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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小说卷(62)

季冬闻到生鑫身上的酒味,说:“早餐喝酒很伤身体的。”生鑫说:“人嘛,不是老死就是病死,这都算是正常死亡。不正常的死亡,就是飞来人祸意外丢命。总之都是一个死,长命百岁能有几个?我每天三餐酒,不喝酒吃不下饭。你放心,你哥哥我当这个书记十几年了呢,从来喝酒没有误事,相反呢,就因为能喝,上下关系都调理得和谐顺畅。我这个书记用喝酒构建我们新农村和谐社会。哈哈,我开玩笑的,你不要把的这些酒话拿去曝光啊?不要瞧不起我这个村官,酒还是有喝的哟?哈哈。”

对于生鑫书记的这种乐观和达观,季冬有些欣赏,情绪因此也受到影响,就跟他开玩笑说:“毫无疑问,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你们这些村官啦,哼哼,也开始学会充分运用社会资源了。哥哥,到底有什么麻烦事情找我呢?”生鑫书记说:“既然你问,我就直言不讳。有三件事情找你。第一件事,隔壁村书记的儿子在你原来读书的那个大学,他想换个系,人家托我找你,你能不能帮这个忙?”季冬没有回答,问:“你先说完吧。”生鑫说:“第二件事,我一直是县人大代表,今年我想到市里当人大代表,你能不能帮我操作一下?我发现当一个人大代表还是很有用的,对农村基层工作有好处。第三件事,新农村建设,我这块还有哪些办法能想,你帮我出个思路行不行?我知道你会策划,所以请教你。今天中午我们村里请你喝酒,是我自己掏钱,你不要说这是小腐败,我已经叫村主任准备去了。周围三个村的干部,全部到位来陪你,先集中去看你爸爸,再一起喝酒说话,怎么样?”

对于生鑫书记提出的三个问题,季冬说都能尽力。他说:“那个大学生转系的事,正好我有同学都在担任院长或系主任,应该不难。你想当市级人大代表,其实只要有人提名,有人投赞成票,你再花点时间,少数破费几个,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市里当组织部长,你这个村官又不能提干,只是弄个人大代表,应该没问题。至于你的新农村建设,我有个建议,你把北河那边的十组,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全面整理一新,水、电、路三通赶紧去通了,同时挖掘传统文化,组织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演出队伍,给上级领导观看,给那些前来取经学习的人观看。我告诉你,北河那里的风景本来就很美,你再搞几个农家饭馆专门经营鱼米之乡特色菜肴,一定要注意环境卫生和精神面貌,告诉你,旧貌变了新颜,不是新农村是什么?我再找些媒体的朋友,做一系列积极的正面的报道,我亲自写一些报道,保证你这里一下子红起来。”生鑫听到这里,激动得用茶杯代酒杯,大声说:“来,好兄弟,干!”

周边三个村的干部很快集中,先看望季冬的父亲,然后开始昏天黑地喝酒。既然事情解决得顺,生鑫今天高兴喝得酩酊大醉。季冬觉得很有面子,因为这些年从没像今天这样受到三个村全体干部的集中礼遇,于是趁着酒兴,当着大家的面,给他的大学同学和市委组织部等几个地方打了电话,顺利解决了生鑫提出的事。生鑫虽然烂醉,但说话没有失去条理,提高嗓门说:“季冬父亲去世后,我们要召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追悼会,大家都要来送花圈捧场的啊?”众人纷纷赞同。季冬十分感动。

没有醉酒的去玩牌,醉了的就回家休息去,半醉不醉的在一旁看打牌。生鑫把季冬拉到一间房里继续促膝谈心,说的都是安慰季冬的话。生鑫说:“冬冬,你看,哥哥我今天喝醉了,我就是想喝醉,我喝醉了才能跟你说些实话,听不听是你的问题,说不说就是我的问题了。”季冬头脑昏昏沉沉,附和他,说:“你说吧,只管说就是。”生鑫说:“你的爸爸,就是我的叔叔,得上这个病,确实没有福气。那么,治不治呢?怎么治?不治之治就是治。村里有些议论你不要听,人不能活在别人的议论里。我当书记这些年,挨过多少骂?受过多少气?那些兄弟多的王八蛋们,多少次冲进我屋要,扬言要打死我,有的还往我家井水里下毒啊,我怕吗?我才不怕。我只怕上级的政策在我这里落实不到位。一个人,肩上要有担子,心里要有胆子。我的意思是说,要敢承担。回头说叔叔的病吧,我觉得治不好的病,花钱表示孝心就行。”

