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璟容,她走过去,温暖的小手覆上爸爸冰冷的手背,目光坚定地告诉他,叔叔,我相信你,您一定很冷吧,下次我再带床棉被来给您。
我看到父亲眼中晃动着的泪光。
三天后,父亲就被警察拖出了山洞,拉上警车带走了。
那一天,残阳血红,冷风过境。
璟容通红着眼眶朝我大喊,方子舟,是我告了密!我让警察抓走了你爸爸!你爸爸杀了人,他罪有应得!
而我,站在冰天雪地里,只想去抱一抱那个痛哭失声的女孩。
【四】宋璟容
方子舟不再是穷小子方子舟了,他可以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买走我手中全部的花。他的大度讨好了那个傻妞,却无法再讨好我。
因为他的钱包里没有现金了,他只能买二十朵玫瑰送给傻妞,却买不起剩余的十八朵送给我。
我说,可以刷卡,先生。
李瑞在旁边拆我的台,你疯了璟容,哪里来的刷卡机!
方子舟并不介意,他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法,说,把你的电话和地址写给我,明天我把钱送过去。
李瑞继续捣乱,笑着对方子舟说,先生,我朋友是在闹着玩儿呢,你们快走吧,这花我们不卖了。
方子舟还是买走了那些花,并且要走了我的电话和地址。
那个傻妞耍着性子跑远了,方子舟没有去追,他朝另一个方向走远,抱着十八朵赊账的玫瑰花,他忘记把它们送给我了。
李瑞诧异地问我,璟容,你怎么哭了?
他这样一问,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声泪俱下,我嚎啕大哭。
李瑞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只知道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这个傻小子。
以前的我也曾这样大声地哭过,因为方子舟被人欺负了,他傻,他耿直,他不懂得以牙还牙,所以我就急哭了。
那个时候方子舟对我说,宋璟容,你哭得可真丑啊,你要是哭得好看些,我就抱抱你。
我仍是丑死人不偿命地哭,方子舟却还是抱了抱我。
李瑞将我送到楼下,他把钱全部塞给我,傻笑着对我说,谢谢你陪我过圣诞,璟容。
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温良的白马,带着三分忧伤三分安宁并四分的顺从。这样的眼睛像极了璟逸,我的哥哥宋璟逸。
从小我便知道,家中最疼我的只有宋璟逸。
我是他从河边捡回家的小孩儿,那时我还在襁褓之中,皱巴巴的一张脸哭得酱紫。哥哥求爸妈收养了我,报了户口,起了名字,当女儿一样抚养长大。
宋璟逸是镇上出了名的好榜样,他那样优秀,仅仅是用闲暇时间为我补课都能让我的成绩进步飞快。相比之下,我则显得太过普通。
但这并不影响宋璟逸对我的疼爱,他总是温柔地叫我,容容,容容。他在柳絮翻飞的季节,面带微笑地蹲在地上为我绑鞋带。
他教会我写自己的名字,他让我有勇气面对黑暗,他为我擦干年少时委屈的眼泪,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向日葵花田。
我的哥哥,疼我爱我的哥哥,我却亲手让他的生命终止在未来尚未造访的年纪。
我还记得妈妈几次哭得晕厥过去,恍惚间喊着哥哥的名字,她说,为什么死的不是璟容而是你。
【五】方子舟
白恩离开时丢给我两个字,畜牲。
女人的想象力与自我膨胀的自恋心态真的是非常可怕,虽然我一直以来也不曾对白恩承诺过什么,但是在分别的时候,她却一口咬定是我背叛了她。
阳台上静静地盛开着十八朵玫瑰,我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不一会儿,女生沙哑的声音自听筒传来。
像是感冒了,浓浓的鼻音带着哭腔念着,哥。
璟容的哥哥璟逸我见过几次,他在北京读最好的学校,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难得回来一两次。
印象里,是个极静极温和的人,永远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干净如孩童。
我记得他曾经送给我一本崭新的书籍。
他离开的那一天,阳光很好,地面上的积雪融化,仿佛可以听见冰层之下奔腾着的水流正温暖地流向远方。
那一天璟容生病请假,我知璟容素来争强好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请假,便打算在放学后到她家去看一看。
路上,妈妈一脸慌张地跑过来,她说,子舟,怎么办,你父亲这回是真的杀了人,杀了宋家的长子,已经被警察拖走了。
我怔在那里,心中悲伤的情绪不断地涌现。
