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这个意思,谢静怡的心里早已明白。和他结婚吗?她拼命排斥着这一想法。她就像是一座城门,想着要用坚固的原木顶上去。
想和我继续?我们开始了吗?你是要和我恋爱,还是结婚?谢静怡连珠炮似地发问,她的眼白无比冷淡。
结婚吧,如果你愿意,我今天就可以住进来。
今天就住进来,也太离谱了吧?你要女人,还是想要一套房子?谢静怡感觉她就像是在审判,男人也能如此不顾尊严?
王小菲告诉我,你需要成家。
不是我需要成家,谢静怡粗暴地打断了他,是我的父母亲要我成家。你明白吗?他们要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以前他们觉得我不正常,现在他们认为是时候了,我也可以正常。他们想要漂白我,洗钱你懂吗?懂一点?那好,我们当然不是要洗钱,但意思是一样的。他们认为我的房子是黑房子,财产是黑财产,人也是黑人,都脏着呢。所以,他们才急着,要以一场婚姻来漂白我。结婚的目的就在这儿。
谢静怡一古脑儿都说出来了。付海全却相当平静,好像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说到了房子。她问我到底要娶一个女人,还是要娶一套房子?切!这也是问题吗?为什么一定要将人和房子分开?求职的经历让我明白,我在这城市里很多时候都走投无路。许多人和我一样,我们居无定所。娶一个女人,并因此而获得一所房子,有何不可?
既然你目的明确,那么,我应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哼,可我是二奶。
那又怎么样?付海全朗声叫着,像是在和谁争辩。
我很早就跟着陈局了。谢静怡现在想要一举击溃付海全,他能有多么坚硬?他打算承受多少?在我还是女孩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他对我新鲜嘛,一个星期来几次。后来次数渐渐减少,一周一次,半月一次,直到一个月或几个月才来一次。
陈局说过,小女人能让老男人变得年轻。对此我有体会,我几乎能肯定,我们的欢娱让他年轻过几岁。
付海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想这个女人在试探他。她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尽量把自己说得淫荡,堕落,和下作。她那双盯着人不动的眼睛太厉害了,它的后面还有什么?
真的就像求职一样,来之前,付海全花时间做足了案头工作。他了解谢静怡的底细,清楚她的性格。她越是这样咄咄逼人,越是内心虚弱,她想要吓退我。
那是,陈局有福啊。付海全随声附和,他引而不发。
我也有福呢,谢静怡尖锐地截断他的话头,是陈局把我变成女人。
说着,她独自进了卧室。窗子没意识到女人已离开他的视线,他坐在地上歪着脑袋想,怎样才能扭断那条蛇?他想扭断它,却难以如愿。毁掉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差不多是每一个儿童的志向。
付海全暗笑了一下,他把怀里的包搁回到茶几上。为了凑齐那里面的东西,他花费了多少功夫啊。简直无法想象,不过他有耐心。这样便利的时代,什么样的资料他都能够弄到手。嗨,谁都能弄到。
谢静怡从卧室里出来了,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付海全显得庄重。他的手分别搭在膝盖上,腰挺着。他好像还保持着一个应聘者的姿态,像是一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学生。谢静怡觉得好笑,心里却又有一份默许和首肯。和一个如此谦卑的人谈论过去,会很惬意。何况那样的过去,在很多人看来都不堪回首。谢静怡的脸上,因此而挂着残酷的笑容。
她手上拿着一本华丽的绸面影集。付海全以为是照片,陈局,或他们的合影。却不是。它不是影集,而是一本剪报簿。里面满满当当地粘贴着纸片,都是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文章。还有些打印或复印件,则是由网上下载下来的。
全是陈局,他的消息我都搜集着。只要我能找到,一条不漏。我都贴在上面了,谢静怡一脸狂热。
如果谢静怡仔细检查一下付海全的包,便能发现,这本影集里的大部分资料,在他的包里也能找到。甚至,有些谢静怡没有搜集到的东西,付海全那儿也有。
可是,付海全假装很新奇,他猜测那就是陈局,他在一张陈旧的“剪报”里。戴眼镜,窄脸,瘪嘴唇,晦暗而萧索。
都说他是贪官,十恶不赦。说他弄了多少钱,弄了多少女人。有名有姓的女人就有七个。一些小报和纪实杂志,老在登他的事。登他怎么弄女人,可我一点也不恨他。知道吗?那七个女人里面没我。他没有说我,没有把我招供出来。如果他说出我,即使我无罪,至少这些房屋财产要作为赃物没收。你说对吧?可是从来也没人找我。
陈局说过,就算你是一块铁,双规也能把你融化。那还是陈局以前偶然跟我提过这事,他害怕双规。可是后来,陈局不仅被双规,他还进了检察院,并最终被判刑。可见他过了多少关口,但他就是没说我。他把其他的女人都给说了,却只字不提我。
谢静怡哽咽着,你怎么看?
