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翅说：“你看你，这么急着开始哭丧？我只是说我想死，你就忍不住高兴，激动得用眼泪证明你是多么盼望我快些去死，对吧？”灰颈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坏？”大翅冷笑，说：“我没说你坏。你不坏。你怎么是坏呢？如果说我娶你以前，你曾经跟好几个雄鸽发生肉体关系是正常的身体需要，那么，你在成为我的老婆后，继续跟一些雄鸽眉来眼去，那是因为你漂亮，善于沟通……”灰颈终于听到了大翅的心里话，立即打断他，连声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请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我老婆以前，那是浪漫，你成为我老婆之后，那是烂漫，”大翅用十分鄙视的眼神看着灰颈，继续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本性放荡，下贱，肮脏，恶臭。你脏、烂、差。可笑的是，我居然相信了你对我的承诺，你说要爱我一辈子，你说一定会对我忠贞不渝，你说嫁给我就会坚守我一辈子。但是，你忘不掉从前那些跟你睡过的雄鸽，只要有机会就一脸兴奋地跟他们呆在一起，更不要脸的是，你非常乐意跟那些年幼无知或者老态龙钟的雄鸽鬼混。我慢慢发现，像你这样的东西，改不了淫乱的本性，这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骨子里下贱，你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淫荡的气味。可惜的是，你自己并不知道。我娶了你，是我今生最大最彻底的失败。不过我不后悔，为什么？因为我相信这是天意。所以我现在渴望出现意外，让我彻底消失，彻底结束我内心每天都在折磨我自己的耻辱和痛苦，让我的心不再被下贱玷污，不再由于你而蒙羞！”
灰颈终于听到了大翅全部的内心话，没有立即回击，问：“你骂够了吗？”大翅没有想到灰颈的反应这么平静，说：“骂？你认为这是在骂你？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灰颈再问：“你骂够了没有？如果你觉得通过辱骂我凌辱我，心里会好受一些，你可以接着骂，把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全都泼到我身上来，骂啊？请你接着骂好吗？”
她这样说话，好像大翅很无聊并且很无耻。大翅这番思考了很久的话，原以为应该是一连串的重磅炸弹，足以令灰颈感到羞愧，足以摧毁她，至少可以激怒她，哪知她居然面无表情，就像重拳出击却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显得毫无意义。“呸！你不值得我骂！”大翅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有气无力。
灰颈冷静地想了想，说：“大翅，你怎么骂我都可以，因为至少现在，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我让你在我面前发泄，今天是我主动找上门挨骂的。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问心无愧，因为我并没有感到良心不安。首先，你说在我没有嫁给你以前轻浮放荡，前提是你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时候我还没有嫁给你，也就是说在我还没有成为你的老婆以前，我有我的自由，选择的自由，生活的自由，爱情的自由，就像你也曾经跟有些雌鸽发生过肉体关系一样，那时候的行为，是年轻的游戏的行为，不可以跟品性联系起来。其次，你说我在嫁给你以后还在鬼混，这是你自己的看法，我自己清楚我没有跟任何鸽子鬼混，更不会跟从前与我有过关系的雄鸽再有关系。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些交往，总会有些玩笑和嬉闹，但我知道，我是你大翅的老婆，必须自尊自重。我除了本分处事，心里只有你，身体只属于你，何况我一直都在期待为你生养孩子。你认为我很淫乱，那是你的认为，我自己从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哪只雄鸽，能够吸引我，能够让我产生身体的欲望。我相信你应该懂得，我们雌性，一旦深爱某个雄性，就很难再对别的雄性产生兴趣。如果你执意认为我背着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无话可说。你在娶了我之后，为什么跟红腿发生肉体关系？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跟那个翘尾公开交配？但是我不说什么，不是我不在意，也不是我不妒忌，而是我理解你，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我，报复我在嫁给你以前有过几次身体的放纵和不检点，报复我曾经不纯洁不干净。你听清楚了，我不是不在意，而是只有忍气吞声，只有对自己的过去自责和懊悔。”说到这里，灰颈忽然闭嘴，接着泣不成声。
大翅看着灰颈哭。
大翅听着灰颈哭。