季冬听了生鑫支书的话,觉得他说的不治之治很特别。那天傍晚,季冬陪父亲吃饭的时候,发现父亲吃饭吞咽非常困难,大汗淋漓。季冬心里可怜父亲,不断问:“爸爸,怎么了?什么感觉?”父亲说:“封喉,封喉了,封喉就差不多了。饭菜吃到喉咙这里,卡住了,吞不下去。”季冬看见母亲在一旁落泪。这时,父亲忽然把碗筷用力摔到地上,吼道:“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要到二弟家去睡觉之前,季冬决定说服父亲吃化疗药。季冬说:“爸爸,我知道你一直在帖那个外地产的膏药,我认为那只是表面止痛,骨头上的病根本没有医治。我也看了地塞米松注射药的说明书,上面写得很清楚,连续注射一般不许超过一个星期,您却连续注射了半个月,对脊椎骨和患有骨质疏松的地方,已经有了无法补救的损伤。我觉得您应该吃我从骨科医院开回来的化疗药,试试行不行呢?”

父亲沉默了几分钟,抬头对季冬说:“你把药拿过来。”季冬侍候父亲吞下了第一颗化疗药。

早上刮起了北风,声音十分凄切。来到父母小屋,母亲说,昨天吃药后,一晚上没喊过疼。季冬以为那是药物的作用,但记得李回春说过,化疗药对脾胃影响极大,一般反应很强烈的。立即去父亲房里,看见父亲还在睡觉,不敢惊扰,正要离开,父亲突然喊:“老大,你来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父亲喊季冬老大的时候,季冬心里都是一阵抽搐,感到父亲如此柔软的喊声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父亲努力坐起身,靠在床头,说:“昨夜我睡得不好,你妈妈刚才在外面跟你说话,我都听到了。”季冬问:“是疼痛吧?”父亲说:“还是那几个位置疼,我一直忍着,怕把你妈妈吵醒了。儿啊,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活几多天,你妈妈就要受罪几多天。你看见没有,你妈妈这些时瘦完了呢。”季冬点头,表示知道。父亲说:“昨夜我又做了两个怪梦,一个是,有个带着文官帽子的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要砍死我,我惊醒了。没过多久,我又梦见一个人,是一个武官,拿着一把崭新的斧头,进门,凶神恶煞看着我,说,这把斧头是新的,你自己剁,把你的骨头剁烂,说完就把斧头往我身上一丢,我又惊醒了。”季冬听了,心里惊愕,嘴上却说:“什么文官武官,您不要信。”

父亲说:“我做梦都很灵的。我看确实不行了。今早下床,腿子没劲了。”季冬听后惊慌失措,说:“怎么没劲?您不能下床了吗?来,我们试试!”季冬走到父亲床边,试图帮父亲下床,没想到双手还没接近父亲,父亲就大喊大叫:“慢点,慢点,不要碰,疼。你让我自己慢慢来,我慢慢下床。”父亲十分缓慢地挪动身体。季冬看到,父亲的双腿开始消瘦起来,软绵绵的,挪动时在发抖。

不知道是化疗药的作用,还是父亲身体里的病情恶化严重,总之,父亲的最后一次下床给季冬的记忆非常深刻:父亲想留给儿子一个坚强的形象。父亲说:“你不能总是守在我这里了。单位的工作忙,你自己的事情多,再说孙子明年要高考了,你应该回家去,在家多辅导他。你回去吧,这12颗化疗药吃完了,你再回来看看我,中间有什么事情,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季冬说:“不要紧的,单位知道您病了,没交代我什么事。爸爸,您孙子的成绩向来不错,不用担心什么。”父亲摇头说:“你听话,回去,有事我打电话你。天转凉了,你也该回去添衣服了。”季冬说:“这算什么理由?您这里又不是没衣服。”父亲还是摇头:“不要穿我穿过的衣服,到时候,你都拿出去烧掉。”