付海全一页一页翻看着剪报簿。那上面的文字,把陈局描述得腐败、荒淫、贪婪而龌龊。尤其是他被判刑之后,那些纪实杂志还披露了诸多细节。单是看一些小标题,都会让人深恶痛绝。
独独能保护下你,证明陈局是一个重情义的男人。
你这么看?
重情重义。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陈局被判了十八年徒刑,还有许多人要求判他死刑呢。有那么多人恨他,贪官总是让人不服气,十八年太便宜他了。谁也没能料到,陈局服刑期间,却离奇死亡。
陈局的结局,作为文字方面的记载,都被保存在剪报簿的末尾。付海全看完最后一页,啪地一声合上影集。
我尊敬他,他说。
他尊敬陈局,即使是为了讨好我才这样说,也不错啊。谢静怡心里动了动,她首次不觉得这个男人外表难看,呆板得可笑。
陈局说过,到了那一天,我自有办法。所以,我相信他会走那条路。我不奇怪。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在骂他,只有我还在想念他。
你现在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还想和我结婚吗?谢静怡挑衅似地问道。
想啊,我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和你结婚。
可我是一个肮脏的女人。
不许你这么说,付海全把剪报簿递给谢静怡,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这动作有些突兀,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但就是他。他的坐姿有了很细微的调整,腰部和肩部不再那么紧张。他在向着谢静怡这边倾斜。谢静怡从卧室拿出剪报簿后,就坐在沙发上了。
为什么一个离异女人,可以是体面的。而做过二奶,就一定是有污点和耻辱的呢?付海全急迫地抢白着,就好像他正遭到一群人围攻。
我必须有一个态度,付海全想。
谢静怡愕然地瞪着他,他在为自己辩护。可以把你和陈局的事情也当成一桩婚姻。一桩不被认可,不被法律所容,却又是秘密存在的婚姻。那么,你自然也能被视为离异。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丧偶。怎么了?一个有过婚史却又不幸丧偶的女人!有问题吗?
付海全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谢静怡的身体有些发软,她觉得飘。
窗子没能扭断那条蛇,相反,却和它蜷在一起睡着了。他睡得甘甜而又软弱,蛇就搭在他肚皮上。谢静怡看着这孩子微笑,她抱起他,说他玩累了就会睡一觉。窗子在她怀里安然入睡,脑袋搁在她臂弯。我得把他送到床上去,她说,不能让他着凉。
然后,她抱着窗子往卧室里走。这是她第二次去卧室,第一次她拿出了剪报簿。
我帮帮你吧,付海全说,于是尾随着她。实际上他帮不上忙。卧室里没有想象中的气息,床上,梳妆台上稍显凌乱,衣服和浴巾乱放着。窗帘也不太洁净,有一些污秽的痕迹。
安置窗子睡下,他们又出来了,付海全只是跟着走了一圈。但他自然多了,早已不再手足无措,看着也不像是个推销员。
还是坐在沙发上。都有些蒙,晕乎乎地像喝了酒。付海全西服敞开着,衬衫领口处的钮扣解开了一颗。更重要的是,他的头发也蓬着,不像刚来时梳得纹丝不乱。哼,看来他有好几种模样呢。他试着要抓住谢静怡的手,谢静怡躲开了。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那只包,想着里面的那些求职资料。
谢静怡说,有了窗子就是不一样啊。我能顶住,有他就有一切。陈局出事前就已经很少来了,是窗子让我不觉得寂寞,不觉得孤独,让我有事做。看着是他依赖我,其实是我在依赖他,我得有个寄托啊。等陈局出事了,窗子就成了陈局。他的鼻子,他的额头你都看见了,和陈局多像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谢静怡沉醉地说着,他是陈局的血脉呢。在她沉醉时,她的眼睛竟然还能活泛。
陈局思索了很久,说生吧,你把他生出来。
这是陈局的决定。他把老花眼镜从鼻架上取下,搓了一把脸,然后一头扎在谢静怡的腹部上。我要听听他的声音,他说,他正闹腾着呢。谢静怡抚摸着他稀疏的白发,一声怜悯的叹息很像是呜咽。
他是不是早有预感?谢静怡说,让我生下他的儿子不过是在安排后事?当陈局的头从她的腹部抬起,那上面糊满了泪水。
生下我们的儿子吧,陈局说,你留着他。