他感到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看着前面桃树林那些穿梭其间的人影，大脑里空空如也。话到这里，其实一切已经明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我总是把一切都往好的方面想，”灰颈忍住哭泣，继续道：“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标明你很在乎我，心里还是很爱我的，因为你在乎我的过去，在乎我的现在，虽然你那些猜忌真的是子虚乌有，纯粹是你丰富的想象。你用这种方式报复我，伤害我，然后这样看轻我，看贱我，凌辱我，辱骂我，我都可以忍受，可以接受，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我爱你，没有你我就无法活下去。我甚至想，你在这群鸽子当中太出色了，你希望征服更多的鸽子，你想占有更多更漂亮的雌鸽，这是你的好胜心，然后为了你自己心里平衡，就用你的想象给我加罪，好像就是因为我对你背叛，对你的不忠，让你感到羞辱，所以你故意公开和翘尾交配。我还是抱着理解，因为毕竟在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几次身体上的任性。我让自己觉得理亏，让自己处在一种不可原谅的罪恶感里……”灰颈停住不说了，因为她看见大翅在默默流泪。
一阵沉默。
一起沉默。
沉默之后，灰颈再走近几步，走到大翅身边，这是几个月来他们第一次挨近，挨得如此之近，彼此感到了身体的温度，彼此听到了呼吸和心跳。灰颈轻声问大翅：“你还爱我吗？说真心话你现在还爱我吗？”大翅长叹一口气，说：“我爱从前那个灰颈，那个聪明漂亮温柔可爱的灰颈，每天都会跟我说亲爱的早上好或者亲爱的晚安，每天都会在意我的行踪，一会儿没有看到我或者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就会着急得哭的那个灰颈。从前的那个灰颈心里只有我，如果我出去参加信鸽大赛，就会守望着我，就会心急如焚牵挂我，从来不会跟任何异性说话，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我那时也从不在乎她的过去有过什么，因为那时的灰颈是爱我的，就像她曾经的誓言，今生今世只会爱我。后来我发现她变了，变回从前了，喜欢被异性追捧，喜欢被异性献媚，喜怒无常，怀念从前的那些与她有过关系的异性，恢复到从前的轻浮和放荡。尤其是，再也不跟我说晚安了，有时候只要生气就一连多天不理我，不在乎我心里想什么了。这种默契和感应一旦消失，使我相信那个曾经承诺爱我一辈子的灰颈，已经离我远去。你知道，我就是到死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灰颈听完后问：“你还是没有回答，你现在还爱我吗？”
大翅缄口不言。大翅真实的想法是说不上是爱还是不爱了。灰颈想，他不爱了，虽然他没有说爱也没有说不爱。灰颈不再逼问，说：“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大翅，如果我在被你不断伤害折磨的时候，每天还坚持跟你道晚安，你就会更加坚信我在用忏悔的方式向你求情，好像我真的在嫁给你后做了背叛你的事情。我只有远远地躲着你，内心忍受着巨大的煎熬。我不敢跟你说话，不敢靠近你，虽然我内心是多么渴望你主动来亲近我。结果被你说成是不在乎你了，不关心你了，离你越来越远了。这么说吧，你也知道我一向都是对你百依百顺的，那么你要我怎样？我听你的，你就直接说好了，我绝不会有半点的不顺从。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九
怎么忽然变成我蛮横无礼我里外不是个东西了呢？大翅感到吃惊，自己是怎么忽然被她软化的？怎么现在大脑里一片空白？居然想不出更好的话还击她惹恼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施展了什么魔法？
对了，你就是一个魔鬼，一个令所有雄性着迷的魔鬼，一个轻浮放荡却显得孤苦无助的魔鬼，是上天特别赋予你美丽和手段的彻头彻尾的魔鬼，因为你身上没有单纯所以你总是有能力为自己解脱却使我欲罢不能。我痛恨你的从前，厌恶你的轻浮本性，却在身心上难以对你进行果断舍弃。看看你此刻，显得那么真诚，那么忧伤，那么无辜，却依然那么楚楚动人，那么令我想和你做爱。我的骨子里对你是充满恨意的，精神上是受尽你折磨的，灵魂上对你是轻视蔑视和漠视的，但我的身体，包括此刻的身体，却在强烈渴望着跟你做爱。你这个魔鬼，如果此刻我跟你和好，往后你会用更加可怜与无辜的神态加倍折磨我的心灵，使我逐步丧失抵御你这个魔鬼的能力甚至意志。我绝不上当了，我的直觉告诉我，离开你，远远离开你，哪怕我选择或者利用某个意外死亡，我也要摆脱你这个魔鬼。
想到这里，大翅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清醒，终于使刚才空白的大脑活跃起来，有一些可以使自己的意志逐渐占据上风的内容汹涌起来。他像是背诵字典一样忽然说出一连串的词语：“自尊，尊严，占有，忠诚，信任，背叛，猜忌，妒忌，轻浮，浪荡，自私，无耻，无知，折磨，怀疑，无聊，愤怒，肮脏、稀烂、极差……”灰颈忍不住打断他，问：“你是说我是吗？你把一切不是都归结到我的头上是吗？你为什么这样自私？为什么这样不公平？”
大翅感到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熊熊燃烧的怒火使他恨不得立即飞身啄穿她的眼睛。他已经做出了奋身而起的架势，没想到灰颈说：“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死我是吗？好啊，来吧！我早就等着这个时候呢！来啊？”
