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陈耀时憔悴的脸颊显得十分苍老，一双目光格外浑浊。夏日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站在阳台上神情木讷。儿子陈峰再过几天就要开学，儿子在家注意到父亲站在阳台上的木讷神情。
儿子走近父亲。
儿子说：爸爸？
陈耀时回头看了一眼陈峰，没有表情。
儿子对父亲在这段时间的变化很关心，问：爸爸，你病了？
陈耀时转过身面对着陈峰，摇了摇头。
儿子现在很想和父亲说话但是父亲装哑的态度让儿子很有点不舒服，他控制着自己不扭头就走，说：戈菲婶的死跟你无关对吗？
陈耀时对陈峰关心这个问题表示出感激，他苦苦地一笑，说：你这么看？不，有关，我要是签上保大人不保孩子，医生就会按我的签字让戈菲婶娘活下来，懂吗？
儿子急急地问：那么小弟弟就没有了？！
陈耀时忽然抽搐着脸颊，悲恸地点了点头。他感到儿子在这个夏天又长高长壮了不少，儿子在今天的目光显得十分成熟。他想抓住这个机会和儿子交流一下，他把目光尽力控制在柔和中，问：陈峰，你出生的时候，爸爸同样面对过这个选择，你恨你爸爸吗？
儿子不假思索地发问：我为什么要恨你？
陈耀时看着儿子的眼睛说：爸爸一直以为你在恨着，你不愿意跟爸爸说话就是例子。
儿子低下头去，说：不，我不恨你。但我有一个死气沉沉的爸爸，他总是那么无精打采的，在儿子的眼里他一点也不求上进。爸爸，你原谅我说的这些真话。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船，同在船上的人中青春年少的孩子强烈渴望使尽全力扬帆远航，他们对于阳光对于风浪对于远征有着无穷无尽的兴奋。而似乎有苦难言的陈耀时在这样的热情以及由此而生的追问里不得不看见自己的衰老。
儿子问：你是不是下岗了？
陈耀时说：没有。
儿子问：可你很少上班，你整天无所事事。
陈耀时大声呵道：放肆！用不着你来对我品头论足！
儿子说：爸爸，我不希望我的爸爸这样颓废，你是我的榜样，你一定不愿意等我到了你这个年龄也跟你一样，对吗？
陈耀时抢前一步，用力甩给儿子一个耳光！
儿子陈峰没有捂脸，但他愣了片刻。陈峰冷冷地盯了一眼陈耀时，饱含着一种轻蔑。儿子把父亲撇在阳台，返身进了屋。
现在陈耀时感到头昏，两眼金光乱闪，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不栽倒在地，他突然想：也许，我该看医生了吧。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现在活在这个世间是不是有点像行尸走肉？是谁给了我这么多的压力？让我背负沉重永远无精打采？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观念和我一切的一切，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是啊，像陈耀时这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也许只有很少的人看得出看得到吧。
纸上的玫瑰
天亮就是情人节了。程凯很早就醒来，借着窗子里熹微的光亮，从床头柜上的一本书里，翻出自己几乎每天必看的谭敏的照片，心想我今天送你什么好呢谭敏？我可不想跟别人一样送你玫瑰，可你是喜欢玫瑰的，你说你曾经做过梦，梦见你从前是玫瑰公主。好吧，那我就送你玫瑰，虽然很俗气。
这是一个星期五。母亲作为一名下岗女工，半年来一直是半夜起床，在这个复兴小区挨家挨户给订户分送牛奶，天亮时分才急忙赶回来给程凯弄早点：永远的一杯牛奶和永远的一根油条。吃早点的时候，程凯发现母亲近来的气色非常糟糕，心想可怜的母亲为了自己上学，实在是太辛苦厂，于是决定不向母亲开口要买玫瑰的钱。吃完早点，母亲记起还没有给程凯午餐费，追到门口时，母亲语气里有些自责地说：你看我的记性，给你，午饭钱。程凯从母亲手里接过三元硬币的时候，忍不住还是想开口说妈妈能不能多给我几元钱，但程凯把已经来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说出口来。程凯不想因为自己的额外开支，让正在显得苍老的母亲犯愁。
来到复兴路车站的时候，谭敏正在翘首等候着程凯，谭敏今天新穿了一条牛仔裤，显得非常精神和利落。他们都是十五岁，正是花枝俏的年龄，穿什么新衣服都够迷人的。程凯感觉到谭敏的日光瞥了他的双手一下，这细节使程凯感到很窘迫，因为他的手上除了书包和上学喝的白开水塑料瓶，并没有玫瑰。由于手里没有玫瑰，那么今天这个特殊的早上就没有必要向她表达祝愿的话语，不仅不能表达，而且最好装作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谭敏新穿牛仔裤一半是穿给程凯看的，一半是因为今天日子特别：情人节嘛，哪个女孩不想穿得漂亮一些？哪个女孩不想得到男孩的玫瑰？她看见他双手没有她期望的玫瑰，看见他只是傻笑而忽视她新穿的牛仔裤，心里已经有些失望了。上了公共汽车，想像着自己进了校门手上却没有玫瑰，而别的女生却笑脸盈盈夸张地嗅着男生送给的玫瑰……心里不仅仅是失落，而是感觉受到了意外的讥讽、打击、伤害，眼泪也就不听使唤地流淌了一脸。