听妈妈说,宋璟逸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父亲的下落,竟去山上找他,谁知随后又不知从哪里冲上去六七个警察,爸爸慌了,大骂宋璟逸是个奸细,扯过他就将他甩下了山崖。警方找到宋璟逸时他已经断了气。
父亲被判了死刑,半个月后执行。他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一路上都在骂着宋璟逸,骂完又骂了璟容,最后连我一起骂了。他坚定地认为是宋璟逸报了警。
但是我知道,他没有。
警方让我去领父亲的遗物时,我看到一床崭新的棉被,那是璟容曾经许诺给他的,也许是她病了,才拜托宋璟逸带上去。
至于警方怎么找到父亲,我想,应该是他燃的火堆出卖了他。
不管怎样,我的父亲杀害了璟容的哥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那天晚上,我到璟容家附近等着她,远远地看见她蹲在路灯下瑟瑟发抖地哭着。一直以来好胜勇敢的宋璟容,却在那样一个不温不火的夜晚看起来那样瘦小,像一只濒死的基围虾,绝望地蜷缩在那里。
昏黄的路灯照着她头上的白色发绳,我忍不住走过去,想要抱一抱她。
璟容却推开我,一双猖獗的眼睛充满愤怒与极致的悲伤。
她说,是我报的警,方子舟,你必须恨我一辈子。
北风呼啸着,吹得人心里空空作响。我知她此刻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恨她,代替宋璟逸拼尽全力去恨她。所以我没能展开我的手臂去给她一个拥抱,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影被风吹得踉跄着走远。
半个月后,父亲被执行枪决。而璟容也一个人离开了这座城市。
【六】宋璟容
敲诈方子舟的后果是生了一场大病。三十九度四,浑身烫得像被煮熟的螃蟹,连咽口唾液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间看见宋璟逸,在阳光璀璨的下午拎着我最喜欢吃的蛋糕来看我。他的手很凉,搭在我的额上,问我有没有退热。
那一天的阳光也不知为什么那般热烈,如鱼鳞闪烁着,铺天盖地地将他的脸打得有些模糊。他说,璟容,爸爸刚才打电话说临时出了任务,要去山上抓人,不回来吃晚饭了。
我惊得一身冷汗,忙问,抓什么人?
哥哥摇摇头,谁知道,应该是子舟的父亲吧,逃了这么多年,原来是躲在山上。
我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想起我曾经答应子舟的父亲,要带一床温暖的棉被给他。如果他被抓了,方子舟一定很难过吧。
我扯着宋璟逸微凉的手背哭着哀求,去救救方子舟的爸爸吧,哥,他爸爸是被冤枉的。求求你在爸爸赶到之前让他逃吧……
从小到大,我的要求哥哥从来没有一次不满足。
于是他背上棉被,应允我,放心,我去通知他,让他逃。
我看着宋璟逸朝远处飞奔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哥哥被方子舟的爸爸甩下悬崖身亡的消息,爸爸就在山顶,眼睁睁地看着哥哥跌了下去。
妈妈几乎哭瞎了眼睛,她的儿子,她的骨肉,她全部的骄傲和希望,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在逃的逃犯残忍杀害了。
那一天,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乎要炸裂我的耳膜,她不停地问爸爸,为什么死的不是璟容,为什么死的是我们的璟逸。
这之后,我离开了我的家,一个人来到新的城市,听说这里的向日葵非常茂盛,哥哥生前最喜欢向日葵。
我被噩梦惊醒,朦胧间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那里。
那样的一抹身影看起来那样熟悉,那样亲切,又轻易让人陷入悲伤。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臆想,那个身影逆着光,俯下身,轻轻地在我干燥得起了毛屑的唇上吻了一下。
我仿佛听见他说,我找了你这样久。
【七】方子舟
我去找过那个叫李瑞的男生,在知道他的父亲是权威眼科医生后,我坦白告诉他,我愿意捐献眼角膜给璟容,但我需要他的配合。
璟容被遗弃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她患有罕见的眼部遗传疾病,会在某个时刻忽然无法看见眼前的事物,这样的症状反复出现,从最开始的一年一两次,到后来的一个月三四次,甚至一天几次,直到完全失明。
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这个毛病是在她读初一的时候,我与高年级的学长起了冲突,她跑过来挡在我面前,大声地喊,谁敢动他一下我挖了谁家祖坟!