灰颈看到大翅收起翅膀了，冷笑了一声。这是有史以来灰颈第一次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发出如此冷漠的微笑，满脸都是不屑和愤怒。她说：“其实，你一直都在要求我对你百依百顺，我也确实一再提醒自己要对你做到百依百顺，我忍受了一切你对我过分的甚至是残酷的折磨，我总是认为只有不断满足你，就能说明我对你爱得真心，爱得无私，就像一个母亲溺爱孩子，无条件没理由溺爱，纵容。结果呢？结果变成了我好像真的有什么过错，好像真的是因为做了背叛你的事情，使你变本加厉攻击我、诬陷我、折磨我。大翅，你别忘了当初你选择我的时候，你是有眼光的，那时候你看得很准，我是说，你选择我是因为你非常在乎我的聪明和美丽，其实现在我没有什么变化，凭良心说，我对你是非常非常爱的，这一点你非常非常清楚。我也知道，你现在真正在乎的是，我是否对你背叛过，作为你的妻子，是否像从前那样接受过别的雄鸽发出的求爱信号，是否对你有不忠，对吧？你不要不承认，我知道你，这个世间绝对只有我最了解你，虽然你跟褐背是好朋友，但他不了解你对异性的态度，虽然你跟红腿和翘尾她们有过肉体关系，但她们同样不了解你的内心。你在乎我是否背叛你，这是问题的关键。”
大翅感到灰颈刺到他心灵最深处的疼痛了。灰颈继续道：“你由怀疑发展到深信不疑，这是因为我没有辩解，没有好好向你检讨在你娶我之前我经历的那些事情，也就是说，你现在真正仇恨的是我的过去，把过去我的那些身体行为当作是生来就对你的背叛和不忠。我还是让自己清醒感到这是你对我的爱，一种深深的爱，就像褐背曾经说过的，你希望拥有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过去，尤其是我的过去。可是那时候大翅你没有出现啊，那能怪我吗？老天并没有从我一生下来就有一个我唯一的选择站在身边，我因为年轻出现了一些你现在看来的不轨行为，那是正常的事情，不是吗？你如果坚决认为我的过去是对你背叛，认为我一定会因为过去的行为形成轻浮浪荡的本性，认为我总是一旦背着你就会不要脸，那么，你的能力呢？你既然已经娶我为妻了，为什么连自己的老婆都守不住？如果照你说的，你老婆在外面勾引别的鸽子，你作为我的丈夫，你的能力哪儿去了呢？你说话啊？怎么哑口无言了？看来，我应该对你隐瞒我的过去，不该对你有一丝透露！”
这些话像利剑，根根刺中了大翅的心。他内心里同意灰颈刚才的话，但脸上却在红一阵白一阵中慢慢变成青色，变得怒不可遏。大翅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盯着灰颈，说：“不，你这些自以为是的话，都是错误的，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是自欺欺人。你听着，根本的原因是你并不像从前那样爱我……”灰颈打断他：“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像从前那样爱你？”大翅喝道：“你别打断我的话，你不知道我最讨厌打断我说话的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令我讨厌就是因为你从来都是自以为是，一直都觉得自己聪明美丽！谈聪明，你能跟红腿比？谈美丽，你能跟翘尾比？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在乎你从前那些淫乱的行为？你过去跟多少鸽子淫乱，跟我现在有什么关系？谁的过去干净过？我自己过去不也是有事没事就站在了哪知雌鸽的身上？你始终就不明白问题的实质，没有比你更愚蠢的鸽子了，却还在我面前这么自以为是！可笑！”
灰颈此刻完全崩溃了，问：“这么说，你是希望我快点去死，对吧？”
大翅冷笑，说：“你死活跟我狗屁的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说是我希望？你总是这样把责任推给我，觉得这种思维对你有利？你既然想死，你就去死好了。”
灰颈问：“你真的希望我死？”
大翅非常反感的吼道：“好吧！你一定要把这个责任推卸给我，那我就大声说，灰颈，去死吧！你去死吧！”
灰颈强忍正在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摇头说：“你这个恶魔，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今天我才知道，我恨你，我恨你！”大翅故意一惊：“什么？你不是说你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恨的吗？原来你说的都是假话？我说嘛，你就是一个谎言专家，一辈子都没有真实过。”“我恨你！”灰颈尖声叫喊，然后突然奋身，用突然暴发的力量直接啄向大翅的眼睛。幸亏大翅躲闪及时，否则眼睛当时就瞎了。大翅被灰颈这个突然的动作惊呆了，在躲闪到一边后，很想立即还击，很想要了灰颈的性命。但是大翅在瞬间恢复了理智，说：“你刚才是想我死，对吧？你放心，信鸽大赛开始后，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你会得到满足的。”
灰颈自己也为刚才的冲动感到震惊，说：“对不起，大翅，刚才我……”大翅连忙摇头说：“不用说废话了，再见，我走了！”说着就振翅飞走了。灰颈顿时坍塌了，软软地倒在假山的石头上，泪水纷飞，自言自语：“天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公园负责饲养信鸽的管理员在假山上的石头缝里，发现了已经死亡的一只雌鸽，接着又发现从拉萨飞回的信鸽中没有那只安排领飞鸽群的雄鸽。这是怎么回事？管理员觉得雌鸽的非正常死亡和雄鸽的非正常消失似乎有些联系，但他没去多想，只是在那个可能有暴雨降临的傍晚，用红笔在记事本上，勾销了一对鸽子。
老牛老不老实
老牛的老家是山东。在我们单位老牛的工龄可能是最长的一个。我和老牛是同事，我是1985年夏天由老牛像我父亲一样用根扁担挑着行李送到我们单位的。顺便说一下，我们单位是拍电视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