程凯心里清楚谭敏为什么哭，明知故问地说：怎么了？是你妈妈昨晚又回来跟你爸爸吵架了？谭敏突然扭头，目光凶狠地瞪一眼程凯，说：我不要理你！
说不理就不理。从复兴路站开始，一连坐了七站到航空路，下车又走到学校门口，再经过操场到教学楼，爬了四层楼梯来到教室，谭敏从始至终没有理睬程凯。要知道平常他们总是有说有笑，甚至手拉着手啊！程凯心里开始焦急了，不停地在心里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上课以后，坐在程凯前排的谭敏不时拿眼睛看班上其她女生抽屉里的玫瑰，也就更加地对身后的程凯恼火和不满！明知程凯在看她的头发看她的背后，她故意用力甩头，好像要把程凯的目光甩落，不让他的视线栖息在她的脑后。
程凯开始着急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该死的节日居然破坏了他和谭敏的感情。上课的时候他在书页里写了一句：该死的情人节。但是在今天这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就连他们的班主任也表现为一脸的阳光，她不仅穿着紧身的上衣，还异常地化了妆，口红就像可口的樱桃一般十分抢眼，那些平常就爱在课堂上说话的男生女生，此刻也都在议论班主任今天的格外装扮。程凯的身心逐渐颤抖起来，心也开始呢喃：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一节课简直就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下课铃一响，全班开始了疯狂的祝贺与送礼，仿佛今天一天本该是为疯狂准备的。谭敏好像要故意戳穿程凯的假装不知，回头瞥一眼程凯，然后很快地走出教室，走到楼梯口那边，为的是躲开教室里疯狂的情人节气氛。程凯同桌的男生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情节，问道：程凯，你给谭敏准备的东西呢？程凯说我当然是有的，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程凯说完就走出教室，他想找到谭敏向她解释一下。其实究竟怎么解释，说些什么话才合适，程凯还没想清楚。谭敏感觉程凯走过来了，拔腿离开，只给一个让程凯接近的背影。
那一瞬间，程凯的眼泪突然狂泻而出，根本就无法控制。他心里清楚不能让同学们看见，于是飞快地往厕所里跑，假装上厕所，其实在面对厕所的墙壁泪水长流。他忽然想，也许今天中午不吃午饭，把妈妈早上给的三元钱拿去给谭敏买一支玫瑰应该是可以的。这个决定让程凯破涕为笑了。上课铃响了，程凯走进教室的时候，正好几个女生在等候程凯呢，她们叽叽喳喳发问：程凯你给你的公主准备的玫瑰呢？是一束还是一支？是红玫瑰还是黄玫瑰？该不会一大早就送她家里去了吧？程凯实在有些害羞，不知道如何回答。谭敏起身大声对那几个女生说：谁像你们那样低档次啊？拿着已经枯萎的玫瑰送人，是的，我的礼物已经送到家里去了，告诉你们吧，昨天我就提前得到了！
数学老师进来了，同学们赶紧闭了嘴。可是数学老师今天西装笔挺，格外的酷耶！女生们纷纷吐r哇了起来。数学老师皱眉说：别把我当什么，哇什么哇，穿穿西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上课了！
程凯为自己决定拿吃午饭的钱为谭敏买玫瑰而激动，胆子也大了起来，悄悄给谭敏写了纸条：一下课我跑步前进为你买玫瑰来。谭敏当即在他的纸条上批阅：谁稀罕你的玫瑰？讨厌！程凯的同桌很想看他们俩写了些什么，很关注地看着程凯的书本。数学老师发现了，高声叫喊：你们两个，听讲！
下课后，程凯一溜烟跑到校门外，可惜没有任何人站在门口出售玫瑰。程凯心想一定是学校派人把卖花女们都赶走了。于是飞快地往路口那边的超市广场跑去，果然有许多卖花女。情人节这天的玫瑰几乎是天价，一束大约只有十来根的玫瑰卖三十元，最少也是十元。程凯焦急地问：只买一支多少钱？卖花女说：一支不卖，实在要买，九元。程凯央求着说：我只有三元钱，求你卖一支我吧？卖花女忽然说：看你小小年纪，还挺痴情的啊？初中生吧？别早恋，不卖！程凯气恼了，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他身旁是一个只有二十来岁的时髦小姐，男人说：把你手头的玫瑰都给我。卖花女说：一百。男人再掏出一张五十的，微笑着把玫瑰给了身边的小姐，然后他们亲密地挽着手走了。卖花女说：看见了吧？不是我不卖给你，小兄弟，今天的玫瑰花，要卖就卖个好价钱。