却突然睁大了眼睛空空地看着前方,对方挥过来的拳头也不知道闪避。我将她护在怀里才躲过一劫。
那一天璟容哭得很难过,也可以说,她哭得很丑,张大嘴巴,闭着眼睛,嚎啕大哭。那是处处要强的璟容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她哭着问我,方子舟,如果有一天我瞎了,看不见阳光也看不见你,那我该怎么办?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却莫名地让我觉得亲切。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回答她的,只记得我曾经承诺,如果有一天,我们都有空闲,我就带你去看向日葵花田。
李瑞是心地善良的,也是可靠的。
他去找璟容,尽可能不露声色地告诉她,有人愿意为她捐献眼角膜。
听说璟容很开心,那样的笑容,纯白如孩童一样。
那是一个下着淅沥春雨的白昼,我隔窗看着璟容,她安静地坐在白色羊绒地毯上,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披肩。
她在数钱。
一张一张地用拇指捻过,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数钱数得这样童趣,像一个孩子正在兴高采烈地细数掌心中闪闪发亮的糖果。
她的感冒已经痊愈,我不知道她是否会记得曾经有个男生,趁她感冒发昏的时候偷偷地亲吻过她的嘴唇。也不知道她会不会骂我,你这个臭流氓。
但是我希望她记得,有个叫方子舟的男生,他爱她。
曾经,此刻,还是即将面对茫茫黑暗的未来,都不曾放弃过去爱她。
【八】 宋璟容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室盛开的玫瑰。李瑞告诉我,这是方子舟退给我的,他并不打算用二百元一支的价格来买十八朵玫瑰送给我,所以他退货。
李瑞还说,在我手术的那一天,方子舟去寻那个傻妞了,叫白恩的那一个。
我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在我还是个傻小孩的时候,曾经怀着一颗爱慕方子舟的心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喂,你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子,会送她玫瑰吗?
那时候的方子舟摇摇头,一脸嫌恶地说,玫瑰早被那些泛滥的爱情浇灌得面目全非了。
我又问他,那你要送什么花,难道是菊花啊?
方子舟敲敲我的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是向日葵啊。
我用手覆盖住自己的眼睛,感知着跳跃在眼睑之上的阳光,它们温暖地透过我的眼皮,落在我渐渐湿润的眼瞳之上,营造出一个金灿灿的世界。
我问李瑞,你愿意送我向日葵吗?
李瑞说,没问题,可是如果你要玫瑰花,我就不能送给你,因为宋璟容,你不爱我。
我笑出了眼泪,我说,可是我只想要向日葵啊。
在我出院后没多久,李瑞就交了新的女朋友,那女孩儿穿着一身斑斓的色彩同我打招呼,呦嗬,这不是宋璟容吗?我是白恩啊,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手里捧着大捧大捧的玫瑰花,一张脸笑得像是晕倒在蜂蜜里的蜜蜂。
李瑞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笑,伸手揉了揉她稻草一样的头发。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的酒,李瑞一直劝我,璟容你少喝点儿,你才刚出院。这样的关心是带有一定距离的,是壁垒分明的,带着几分客套。
白恩也劝我,宋璟容,你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也该好好问问自己的心了。然后又对我嘲弄,哦对了,我忘了你是没有心的,李瑞都已经告诉你了方子舟的良苦用心,你还是死皮赖脸地活在你的世界里,你呀,根本就是一颗臭烘烘的洋葱,没有心儿的!
