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人勤春来早。早春三月,风和日丽,万物复苏。桃花山上桃花绽放,溢香吐艳。杜鹃山上杜鹃含苞待放,蜂飞蝶舞。放眼眺望,山山吐翠,岭岭披绿,山上雀鸣鸟啭,田间人欢歌扬,处处都是春风得意,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们家也渐显生机。
我母亲也有了身孕。
父亲还是在水运队放排。
父亲常年住在母亲家。母亲家离我爷爷有四五里路,座落在杜鹃山半山腰,到母亲家清一色的陡坡陡岭,一条羊肠小路蜿蜒而上,小路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深山老林。树林里常有虎豹出没。我父亲每天天不亮打着火把从家里下山到水运队,晚上又打着火把从水运队上山回家。在路上碰到老虎已是家常便饭。记得有一次,父亲从水运队到我爷爷家,在爷爷家点燃了火把爬杜鹃山,爬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累了,就停住脚步,喘着气,顺手举起火把,透着火把的亮光朝路前方望去,看见一只老虎竟睡卧在前面的路中间。路上是悬崖,路下是峭壁,无法绕过去。父亲见老虎见得多了,在这条路上经常遇到,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但老虎睡在路上,挡住去路,这还是头一回。心里还是不免有点儿慌乱。父亲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对着老虎吆喝:“畜牲呐,让一下路吧,让我过去吧!”父亲想把老虎惊走,老虎却一动也不动。父亲迟疑了好久,就这么一条出路,怎么过去呢?转身回水运队?明天再回去?父亲一时没了主意,心里犹豫难决。这时,父亲看到了手上提的两块猪肉,这是今天水运队发了工资,父亲专门去食品店里买的一块坐墩子肉和一块肥肉,肥肉炼成油好做菜用的,趁夜晚送回家的。肉没送回家,怎么能转身回水运队呢?父亲想到我母亲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有好几个月没吃到过猪肉了,平时菜里面也见不到油花子。眼见母亲日渐消瘦的身子和挺起来的肚子,父亲就很心疼。这次发了工资,父亲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几斤猪肉送回家去,补补母亲的身子,也让全家打一个牙祭。想到这,父亲就彻底打消了转身回水运队的念头,不能转身,一定要回家。父亲心想,俗话说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这山上的老虎已同我混熟了,从未吓唬过我,伤害过我。于是,父亲就对老虎说:“畜牲呐,我同你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你为什么要挡住我的路呀?”老虎没一点儿动静。父亲又说:“你想拦住我,不让我过去,你就吼几声,我就不过去了!”老虎还是没一点儿动静。父亲停顿了一会又说:“畜牲呐,你不想拦我,也不想吃我,让我过去,你就摆几下尾巴吧!”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那老虎竟真的摆动了几下尾巴。父亲心里松了一口气,举着火把,轻手轻脚地走近老虎,老虎一动不动,不理不睬。父亲心里踏实了,一大步从老虎身上跨了过去,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这时,老虎伸了伸腰,抬了抬头,朝父亲张望了一眼,就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在父亲的后头。父亲见了心里还是有点紧张,但父亲没跑。父亲知道,真的跑起来,老虎就会追赶,人是跑不过老虎的。父亲很沉着,慢慢地往前走。老虎也跟在父亲的后面走起来了。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前走。父亲停,老虎也停,父亲走,老虎也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父亲和老虎都爬上了杜鹃山半山腰,走出了树林子。父亲看得见母亲家的屋了,心也不慌了,胆也壮了,干脆停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父亲解开衣扣,扯起衣角扇风,揩汗。这时,老虎也停住了脚步,朝四下里望望,又朝父亲手上提的肉盯着不放。父亲连忙把那一块肥肉扔给老虎,老虎衔起肉就掉转头,摇头摆尾地慢吞吞地下山钻进了树林。老虎进了树林,还抬起头朝父亲望了一眼,才走进深山老林。父亲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朝家走去。
父亲回到家,母亲还没睡,还在等父亲。母亲知道父亲是会回来的。父亲在水运队这多年了,从没在水运队过过夜,每每下班之后,父亲都会赶回家,无论天晴还是下雨,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父亲晚上都是要回家的。
父亲到家了,母亲很高兴,深情地望着父亲,说:“你何必天天回来呢?这么远,来回二十多里,路上又不安全,怎么不就在水运队住呢?”