听到父亲说话开始变得呼吸困难,季冬强烈感到父亲最后的日子已经逼近。他看见父亲床头墙上挂着的唢呐、京胡、二胡等乐器,忽然想,也许这段日子把他那些喜欢楚剧的朋友请来陪陪他,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口问:“爸爸,我把远发爹他们都请来我们家喝酒吧?我好想听听您拉京胡呢。”父亲脸上立即有了笑容:“好,那当然最好。”

季冬立即动身,前往父亲的好朋友远发爹的家里。如果不是父亲病重,恐怕季冬永远没有可能到远发爹的家里去看看。季冬买了两瓶酒、一条香烟,走近远发爹的家,看到他在门前菜地上摘菜。见季冬拎着一袋子礼物来,远发爹很欢喜,连忙招呼端茶倒水。季冬递他一支香烟,给他点燃,说:“爹爹,您长我爸爸一辈,你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一生都是好朋友,一生喜欢楚剧。我爸爸……他活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请爹爹您帮个忙,隔三岔五,你们几个喜欢音乐的老人,去我家里陪陪我爸爸。烟、酒、茶,还有吃喝,我都会让我妈妈安顿好的,但要耽误你们很多的时间。爹爹,您一定要答应我,我给您下跪叩头都行。”季冬真的要下跪。

远发爹赶紧一把捉住了季冬的胳膊,说:“不要这样,冬冬儿啊,难得你这样讲孝顺呢,我答应你,去,我去,我肯定去陪你爸爸。我保证,老家伙们都轮流去陪他!”这时,远发爹的眼里噙着泪,摇头说:“人的命啦,像一片枯叶,风一吹就落。”

母亲是什么时候变得没有言语的,季冬没有注意。回家后,季冬把刚才去远发爹家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一点反应都没有。季冬觉得不对劲,问母亲:“妈妈,您怎么了?您是不是不舒服?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生病啊?”母亲只是摇头,眼泪滴落如断线。母亲伤心的哭泣使季冬跟着落泪,但是,季冬觉得这样会使家里情况更加糟糕,说:“妈妈,您有话就说出来吧。”母亲忽然眼里充满愤怒,问季冬:“你打算就这样了?”

母亲的话就像一把菜刀,直接剁在季冬的心上。季冬说:“我懂妈妈的意思。这个疗程是12天,等过了这12天,我一定送爸爸去同济住院治疗。”母亲说:“将来我病了,自己喝一瓶农药!”怎么了母亲?怎么说出这样生气的话?季冬听了感到害怕。

这时,请来的远发爹他们几个人,买了一点营养品进屋,来陪伴季冬的父亲。父亲高兴看见他们,兴致来了,靠在床头拉京胡,为喜欢唱楚剧的远发爹他们伴奏,另外几个人在一旁敲打节拍。父亲的房里突然热闹无比,吸引了不少村邻站在屋外听。听到高兴了,大声叫好。季冬这些年没有听过几次楚剧,在这个北风呼啸的上午,在父亲病床前,楚剧唱腔里的那些哭词,使季冬的心里一阵一阵发寒。

十一

季冬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每天愁肠百结,大脑里只有父亲和父亲的病。说的是再过12天回家,可是不到一半,他又回去了。季冬知道自己置身在两个梦境里:一个是希望的梦,一个是绝望的梦。是害怕背骂名?还是母亲那天一句“你打算就这样了”萦绕在心?季冬在那个阳光格外灿烂的早上,把父亲背上车子,带上两个弟弟和妹夫,一家人来到了省城的肿瘤医院。

父亲失去了行动能力,腿子越来越细,身体也在开始萎缩。挂了一个专家号,是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声音不大,询问病情十分仔细。看完所有检查结果后,他声音很轻地对父亲说:“老人家,我跟您说实话,您不介意吧?”父亲点头说:“我就是要听实话。”医生平静地看着父亲说:“我们有医德,职业道德,不能跟病人说没有治疗希望。我们这里有一种进口药,叫骨宁,是注射药,但很贵,一针一千多元。我建议您不打这个针,因为对您的治疗估计不起作用。给您开中药吧,中药是一种保守治疗,如果您的营养能跟上,心情乐观,积极配合,时间是可以延长的。”

父亲问:“我是不是完了?”医生看看季冬,面有难色。季冬说:“您有话直接说吧,我爸爸希望放疗、化疗,希望治好。”医生说:“老人家,放疗是针对局部,您看片子上,这么多位置都黑漆漆的,怎么放疗?”

