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明祥郑燕
李雅樵先生,是著名楚剧表演艺术家,李派创始人,长期蜚声艺坛,红遍江城荆楚。他塑造了一批光彩照人的舞台、银幕艺术形象:李闯王、刘彦昌、唐王、张大洪、董永、梁山伯、杨乃武、小渔网、包拯、解放军团长……把楚剧小生表演艺术发展到一个高峰,为楚剧艺术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杨乃武与小白菜》是他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作品,一经推出,立即轰动江城,狂满近百场,一票难求。至今半个多世纪,仍长盛不衰,传为经典,足见其艺术魅力。
他塑造的杨乃武形象,是一个蒙冤待斩却坚持抗争、渴求爱与光明的独特文人形象,是个近似维纳斯的缺失美、病态美的艺术典型,是中国传统美学最高审美层次的作品。要把一个失去自由、受尽酷刑、生活在病态环境中、猥琐、颓废、肮脏的死刑犯,塑造成光辉形象,其难度可想而知。
李雅樵是用了哪些奇方妙法,完成这一作品创作的呢?其实只是一句话:“用中国写意戏剧特有的艺术手段,摒弃一切生活表象,直面生活本质,把人物的心灵、情操、人性美的追求开掘出来,予以外化,用行动深刻揭示。”他抓住人物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征,从“仁者爱人、爱光明”着手切入,用爱作表演基石,用“柔”和“刚”二字串戏,展示柔而不弱、不失尊严和刚而不折、不失机智的人物品格特质,使人物一气呵成,昂然屹立。
戏一开幕,李雅樵扮演的杨乃武出场,几句念唱,便将杨乃武侠骨柔肠、谦谦君子的形象展现在观众面前。杨乃武新科中举,怀着仁者之心,一家一家拜谢街坊。当走到曾经怜爱过、此时已嫁给葛小大为妻的小白菜(葛毕氏)之家时,特别拘谨地轻叫一声:“小大兄在家吗?”尔后彬彬有礼上,恭候门外,小白菜答“不在”时,杨后退两步唱出:“多谢嫂嫂勉励我,才疏学浅不敢当,小大兄回来对他讲,说我曾来拜街坊。”即行礼辞去。接着小大生病,杨亲自登门看病,用自己的折子,为小大抓药、奉药。简单两个出场,把杨乃武敬人感恩、仁爱之心的仁者风范,鲜明展示于众,为戏的开展奠定了基础。接下来刘子和、钱保生合谋,骗奸小白菜,毒死葛小大,栽赃葛、杨同谋毒死小大,致杨乃武蒙冤入狱。
其后的三个公堂、两场监会,是全剧的骨子戏,深刻揭示了杨乃武从依附寄望满清王朝到认清、觉醒与之决裂的全过程,预示了满清王朝必将覆灭的命运。
在上述戏中,李雅樵都有精彩的表演。他根据三个公堂不同背景、对象、处境,睿智地采取了三种不同的演法,调动唱做念舞多种手段,刻画了人物性格的多侧面,开掘出丰富的人物内心活动和高贵品格。
第一个公堂,是余杭县花厅。元凶刘子和之父余杭县令刘锡彤,为包庇儿子,私设公堂。李雅樵采取的是“针锋相对、痛斥怒骂”的演法,用刚字串戏,突出人物精通法典、大义凛然、刚烈机智的不屈品格。杨乃武一上场,见是花厅,即洞穿对手的阴谋,用慷慨激昂的念白唱段,揭露刘锡彤目无王法、违背律典、私设公堂、嫁祸害人的丑恶面目。一交手便令对手理屈词穷,狼狈不堪,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刘锡彤狗急跳墙,撕下伪装,三次酷刑逼供,杨乃武虽三次受刑,伤痕累累,李雅樵的表演却是怒目横视,指着刘破口大骂,句句唱念,刚烈激越,如投枪、匕首震人心魄,令刘瑟瑟发抖,整个颠覆了原被告的关系,令观众拍手叫绝。在不断的酷刑下,杨机智地改变斗争策略,不作无谓牺牲,改硬抗为智取。“屈打成招”一节戏,在衙役逼供声中,李雅樵表演十分精到。他冷静地举起毛笔,略作思索,蔑视刘锡彤一眼,略略点头,尔后挥笔疾书,用蝌蚪文字写下“屈打成招”四字。然后掷笔于地、嘿嘿冷笑。阴险狠毒的刘锡彤,以为逼供得逞,暗暗得意。不想竟被杨玩弄于股掌之上,一纸供状竟成日后杨翻案昭雪并置刘家父子于死地的铁证。这场抗争,杨乃武看似弱者,却以大智大勇赢得胜利。李雅樵的表演,把杨乃武刚烈机智、凛然不屈的品质形象,展现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