父亲说:“我舍不得你呀!”
母亲说:“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呀?”
父亲说:“把你放在屋里我不放心哪!”
母亲说:“我一个大活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父亲说:“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哪!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人哪!”说完,父亲走近母亲,挨到母亲坐下,掀开母亲前面的衣裳,摸摸母亲的肚子,笑着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在动了,想出来见世面啦!”
母亲说:“他想出来就出来呗!”
父亲说:“你胡说,他想出来就可以出来呀!他得守规矩,到时候才能出世呢!”
母亲说:“我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瓜熟蒂才落呀!”
父亲说:“你还会用词呀,到底是在学校里呆过的人!我就只晓得瓜成熟了把子才会掉!那你就等到瓜熟蒂落啊!”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按在她的肚皮上,问父亲:“你说,我怀的是男伢还是女伢!”
父亲笑答:“我又不是孙猴子,没钻进你肚子里去看,我怎么晓得是男伢还是女伢!”顿了顿又说:“你是喜欢男伢呢?还是喜欢女伢呢?”
母亲说:“我们已经有了奎生,我想要个女伢。”
父亲迎合母亲的愿望,说:“依我看哪,你肚子里怀的一定是女伢哪!”
母亲问:“真的呀?”
父亲说:“真的!”
母亲说:“你真好!我想要女伢你就能给我一个女伢!”
父亲说:“我向送子娘娘许了愿的,请她给我们安排一个女伢的。我知道你想要女伢呀!”
母亲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女伢的呀!”
父亲说:“你的心思我都不知道,那还配做你的丈夫呀!”
母亲一下拥进父亲的怀里,抚摸着父亲的身子,无意中发现父亲的内衣全湿透了,就问父亲:“你这是怎么啦?衣裳都汗湿透了哪!”
父亲告诉母亲:“在路上遇到老虎啦!”
母亲问:“又碰到老虎啦?”
父亲说:“老虎一直把我送到屋门口才转身哪!”父亲给母亲讲了不多时路遇老虎的惊险情景,母亲说:“多危险,多吓人哪!”
父亲却说:“我同老虎交上朋友啦!”
听到父亲讲遇到老虎,母亲一家人都围了过来。听完父亲的讲述,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好像老虎就在他们身边似的,惊恐不已。
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听了后说:“明俊,你这么天天跑去跑来,经常遇到老虎,几多危险哪!再说,每天来回二三十里路,太辛苦你了!你看,月芬也七八个月了,你的事会更多,更忙,更辛苦。这么跑去跑来也不是个长法。你也晓得,我们的房子也太小太窄,月芬的弟弟妹妹都挤在楼上睡觉。有时奎生也住在这里,一张木梯子,上楼下楼,黑灯瞎火的太危险了。当初你们也是讲好了两来两走,到时候就分出去单过,另立门户的。现在一晃两年了,你要早点打主意,早点想办法,找到房子早点搬出去。有一个自己的窝处了再生伢子,那才像个家呀!月芬坐月子之前,你一定得想办法搬出去!你说呢?你又不是来我家上门的,哪有姑娘把孩子生在娘家的道理呀?”
父亲很为难,但也不好反对,只得说:“我去想办法吧!”
婆婆强调说:“我这也是为你们好哇!”
父亲说:“我知道。”
母亲却心有不满,反问道:“您这也算是为我们好呀?”
父亲连忙制止住母亲,说:“妈说得对,我们这地方,姑娘是不允许在娘家生伢子的,我们就不能破坏这个规矩呀!再说,我也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三十而立,我们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不是那么容易呀!
父亲很着急,心急火燎一般。眼看母亲临娠临月了,父亲找房子找了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住下来的房子。
怎么办呢?
为解燃眉之急,父亲心想让我母亲到我爷爷婆婆家生伢子,便硬着头皮来到爷爷家,硬着头皮给爷爷、婆婆说:“爹、妈,月芬快要生了,她妈不让月芬在娘家生伢子,我又没找到可以安身的房子,迫不得已来求你们,就让月芬来我们家生伢子吧!”
