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艾珍珍要回家,我们全家都挽留她,她执意要走。我们只好让她走。临走时,我说我送她一程路。她点头答应了。我们一路走,再无半句话。想说的话何止千言万语?千言万语又从哪里说起呢?她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我们谁又不明白呢?我们相爱这么多年,心心相印,知心知己,我们想说的话都已感应到对方心里了啊!都已储存到对方心灵中去了啊!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着,静静地走着。
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走到黄土岭时,艾珍珍说:“奎生哥,你不要再送了,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们是有缘无份哪!是命里注定的呀!你回去之后,还是要振作起来,朝着既定的目标奋斗!你会成功的。我会时时刻刻为你祈祷,为你祝福的!我会为你的成功和成就而高兴,而庆贺,而骄傲的!我人离开了你,我的心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这一生是不能成夫妻了,我们都认命吧!只是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呀?”
临别时,我对艾珍珍说:“珍珍妹,我心里真舍不得你,你我分手,我这心里就像插上了一把刀呀!父母养育了我们,我们不听他们的话也不行。他们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我们不能、也无法让他们的道理服从我们的道理。为了父母,我们做儿女的应该服从他们的道理。你回去以后,找一个如意的人,早点结婚。结了婚,你就有了一个依靠。父母也就顺心如意了。我也就放心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表兄妹,这个关系今生今世改变不了。我们今后还是多多来往吧。我只要能见到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作为表哥,我祝愿你幸福!”说完,我对艾珍珍说了声“再见”。“表哥,慢着!”艾珍珍一把拉住我,说:“我给你又做了一双布鞋,现在交给你,你把它收好。这恐怕是我最后给你做的一双鞋子了。希望你穿上这双鞋子,一路好运,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姑娘!”我双手接过那双布鞋,捧在胸前,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布鞋上,最后望了她一眼,再次说了声“再见”,车转身就往回走,头也不敢回。我怕一回头,我就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没过多久,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艾珍珍结婚了。
结婚那天,我顶着烈日,冒着酷暑,赶到了清溪湾参加了她的婚礼。我已经知道,新郎是艾珍珍所在地红旗公社(清溪湾乡前身)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叫孙中益,在艾珍珍所在的生产大队当民办教师。我曾见过几次面,人长得很帅气,也是高中毕业,算得上一表人才。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不会愁今后的工作,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只是时间问题。我为艾珍珍有这么好的归属感到由衷的高兴。我见了他们,笑着说:“我祝贺你们!”孙中益回答道:“谢谢你!不,我应该改口了,谢谢奎生哥!我谢谢你,是因为你终于知难而退了,把艾珍珍让给了我,艾珍珍终于属于我了。不过,你放心,她跟着我会很幸福的。我还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抢走了你的心上人哪!哈哈——”孙中益这分明是在往我心里捅刀子。他说完,一阵大笑,挽起艾珍珍的手,扬长而去。艾珍珍挣扎着回过头来朝我望了一眼,我分明看见她眼眶里转动着泪花。
同艾珍珍分手了,我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我坚持教好学生外,就是一如既往地写通讯报道,搞文艺创作,广播里常有声,报刊上常有名,地区、县文艺汇演,我创作的曲艺、戏剧连续获奖,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了。地区有关部门也好像知道了我这个人,1969年的阳春三月,地区革委会通知我参加地区文艺创作学习班,在地区革委会、地区军分区办的抓革命、促生产的点上,全地区知名的典型永乐公社学习,体验了三个月生活。回家后,又被公社革委会抽去搞整党补课运动,我连党员都不是,却让我去参加整党补课,而且是在革委会而不是党委领导下开展整党补课,实在有点滑稽呀!所幸时间不长。不久我又以贫下中农宣传队的名义被抽调到县革委会政工组工作。其他数十名贫宣队队员都下农村去工作了,而我却指定到县革委会政工组,可以说县领导对我是非常器重的了。我暗自思忖,我离正式参加工作应该说为期不是很远了哪。而且,据内部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我将被安排到县文化馆工作。
我心里暗自高兴,我终于有希望跳出农门了。
我十分努力地工作着。
政工组的领导也非常赞赏我的工作态度。政工组张组长私下对我说:“好好干,我们会提前招你的工,早日给你安排工作的。”
这让我很感动,也很感激,我对张组长说:“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努力工作,决不辜负您的关心和希望。”
张组长给我谈话不久,县里内部传达了推荐、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精神。县政工组分管教育的尚科长给我透露了这个消息。
我萌生了上大学的思想。
我趁休息天回了趟家,征求家里的意见。
父亲说:“你想上大学?上大学好哇!你高中毕业时,我就希望你上大学呀!那时没机会,现在有了机会,我当然希望你去呀!读了大学还愁找不到工作呀!”
我说:“那我就去报名、写申请的呀。”
父亲说:“你抓紧去办吧。”
我说:“我上大学了,就管不了家里的事了呀,还得您管我呀!”
父亲说:“你是我的儿子,你上大学应该我管呀!再说,现在上大学,国家供吃管缴,又不需要个人交好多钱。”
我放心了,安心了,就说:“您同意了,我就去的呀。”
父亲说:“我们当然同意呀!您快赶回县里去报名,早报上名早主动。”
我当天连夜又赶回县革委会政工组。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尚科长,说:“尚科长,我想去上大学,家里也同意我去,我可不可以在您这里报名呀?”