赶紧转身跑回学校，上课后，程凯再也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了。我对小起你谭敏，我对不起你谭敏，程凯在心里万遍地重复着这句话，根本就不可能听讲了，眼前全是谭敏纷披的秀发，脑海里全是谭敏平日妩媚的笑容和动听的声音。
这是一个身心倍受煎熬的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程凯忍着饥饿，决定到街上那些小礼品店子里看看，想着一定要给谭敏买份礼物。可惜学校周围的那些礼品店里几乎就没有三元钱以下的可以看得上眼的礼品，这可急坏了程凯。他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在街上匆忙穿梭的时候，心却在想象中谭敏的注视下不停地欢跳。程凯回想着自从父母离异，母亲下岗后谭敏对他的关心，她经常劝慰他，叫他振作起来，告诉他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任何责备和仇恨都不能解决现实和将来遇到的问题。谭敏甚至说，惟一的办法就是不辜负母亲辛苦的养育之恩，把学习成绩搞好，等到将来考个好学校了，毕业后找到一份好工作了，那个时候才能报答辛苦一辈子的母亲。不久程凯也知道了谭敏家的情况：谭敏的父母也离婚了，因为谭敏的母亲嫌弃她父亲多病，于是跟一个酒店老板好上了，然后就把谭敏和她父亲甩了。谭敏可怜的父亲为了供养女儿上学的费用，只好拖着多病的身体在火车站一带靠零售报纸维持生计。用程凯和谭敏的话来说，他们俩是同病相怜，是患难之交，是挣扎在苦命里的孩子。因为谭敏比程凯大半岁，尽管程凯的个头比谭敏要高，但程凯在内心里一直把谭敏当姐姐，有时候谭敏微笑着把程凯叫一声凯弟。他们就像一对亲姐弟，彼此非常亲近，非常关心，几乎每天都在注视对方的一言一行，不仅心心相印，而且事事关照。程凯并不愿意把这种关系看成是简单的所谓纯洁的友谊，在他看来，他喜欢谭敏，将来无论走到哪里，他长大了就是要娶谭敏做老婆的。那好像就是他一生当中一定要实现的一个长远计划。对于程凯来说，全世界的女人中，除了母亲，再就是谭敏。
记不清逛了多少个小店，就在他感到非常失望非常惶恐的时候，在家新装修的明亮的礼品店，程凯忽然发现礼品店年轻的女店主，长相很像谭敏，尤其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微笑的候简直就是谭敏了。程凯心想将来谭敏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程凯看女店主走了神，一时愣在店门口。女店主亲切地微笑着问：你要买点什么，进来看看？程凯发现女店主正在桌子上用油彩笔画着什么，目光落在桌上，看见她画的是卡通，一个女孩向一个男孩捧出了自己的心，还有鲜血在滴。女店主依然微笑着说：今天是情人节，你是不是要给你的朋友买礼物？程凯点点头，但又接着低下了头。女店主敏感到了什么，说：啊，是不是你手头的钱不够？看你急得满头大汗的，一定非常着急是吧？来，你过来，你看看我在画什么？我在画一幅画，一看你就明白我画这画是干什么的了，今天晚上我男朋友请我去看电影，见面后我就把我画的这幅画送给他。你说，这不比买任何礼物都要更亲切吗？所以呢，我建议你在我这里买两支油彩笔，这样花钱也不多，然后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你画，画好了，下午上课以前送给她，你说呢？其实送什么礼物能够跟自己亲手制作的相比呢？不在乎大小，在乎心意嘛，你说是不是？真正的恋人哪里在乎你花多少钱呢？
程凯眼睛一亮，点头接受了她的建议，问：油彩笔怎么卖？女店主说：一元五一支。程凯说：我只有三元钱。女店主点头说：可以了，一红一绿两支笔，然后呢，我再送你一张120K的铜版纸，你就在我这里画，赶紧画，画好了现在就去送给她。说着，女店主把面前的桌子清理干净，给程凯拿来一张非常漂亮的铜版纸，再拿来一红一绿两支油彩笔。程凯把口袋里的三元钱递给女店主的时候，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怯怯地说了声谢谢阿姨。女店主笑着说：哇，叫什么阿姨啊你，我那么老啊？不用谢我了，你快画吧。
小的时候，程凯的母亲每个周末都把他送到市青少年宫学习绘画，所以他还有点绘画基础。当程凯满心想着让今天的谭敏真正高兴一次时，在这只有一红一绿两种颜色的条件下，程凯构思新颖，下笔有神，他画的玫瑰就像刚刚采摘下来的，甚至还带着消晨的露珠。女店主连声说好，夸奖程凯完全是个当画家的料子，看了他的画，再看看自己刚才的涂鸦，简直不能比。好心的女店主帮程凯小心地卷了画，还系上了一根红丝带。真漂亮，我要是你的女朋友，我会珍藏起来的。女店主这样鼓励程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