爷爷挥手制止住我父亲的话,说:“那不行!我们根本就没有多的房子,没有你们的住处,把伢子生在哪里呀?总不能在我堂屋里搭床搁铺生伢子吧!”
婆婆对爷爷说:“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哪!你怎么这样对儿子说话呀?儿子为难,你不应该帮助他呀?你搬进我房屋里,我俩共一张床不就行了吗?”
爷爷的话硬邦邦,不容分说:“你放屁!你不消打得这个歪主意!我一个人睡惯了的,怎么去跟到你睡呢?”
婆婆说:“你真是铁打的心肝哪!没有父子,六亲不认哪!”
爷爷说:“随你怎么说,说上天,说下地,只有我说的才算数!我说不行就不行!月芬可以在娘家怀伢子,为什么就不能在娘家生伢子?她在娘家怀了伢子,为什么非要到婆家来生伢子?”
婆婆说:“你呀你,胡搅蛮缠,跟你没得理好讲!你这样下去,看你病倒在床上了,有哪个来惹你的?你死了,哪个把你送上山、埋下土呀?”
爷爷说:“没人送上山、埋下土,我着什么急呀?我又看不到,我又不知道,就是烂得长蛆了,也不关我的事!”
婆婆恼火地骂了一句:“你说这话要遭雷打的呀!”
爷爷不恼也不火,说:“你骂吧,骂又骂不死人。我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家还是我当家,我做主,我说了算!”
父亲见爷爷婆婆对骂起来,就说:“爹,妈,你们不要争了,也不要吵了骂了,我去想办法,保证不把伢子生在这屋里!”
婆婆狠狠地瞪了一眼爷爷,走向我父亲,拉住我父亲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明俊”,说:“娘对不住你啊!”说完已泣不成声。
父亲说:“妈,是我连累了您,连累了这个家,是您儿子没狠气,没能力,不争气!您就不管我的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想到办法的,老天爷会给我一条活路的!”
婆婆对我父亲说:“月芬眼看就要生了,明俊,再耽搁不得了,快去想办法吧!”
父亲点点头,说:“我这就去,妈,您就放心吧!”
为找房子,父亲硬是急白了头发。
父亲每天晚上回家,一清早就到了水运队放排,整日愁眉苦脸,精神不振。看到父亲着急的样子,林业站杨站长就问父亲:“你家出了什么事吧?你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哪?”
父亲说:“我堂客快生了,娘家不让生在娘家,我父亲又不让生在婆家,他们是针尖麦芒互不相让,我是火烧眉毛急死人哪!”
杨站长问:“你怎么不早点想办法呢?”
父亲说:“我原本想,就让堂客在娘家生的,等我攒了钱做新屋后再搬家,没想到事情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杨站长说:“你这事也是挺急了哪,再不能耽搁了呀!站里也没钱资助你,就放你一个星期的假,新屋做不起,就租两间房子,先住下来再说吧。”
父亲说:“感谢您对我的关心,我再去找找看吧!”
杨站长说:“你是水运队负责的,你把近期任务向水运队的同志们交代一下就回家吧。时间不够,到时候打个招呼就行了。”
父亲把水运队的工人们召集起来,安排了近期工作就急匆匆地往家赶。
回家路上,父亲碰见了一个熟人,刚从东北回家探亲的军人文兴鲜。文兴鲜家就在我爷爷屋前河对面,杜鹃山下。孩提时期,文兴鲜同父亲是在一起摸爬滚打的好伙伴,是曾家河里的两只水猫子,常在一起捉鱼摸虾,满山五岭的逗闹捉迷藏。十五六岁,都是家里的劳动力了,经常互帮互助,在一起干农活。解放前夕,文兴鲜被国民党抓去当兵。解放战争中,他所在的部队起义投诚,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在解放军南下的战斗中,他作战英勇,多次立功受嘉奖。全国解放后,他又随部队回到东北。一九五五年他就是一名大尉军官了。这之前,他回来过一次,同父亲见过面。因此,这一次见面,文兴鲜老远就朝父亲打招呼:“曾明俊,回家呀?”
父亲热情地迎上前去,握住文兴鲜的手,“回来啦?还好吗?”
