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过后不久，布袋沟来了很多红卫兵，他们是冲着革命烈士孟四改而来的。红卫兵们在四改的坟上扫墓、献花，植树，站在她坟前举手发誓，来了一队又一队，小小的东山咀一时间成了人山花海。接着也是红卫兵们从山外搬来“洋石灰”（水泥）和红砖，县里派建筑公司的师傅带着图纸来了，孟四改的墓重修后，石级从河堤上一直修到她坟前，两边植青松、立翠柏，正中央高大的墓碑上写着“孟四改同志永垂不朽！”碑文上铭记着孟四改烈士生平事迹，下边的落款是县革命委员会。
古老三脖子上的光环也随之越加越多，越来越重：“优秀中国共产党党员”“人民功臣”“先进干部”“劳动模范”……同时还是红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八队（布袋沟）队长。
第一笔烈属抚恤金三个月后才送到古老三手中，一共十八元钱，随着现金送来的还有一张通知，通知上说，按国家有关规定，古老三从此将享受国家革命烈属抚恤金，每个季度十八元钱。
古老三捏着四改用命换来的钱，心里发颤，感觉自己拿这钱心有愧疚，这叫鱼鹰吞秤砣——身子不重心里重。他想：自己和四改的确救过李唤芝一命，可人家李唤芝是李先念的兵，李先念的队伍曾救过我们两条命，要以命换命人家还多多有余。现如今党和政府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多的荣誉，该满足了。再说这荣誉和金钱都是四改用命换来的，他于心不忍呀！他本来就觉得自己欠四改的太多，她活着时自己天天偷着睡她，她死了自己沾她的光得荣誉不说，现在又白拿着她用命换来的钱。古老三越想越感觉脸上发烧，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丑事，马上就要大白于天下一般。古老三有两大人生信条：“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可如今钱已经来了，就在自己手上，怎么办？自己是共产党员啊！他觉得自己若用了这钱不仅仅是愧对四改，更重要的是等于愧对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这钱不能要！自打入党那天起就把我的一切都交给党了，那么说这钱也应该是党的。这时他突然想到要出山找一回书记王加本，将抚恤金交党费。
由于种种原因，古老三从不单独去王加本家，也没有与春妞说过话，当然，今天属于情况特殊。
没想到王加本这会儿不在家。见是古老三来了，春妞先是一愣，看似想打声招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像招待一般客人一样，她给他拿了烟，倒了茶，一切都在默无声息中而动。两人都感觉出屋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紧张的有些逼人。古老三终于坐定，春妞也没事干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正要找你说件事哩！你来了正好，我和我爹前天回河南牛栏岗探亲了。”
“牛栏岗？牛栏岗现在是啥样子？还好吧！”一提牛栏岗古老三终于有可以关注的事了。
春妞说：“老家的人近期把牛老财的团长儿子揪了出来，就是买你为他爹作陪葬的那个牛团长，他叫牛金虎。解放后他和小老婆隐姓埋名在陕西一个大山里落了户，没想到这次‘清理阶级队伍’又把他给清了出来。”
“太好了！这狗日的！”古老三不由咬紧牙关：“这个罪大恶极的狗东西早该有今天了！”
春妞说：“批斗会开的可大了，有一万多人参加，你有个哥哥也到会发了言，他在会上揭发了牛少爷逼你给他老爹作陪葬的滔天罪行，把人们的眼泪都说下来了，一万多人愤怒地高喊，打倒牛金虎！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哥？”在古老三模糊的记忆中是有个哥哥，比他大三岁，那天就是在与哥哥争夺一小片锅巴时，让牛金虎的人看上了，没想到买他是当陪葬。
春妞接着说：“看来你哥很想找到你，他在那一带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可那里的人都说不知道你逃到哪里去了，还有人说兵荒马乱的，死个人比死只鸡还事小，也许你早就不在人世了。”
“那……那你就不会给他说我在这儿？”古老三有些急。
“多少天前的事了，我们回去说了你在这儿的情况，他们都惋惜说，你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我哥他、他现在在哪儿？”古老三很上心。