尚科长很干脆:“当然可以呀。”
我连忙接着说:“那我马上写申请交给您。”
尚科长说:“小曾哪,我这里报名没问题,也不必写申请。不过呢,你得先去征求政工组几位组长的意见。你先去找张组长吧,他是一把手,他表了态才算数。”
我立即找到了张组长,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对他讲了我想上大学的事。张组长听了我的陈述后说:“小曾呀,你想大学是件好事,我们应当支持你,只是,我们正打算招你的工,安排你到县文化馆工作呀!”
我说:“张组长,出来工作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文化馆更是我向往的单位。但我现在想先上大学。对我来说,上大学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想读完大学再到文化馆工作。”
张组长善解人意,他说:“你的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上大学。你到尚科长那里报名去吧。”
我连忙去找尚科长报名。尚科长说:“张组长已经打电话给我了。不过呢,你想进武大中文系,我们县直没分指标。我们全县只有一个名额。这个名额已分到了汉洋关区。汉洋关区又把这个名额分到了牛家坪公社。你回去找牛家坪公社领导协商吧。张组长还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回去后,万一牛家坪公社不推荐你,或者已经定了别人,你就依然回县政工组来。”
我点头说:“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
我辞别了县革委会政工组所有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有的祝贺我,有的祝福我,我感动万分,也感激万分。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他们,就直奔汉洋关区牛家坪公社。
我到了牛家坪公社,就径直走进了我认识的一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办公室。他姓刘,是我们曾家畈的女婿,我们很熟,应该说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他成了革命的领导干部,被三结合进公社革委会,当上了公社革委会第一副主任,而我压根儿就没有革命的造反精神,成了逍遥派,道不同,志不合,我们就没有交往了。我们既然是熟人,也可以算作同乡,他又是领导,我当然应该去找他。在他的办公室外边,我叩叩门,很恭敬地喊了一声:“刘主任——”“谁?进来吧。”他在办公室里发话了,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瞄了我一眼,像是不熟悉似的,冷冰冰地问我:“哦,是你呀,你不是在县革委会政工组工作吗?怎么到我们公社来了呀?”
我的心一下子变冷了,揪紧了,这人心变得好快呀?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我们曾经很亲密过呀!
我是来求人家的,只好低下架子,小心谨慎地对他说:“我想报名,申请上大学,来找公社领导的。”
他真像不认识我似的,瞥了我一眼说:“你想上大学?”
我赶忙回答:“是的。”
他突然问道:“你够资格上大学吗?”
我说:“刘主任,您也知道的,我家是贫农,高中毕业,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有了六年。我看了工农兵大学生招生简章,我觉得我符合条件。”
“你觉得符合条件?”
“是的。”
“可你知道你的问题吗?”他突然地严肃起来,不,是特别的严厉起来。
我十分不解,问道:“您说我有问题?”
刘主任黑着脸,说:“对,你是有问题。”
我问刘主任:“我有什么问题呀?”
刘主任声色俱厉,说:“你自己不知道?非常严重的问题呀!”
我越听越糊涂,我没做亏心事,有什么严重问题呢?我问刘主任:“我有什么问题,请您明示。”
刘主任先声夺人,说:“经济问题!”
我摇头说:“我没有经济问题。我对自己有过严格要求,这一辈子不犯经济和作风错误!”
刘主任冷笑了一下,说:“你们大队有人举报,说你贪污了国家拨给你们大队的民办补助经费。”
我心中无冷病,就问刘主任:“您说我贪污了民办补助经费?”
刘主任以势压人,“不是我说你有经济问题,是有人检举、揭发了你贪污民办补助经费60元,这难道不是严重的经济问题吗?”
我自认一身清白,理直气壮,申辩道:“我没贪污,这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
刘主任不容我辩解:“你把民办补助经费据为己有,这还不是贪污?把国家补给学校的钱用了,这还是栽赃陷害?”
我据理力争:“我不是贪污!那是大队项会计让我作为民办教师工资要我领的,我还写了领条,盖了私章的。项会计可以作证哪!”
刘主任哈哈一笑说:“你的问题就是你们大队项会计检举揭发的呀。”
我大吃一惊,大惑不解,反问道:“我们大队项会计检举揭发的?”
“不错,就是他呀。”
“他这不是成心坑人哪?”
刘主任根本不理会我的话,毫无道理地继续说:“我不管他是不是故意坑人,反正他检举、揭发了你,你就是有问题的嫌疑人!你的问题没调查澄清之前,我只能把你视为有问题的人!”
“这一调查、一查账不就清楚了呀?”
“我们肯定会调查清楚的。但我们不能因调查、落实你的问题而耽误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大事呀!”
我不服气:“项会计呀项会计,你真把我害苦了呀!”
刘主任却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是成心害你,我不好表态,我也不得而知。反正你想上大学是没希望了哪!我告诉你吧,我们推荐到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人已经落实了,档案都寄到武汉大学去了啦!”
我这时才明白:我上大学只能是一场梦,这个梦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破灭了,化为泡影了。但我却还不知道:被推荐上大学的竟然是项会计的亲侄女儿、刘主任的亲姨妹子呀!而且,这位就要成为大学生的美人儿连小学都还没毕业呢!
县革委政工组知道了我没有被推荐上大学的原由后,张组长当着政工组全体人员的面骂了一句:“癞子打伞,无法无天哪!”张组长指示尚科长打电话给我:“曾奎生,张组长说,我们欢迎你回县革委会政工组。”我婉言谢绝了张组长的好意。我当时想,我是专门为上大学离开政工组的,大学上不成,我还有什么颜面回政工组呢?再说,好马哪会吃回头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