“好!好!”文兴鲜像见了亲人一般,“又有两三年没回家了,怪想家的,就想回来看看家乡的亲人哪!你呢?也还好吧?”
“好!好!这次回来该多住一些日子吧?”
“说不准,个把月吧!”
“只个把月呀?那一晃就过去啦!”
“就是呀,所以我就急着往家里赶哪!我昨天走了一百二十里路,脚上都打泡哪!今天又走了三四十里呀。”
父亲说:“真够累的呀!来,把行李给我背上。”父亲帮文兴鲜背上一个大行李包,一路走着,一路交谈着。
文兴鲜问父亲:“你从湖南回湖北老家好像有四五年了吧?我上次回来碰到你,你才从九峰山那边搬到曾家畈不久吧?”
父亲回答说:“是快满五年了哪!”
“又找了爱人吗?”文兴鲜问父亲。
“找了,结婚都两年啦。”
“有小孩了吗?”
“快生啦。”
“恭喜你啊!”
“唉!”父亲叹了口气,说:“快生伢子了,可还没有一个窝处呀!”
“什么?没窝处?什么意思呀?”
“我们双方大人都不允许把伢子生在他们家里,我正为这事发愁呀!这不,我们林业站的领导专门批了我一个星期假,让我回家找房子,我找了好多地方好多户人家,都说没得多余的房子,我都快急死了哪!”
“你双方大人怎么这样不通情达理呀?”
“是呀,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呀!”
“曾明俊,你不要着急,我在家里还有二十多天,我来帮你想想办法。万一不行,我回家叫我爱人给你腾两间屋出来,先住下再说。虽然说是茅草房,但总可遮风避雨安下身来。再说,我已准备做新屋,将来可以把老房子一起顺给你。”
“那我就太感谢你啦!我以后慢慢还你的情吧!”
“嗨!你这就见外啦!我们从小就是在一起玩的好伙伴,我可没有忘记呀!还有,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河里玩,我不小心掉进了深潭里。那时,我还没学会游泳,是个旱鸭子。我看到看到就要沉入深潭了,是你把我救了起来。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就冲你这救命之恩,我也该帮你啊!何况,现在是新社会,讲的就是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呀!”
少时伙伴,久别相逢,乡音未改,乡情依旧,一路笑谈,情深意浓,很快就到了文兴鲜的家。
父亲放下文兴鲜的行李,就说:“我先走啦。”
文兴鲜说:“不坐一会啦?”
父亲说:“你们夫妻、父女久别重逢,我就不打扰你们哪!”
文兴鲜说:“那行,你也挺忙的,你先回去忙吧!房子的事,你就听我的回信吧!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父亲先到爷爷家看了看,就回母亲家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清早,文兴鲜就来到了我母亲家,见到父亲就说:“成啦!成啦!”
父亲连忙说:“真感谢你啊!”
文兴鲜说:“你看,你又见外了吧!再不要对我说感谢之类的话了。再说,你在我屋里住下,我家里不少事还要请你帮忙呢。”
房子问题解决了,父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
星期六下午,我放学回家。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我归心似箭哪!我打算先去爷爷家,看看爷爷、婆婆。然后回到母亲家住。星期日可以帮母亲做点家务事。
离开学校,我一路小跑,路过文兴鲜家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喊:“奎生!奎生!”我停住脚步回头看,是我父亲和母亲,还有文兴鲜一家三人。
“爹,妈,你们在文叔叔家玩哪?”
父亲喜笑颜开,说:“我们搬到文叔叔家住下啦!”
我很惊疑,问:“我们搬文叔叔家住啦?”
母亲说:“是呀!快过来喊文叔叔、陈婶婶!”
我转身,走近文叔叔,喊道:“文叔叔!陈婶婶!”
父亲说:“文叔叔关心我们,给了我们两间屋,让我们先住下再说,等我们攒了钱再做屋。”
我连忙对文叔叔说:“感谢文叔叔!”
文叔叔却说:“不用感谢!不用感谢!”接着又问我:“读小学,还是中学?几年级了?”
我回答:“小学,六年级了,只几个月就要读初中了。我们汉洋关镇正在修建中学。我听我们班主任老师说,这是我们县第二所中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