这个戴眼镜的医生轻言细语当面宣判了季冬父亲的死刑。季冬不觉得那个医生没有医德,相反,他是在为病人的家属着想,这未必不是一种诚实的医德。按照他开出的处方,季冬把钱给老三,让他去拿药。有化疗药,有止痛备用的曲玛多片,还有20包中草药,装了满满4个大袋。父亲上车后提出想去同济医院看看教授。季冬立即通过朋友,联系了一个很有名的骨科教授。父亲说:“这次你们都不要进去,我自己跟医生讲我的病。”季冬他们答应了父亲。

朋友联系的教授是一个中年人,是骨科肿瘤方面的博士生导师,专家级。父亲对张贴在门诊大楼内有关这个教授的从医介绍很满意,所以坐在门口候诊的时候,眼里格外充满希望。轮到父亲进去后,问诊的时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教授开门叫家属进去一个,季冬立即站起来,父亲却不让他进去,而是叫老三进去了。几分钟后,父亲在老二和妹夫的搀扶下出来,季冬看见老三手里拿着一大摞化验单、检查单,还有一张住院登记表。

他们就在那片树林下落座,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办。从父亲不让季冬参与医生看病开始,季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对他不信任了。所以,在父亲和他们商量的时候,季冬始终不发言,心想,如果确定住院,就再去银行取钱,存折就带在包里。老三反复翻看那些单子,皱着眉头,很厌恶那些单子的神情。

突然,三弟走过来,把所有单子给季冬,说:“老大,光检查费就得五千多元。很多检查都是我们做过了,你看,肺部检查,爸爸做过多遍了。穿刺、血检、尿检,再做一次有什么意义?这个ECT,教授说,对上次检查结果他感到怀疑。我跟他争,我说是你们这家医院做的ECT,有什么你要怀疑的呢?他才低头细看报告单,哦了一声。”

季冬说:“你问过他住院主要干什么?”三弟说:“全面检查,他说,一定要找出肿瘤病原。”季冬一笑:“为谁检查呢?为病人检查吗?”三弟说:“我看是为他自己,为他的研究,拿我们的钱为他积累资料而已!检查来,检查去,钱就像水一样流进他们医院。”季冬摇摇头,看向父亲。

父亲听进了两个儿子的对话,抬头说:“他说能治好我的病,从一进门开始,他说过几遍,说他是专家,我的病,没有大问题。”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执著,像一个喜欢强嘴的孩子。季冬不再跟父亲顶嘴,沉默。老三不怕,说:“那是他看病的一种习惯,给病人信心。治好?哼!他真有这个本事吗?我看他就是想多搞些检查费用,拿回扣。老子当时恨不得抽他几个嘴巴,开这么多检查单子,关键是,都是些重复检查!”父亲生气道:“你们是想叫我回去等死?”老三说:“今天不是在肿瘤医院开药了吗?回家先吃中药。我看啦,越吃越糟糕,上次骨科医院开的化疗药,不就把您的腿子吃废了,现在都不能走路了吗?”父亲盯着季冬,说:“我说不吃,你偏要我吃。今天肿瘤的药,我还是不吃的。”

季冬摇头,忍住不跟父亲顶嘴,说:“爸,您说,到底住院还是不住院?住院就是把以前做过的那些检查,重新再做一遍。爸,您定,我们听您的。”父亲沉默很久,说:“不给我治病,光做检查有什么用?算了,光检查就是几千元,回家去。”这时老二起身走到老大旁边,说:“住吧,老大,我看……还是住几天,不然……”父亲问:“你们在说什么?”季冬把老二的话如实说了,父亲扭头冲着老二吼道:“不是你花钱,你当然说住院!我不住!光检查不治病,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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