能有窗子太好啦,生下他,不仅能为陈局接续香火,还能纪念他。纪念他你知道吗?陈局让我留着他,不就是这个意思?可见他想得远呢。但我生窗子的时候难产,差点死掉了。医生为我做剖腹手术,才拿出窗子。听到他细弱的哭声,我晕厥过去。
谢静怡说得这么细致,她喋喋不休。而从付海全掌握的材料看,窗子是一个疑点。他所获取的信息,和调查到的情况,都不能证明陈局和谢静怡生过孩子。或许他们想过,却很难证明。刚才看影集里的剪报簿,付海全特别留心,也没发现有关私生子的指控。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付海全终于抓住了谢静怡的手,灵巧地揉搓着她的每一根指头。我不止晕厥了一次,我在说哪一次?有好多次啊,晕厥,裤管里的血。我为陈局流过产。流过几次,一开始我们没计划要孩子。或者是,我们不能要孩子。我很容易受孕,不能生就得流掉。流产的滋味你不会知道,谢静怡回握了一下付海全的手。这样抚慰一个女人不算难,谢静怡对此没感觉,但她还是驯服了些。这个男人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想要不停地说话,什么都说给他。
流产,冰凉的器械伸进我体内。我看不见,可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叮铃声敲着我的耳膜。血粗糙得像是细小的沙粒,刮擦着我大腿上的皮肤。我那时候的感觉特别灵敏,什么都知道。血流在我腿上,像蚂蚁或别的小虫子从我身上爬过。世界上最残暴的人是谁呢?我告诉你吧,就是医生。医生和护士还在闲聊,某个人和另一个人悄悄说,这女人恐怕再难怀上孕了。流产次数太多,她不可能再怀上孩子。可惜!在说我吗?一定是。她胡说,我假装没听见,却想着要跳起来撕烂她的嘴。
都过去了,你现在需要过上新的生活。付海全说,他把茶几上的包拎下,放在地上,还用脚推了推,让它远离沙发。
谢静怡注意到包不再要紧。而在很多求职的时候,付海全都是手不离包才对。你说的新生活,是指我们俩吧?
也是,你需要新生活,我也需要。
还需要房子。谢静怡恢复了她惯有的凌厉,凝然不动的眼珠子,颜色一下子就变深了,看着更黑。
付海全转着脑袋,四下里看了看宽大的房屋。这没什么好嘲笑的,不是吗?有些人依靠求职一辈子,甚至两辈子也得不到西园路上的一套房子。他飞起一脚,将那只包踢到了墙角里。
他毫不掩饰,谢静怡发现他足够厚颜无耻。这样好,这样用不着提防他。老想着提防一个人多难啊。他直言不讳,就是奔着房子而来。没问题,他似乎早打定了主意,娶上一个二奶,娶有房子的二奶。他管这叫新生活,没错啊。谢静怡想,这样不是可以少走弯路吗?
陈局说过,他想和我举行一次复古式的秘密婚礼。
举行过吗?
没有,陈局太谨慎,没找着地方。
我们可以,付海全说,各类婚庆公司都在提供这种服务。尽管礼仪繁多,佣金也高,也还是有很多人要做。
正说着,有人按响门铃。谢静怡看了付海全一眼,说,谁会来呢?
她打开门,猛地拥进四个人。两名男警察,一名女警察,和一个戴着手铐的女人。一个警察举着小本本,高声说,公安局的!
他皱着眉头,显得很不耐烦。其他几个人也都貌似心不在焉。谢静怡看着戴手铐的女人,突然觉着她面熟。付海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好奇,往边上挪了挪,摆出张望的架式。
家里的孩子呢?警察问道。
没有人进去喊窗子,也没太大动静啊,但他自己走出来了。窗子看着很清醒,不像刚睡醒的样子。见着这些人,窗子也没哭。谢静怡仿佛掉了魂儿,踉跄着,像排队加塞儿一样插到孩子和他们中间。她的身体左右晃动着,像是捉迷藏似地护着身后的窗子。
他是我儿子,我的,谢静怡尖叫着。
几个警察没理她。是她,戴手铐的女人说,正是她从我手上买走了这孩子。女人默默地哭着,我可真是伤天害理啊。孩子我也记得,样子没错,被她买走时,他才两岁零七天。
一个警察比对着照片,用手托着窗子的下巴,温和地审视着他的五官。窗子像是面对问诊的医生,很听话地配合着他的手势,并转动自己的面孔。警察说,对,是他,我们又找着一个了。他的名字叫火豆。
付海全看了看电视机,它被关着,没影像。但他记得,刚才电视里还在播着一个节目,寻找失踪儿童。付海全意识到,可能他到女人这儿来得不是时候,太不是时候了。他非常恼怒,却无处发泄。本来他都快要成功了,谢静怡的防线逐一瓦解。拎着这只求职用的公文包,他很快就能到手一个女人,和一套房子。没想到警察出现了,太他妈的扯!她为什么要买一个孩子,并且处心积虑地编造谎言,说成是自己所生?很可能,唯一被这个谎言骗到的人,就是谢静怡。付海全悻悻地,悄然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