第二个公堂是浙江巡抚大堂三堂会审。杨乃武越衙上诉,渴求申冤。李雅樵的演法是“据理争辩,以情感人,以理服人”,用柔字串戏。其目的是用强烈的对比手法,形象地揭示杨乃武,从一个大清顺民到与大清决裂的人生感悟和心路历程,这也正是此剧的戏胆。杨乃武一上场,抱着对满清王朝的幻想,彬彬有礼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已革举子杨乃武,叩见三位青天大人。”尔后申诉冤情的大段念白,李雅樵念得是字字泣血,声声含泪,感人肺腑。却不料早已受贿的三个狗官,根本无心听诉,任杨乃武怎样有凭有据的辩解、百般恳求,均予以喝止,一个劲地逼他招供认罪。杨的据理争辩,引来的却是更残酷的“炬刑”,衙役凶神恶煞地拖杨下场用刑。此时一个幕后导板“天在塌来地要震”,李雅樵唱得是声震寰宇,怒气冲天,把一个顺民对黑暗王朝的幻想,完全撕碎了。受刑后的杨乃武被衙役架上甩在地下。李雅樵用一排挫步、几个掺跌、一个吊毛的表演,昏死过去。这些舞蹈动作,干净利落,又帅又脆,把杨受刑后的心灵创伤、肉体巨痛,刻画得细致入微。被凉水泼醒后,李雅樵用断断续续的呻吟之声唱出:“耳旁听得有人声,强睁泪眼往上看,三个狗官坐公庭,我浑身刑伤痛难忍……”巡抚大喝:“再不招供,铁靴伺候!”杨怀着对满清王朝的绝望唱出“我受刑不过愿招承”。杨乃武不像小白菜柔弱可欺,任人凌辱。他虽被屈打成招,却展现柔而不弱的仁者傲骨和人格尊严,挥笔写下一个品字,表达了对酷刑逼供的愤懑和控诉。李雅樵用斩钉截铁的声腔和吐字,唱出了“一个品字三个口,暗无天日鬼神愁,葛毕氏咬我一小口,诬赖我谋妇把夫毒,钱保生咬我二小口,诬赖我药店买砒毒,三个狗官你们一张大口,诬良为盗逞阴谋,心比豺狼还要毒!”在最后一句拖腔中,李用了一个爬堂的动作,一边唱一边挣扎爬到公案边,动作凄惨优美,而后猛地扶案傲立,逼视狗官,怒指亮相。三狗官惊惧,龟缩一旁。一个造型,把杨乃武对黑暗旧社会的绝望,对贪腐的仇恨,形象地展示出来,激起观众愤懑热烈的掌声。
这两个公堂的表演,李雅樵承续了其岳父、恩师、楚剧泰斗高月楼精湛的表演艺术和技巧,借鉴吸收了高月楼《九件衣》中申大成的表演手法,融化提升为李派的演艺特色。既有高派的底蕴,又一切从人物出发,唱念做舞门门俱精,却又毫无卖弄技巧之嫌,表演不温不火,达到炉火纯青的高度,把人物的尊严、傲骨和对黑暗社会渐趋绝望的心理流程,形象地揭示在观众面前,令观众大呼过瘾。
在人物外型塑造上,李雅樵可说是费尽心机。他舍弃了写实戏剧“还原生活”的美学法则,选择了中国写意戏剧“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追求艺术美”的独特美学观,把死囚犯龌龊、肮脏的生活表象,加以舍弃改造。杨乃武内穿白衫,外套囚服,红色罪衣斜披,露出右边臂膀和前胸,胸口内衣上殷殷血迹,在特写灯光照射下,犹似红梅怒放,英气袭人。头围短绒发罩,以示蓬松,外盘发辫,又添几分英姿。几根稻草交叉斜于头顶前,以示死囚特征和艰苦处境。这造型营造出一种死囚特有的病态美,如病梅残荷别具风韵,渲染出“零落成泥辗作尘,唯有香如故”的傲骨气势。造型与人物刚毅高洁的内心美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写意戏剧表演艺术和美学观的独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