效法的典范。
四、李雅樵表演艺术的遗憾
1.代表性剧目缺乏规模
表演艺术的传承载体是剧目。剧目不具规模,流传就会阻滞。而流派不流,又何以称为流派呢?一位泰斗级的楚剧表演艺术家,可传承的代表剧目只有《白扇记》、《打金枝》、《杨乃武与小白菜》和几个传统折子戏,未免有些寒酸。这就归结到楚剧一个重大的文化缺失:即没有属于自己的编剧、文化智者能人。
试想,如果没有易佑庄等知识分子对楚剧的终生投入,实现楚剧音乐的现代化可能吗?再试想,如果楚剧拥有一两个易佑庄式的编剧人才,楚剧的剧目面貌又将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的编剧,是沈云陔先生一辈子的渴求与遗憾。此人应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与艺术见识,还应该有娴熟的文字表达功力和较丰富的历史知识,懂得本体美学特色,也懂观众需求,以便建立起楚剧与观众的系统化关联。这样才能持久地、一以贯之地建立起本体艺术的文化构建。楚剧一直缺少这样的“书会先生”,因而也就缺乏文化底气。这个重要环节的缺失,是楚剧剧目短缺、更新慢并缺乏本体艺术张力的重要原因。
半个世纪以来,楚剧创演了许多新剧目,可保留下来的极少,进入日常演出的几乎为零。奖拿得很多,观众喜爱的很少。在大路货剧本中艰难挑选,适合自己的必然不多。何况这种选取,又往往是眼睛望着大奖,心中装着评委,这就与楚剧本体精神背道而驰。而消解本体特色而走着剧种同化之路,这本身又是对楚剧肌体更深的伤害。我们的戏剧何时能走出这种繁荣与萎缩、振兴与侵害的悖论怪圈呢?!
2.缺乏后继大家
如果说彭青莲是张巧珍声腔艺术的后继者的话,那么谁是李雅樵艺术的后继人呢?楚剧生行不乏优秀后生,但缺乏继承并光大李派的大艺术家。国以才兴,业以才旺,楚剧期待着继承并超越李雅樵的艺术大家!
3.李雅樵表演艺术能量未能尽意发挥
长期以来,李雅樵的社会形象模糊,也波及到对李派艺术的价值认知与能量发挥。这恐怕也是造成前两点遗憾的重要原因。按照李雅樵的基本品格、文化自觉及其艺术成就,理所应当成为继沈云陔之后的楚剧举旗人。然而,他为他年轻时一个轻率选择与生命激情的挥洒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人性弱点的瞬间放大与年轻政体的粗粝,也让楚剧机体承受重创。一个平庸的人,有着不被人关注的安全感;然而,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优秀生命,他的出类拔萃会引来微妙的众目睽睽,没有事都要“摧之”,你还能真有点什么事吗?而人一旦被置于某种泥潭,一辈子也难以摆脱阴影。
李雅樵身处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可其影像资料却少得可怜,这实在让人有点辛酸!遗憾的同时又联想到张巧珍、彭青莲,留下她们的影像也是刻不容缓的事了。楚剧应珍视自己的人才。漫不经心,会加速楚剧的萎缩,愧对身上的使命与责任。
写完这篇拙文,意欲未尽,感慨良多。本想写几句有关楚剧现状和前景的话作结束语,但世间万事万物的兴衰更替有一定自然之规,因缘既非意志所能改变,也就无须徒劳。那就写点想说的话吧。
我为李雅樵一直是我眼中的盲点而自责。戏曲表、导演是我的业务范畴,本省有成就的戏剧艺术家大多会出现在我的笔下,而这位为艺术九死不悔又成就卓著的前辈艺术家,竟未引起我的关注,以至这次写命题文章得从头做起。惭愧之余让我也更深地认识自己:忙忙碌碌认认真真地追逐些不该追逐的,忽略些不该忽略的,活得没有自己;随波逐流,从众心理,世事不能洞明于心,怎算得清醒明白人!感谢将我拽入这个课题的朋友们,给予我一个认识李雅樵艺术和人生的机会。然而,此刻斯人已去远,想说句敬佩和安慰的话也不可能了,岂不悲哀!
更深的悲哀还在于对李雅樵人生况味的体验。他一生没有常人的幸福,艺术是他的唯一。然而,极尽所能为艺却屡遭挫折,恐惧与绝望,曾让他生不如死。他极自尊自重,兢兢业业工作,勤勤恳恳服务大家。但,冷漠歧视如影随形,让他活得没有尊严。而对文化人来说,没有尊严比剥夺生命更为残忍。优秀与灾难似乎有某种机缘,越优秀的生命,所受灾难也越深重。当今中国文化巨匠余秋雨解析得很深刻:“中国文化的跑道上,一直进行着一场致命的追逐:做事的人在追逐事情,不做事情的人在追逐做事的人。”未追到事就被后面的人追到固然是悲剧,“而当他们追到了事情正在埋头打理时被后边的人追到,更是一个悲剧,因为到那时被损害的不仅是自己,而且还包括已做和未做的事情了”。李雅樵正是埋头做事时两度遭灾而留下上述遗憾的。在这种悲剧中,损失的不仅是人才与事业,更是民族整体精神形象。所以,我十分赞同余秋雨先生提出的“中国人的素质若要提高,有一个终极标准,只有五个字,那就是:以毁人为耻”。但愿那不堪回首的阴霾被历史所唾弃,不再改头换面地反复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