春妞说：“他在牛栏岗打听了几天，没打听到你的下落，就灰心丧气地走了，听说他在外省的一个县上当干部。”
“这个牛金虎！”古老三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地一拍大腿，把一切恨都转到牛金虎头上：“都是他个该千刀万剐的狗东西给祸害的，老子明天就去河南，非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不可。”
春妞愁容满面，摇头说：“晚了，你现在去牛栏岗也扒不到他的皮了？”
“怎么了？”
春妞说：“他太狡猾了，听说他用两个金戒指买通了看守他的民兵，他……”
“跑了？嗨！”古老三追悔莫及，万念俱灰，焦急中刚才拍大腿的巴掌又狠狠抽在自己脸上，就像自己是那见钱眼开的民兵一样：“那民兵是啥政治觉悟？都他妈的见钱眼开，怎么能为两个金戒指就把阶级仇、民族恨都忘了，咋能让他跑了呢？”
“人已经跑了，你追悔莫及也枉然，你苦大仇深，人家比不得你呀！唉！”春妞哀叹一声，将手上的毛巾无所用心地反复翻叠着。在人们眼里，古老三从来都是风风火火的钢铁汉子，只有春妞看得到他脆弱的一面。想到他从小骨肉分离和下地狱的遭遇，好不容易有了哥哥的音信，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心都是肉，谁没个疼爱和惦记的亲人？唯独古老三没有。想着这些，春妞心如刀割，不由潸然泪下，她又长叹口气说：“还是想一下自己吧！你背后的一面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知道，别充刚强了，你看你，从小骨肉分离去下地狱，遭那样的孽，到如今还孤孤单单的没有一个亲人，只有你为别大家操心，没有人为你着想，你啥时是个头呀！我不知道你自己到底怎么想，我看得到，你其实很累的，习惯了假装坚强，习惯了一个人将所有的事都担着。可惜我们这么近，我也不能为你分担什么……”正在春妞抬手用毛巾擦眼泪时，王加本突然怒瞪火目地闯进门来，深恶痛绝地吼道：“好啊！你们好亲热呀！掏心叙旧，回肠九转，都成泪人了。”
布袋沟新村的设计和施工都饱含了智慧和科学，春、夏、秋、冬四季皆是景。刻有“布袋沟村”四个大字的巨石后便是一个气派的农民休闲广场，广场上体育健身器材齐全，花木鲜艳别致。以广场为中心，四面分布着香菇交易大市场、石材开发公司，农民新居、旅游山庄、市布袋沟食用菌科研中心等建筑设施，整个建筑布局大气、新颖、实用、美观。放眼布袋沟，青山绿水间掩映着靓丽的白墙褐瓦，雕梁飞檐。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宛如置身江南水乡，煞是新颖别致。
古老三无心赏景，就要进新村了，迎面驶来一辆宝马轿车，古老三不知道这车叫“宝马”，只知道这辆车在这里要算最豪华的轿车，还知道这辆车是牛金虎的儿子——牛闯的坐骑。牛闯不是牛金虎亲生的，说准确点是他情妇＋老婆带给他的“后续儿子”，在牛金虎偷渡台湾之前，这个“儿子”与她没有任何干系，连一面都没有见过。虽然古老三一直视牛金虎为他最大的仇敌，可如今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中，偏偏有两个是牛金虎的亲人，一个是他的小老婆冷冰冰，一个是他的“后续儿子”牛闯。牛闯经常专程上门看望古老三，为他送吃的、送用的，不管在什么地方碰上他，他都会停车下地，问寒问暖一番，若上哪里去，必送上一程。牛闯这么做是报答古老三的恩情，因为是冷冰冰介绍牛闯来布袋沟开发石材的，他能在这里立足，古老三帮了他的大忙。当初他第一眼就看定了那道阻挡了布袋沟几千万年的铁石岭，铁石岭的花岗岩质地优良，蕴藏量极大，而且开采简便。得到古老三的许可后，他以最小的代价，拥有了最多、最好的花岗岩资源。牛闯是来这里最早开发花岗岩的外商，也是在这里发财最大的石材开发商。
和往常一样，牛闯停车下地，拉着古老三的手问家里缺什么，还需要什么，身体是否舒适，有啥困难。他像孝敬亲爹一样，热情的使古老三都感觉不好意思，总感觉牛闯对自己好的有些过分。古老三说：吃的、用的不等完你又送去了，我什么都不缺。
而牛闯觉得，自己在古老三身上付出的太小，而从他身上得到的利益太多太多了。
分别时牛闯还手抚他的肩头亲切地说：要好好保养身体，祝你健康长寿。说罢上车走了。目送宝马轿车远去，古老三愧痛难言，摇头叹气，说真的，当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与这一家人不清不白地纠扯在一起，而且还打得如此火热。这才叫恩仇本有根，出苗难分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