我醉醺醺地看着他们傻笑,这真是夫唱妇随啊!
第二天清晨,我为自己打包了简单的行李,带着这些年来一张一张存下的钞票,打着响亮的饱嗝上了车。
摇摇晃晃的巴士一路开往城北的向日葵花田。
那些耿耿于怀的,满心期盼的,怎样也无法做到手放开的事情,无非是爱。
我开始在这世上兜兜转转,我的脚步走遍国内大大小小的向日葵花田,我的皮肤晒得黝黑,我说的话不南不北。
但是我知道,在某一个飞鸟掠过天空的下午,我会抵达全世界最后一片向日葵花田。
我会看见一个男孩子,他坐在大片迎着阳光怒放的向日葵花田中央,清凉如酒精一样的眼睛空空地望着远方。
我不会大声喊他的名字,我生怕扰了他的清净。
也许我会一步一步地走近,葵花硕大的叶子划过我的肩膀,露珠滴落在我的脚背上。
我会拨开层层叠叠的花海,俯身亲吻他长着青色胡茬的唇角。
到那个时候,就连向日葵也会转向我们,我们迟到了那么久的爱情。
小喷菇为你冲锋陷阵的那些年
有些爱,是在伤过之后才懂得放手,有些爱,是在错过之后才学会珍惜。
我们一起过家家、骑木马,嬉笑打闹着路过一冬又一夏
我们找到童若北的时候,他正蹲在巨大的灰色墙壁下偷偷地哭着,生着青苔的墙,头顶血红的天空,衬得他瘦巴巴的身体像一只通红的、濒死的基围虾。
童婳婳扯着我的衣角说,肯定又是许岩那个混世魔王欺负我哥了。
这还用你说?我扯着童婳婳走过去,踢了童若北一脚,别装死,每次被许岩欺负了你就只会哭,哭哭哭,你倒是把许岩哭死一个看看啊!
童若北一动也不动,就那么静静地蜷着,肩膀一抖一抖的,看得我闹心。
童婳婳委屈地对我说,桃桃,我哥哥已经很难过了,你就别再骂他了。
我气得哆嗦,这是第几次了?自从我搬来安途巷子那天开始,这究竟是童若北第几次被许岩欺负得哭了?又是我第几次掳起袖子杀气腾腾地满大街寻找许岩,再一拳一脚替童若北报仇雪恨?
罢了罢了,家常便饭而已,何苦每次都把自己气得白抓挠心。
我又像往常一样,仰着视死如归的头颅,睁着猩红可怖的双眼,找许岩去了。
童若北却在后面叫住我,说,桃桃,你别去找了,许岩他们家今天搬去城里了。
我气得差点儿骂娘,什么东西,临走前还要欺负了童若北再走!
很多年以后,当痞子许岩叼着一根茶花烟,在云雾缭绕的地下室对童若北说起我的时候,当我躲在油腻腻的墙壁后面垂下头静静流泪的时候,我又想起我们的安途巷子,想起我为了替童若北报仇而追着许岩满街打的那段时光。
叫做童年的、再也回不去的那段年少时光。
我的童年是三个人的世界,童婳婳,童若北,还有我。
童家兄妹在儿时只有我一个玩伴,邻居常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呦,就是这两个小孩啊,啧啧啧,也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因为自己是私生子觉得丢脸哩。
就因为这样,没有人愿意和他们一起玩儿骑大马或者是过家家,虽然他们都很可爱善良。
而我,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外婆又是耿直朴实的性格,所以从没有人附在我耳边说,安桃桃,不许你跟那两个有爹生没爹交的小孩儿混在一起。
所以,我理所应当地成了若北和婳婳的好朋友。
事实上我有些瞧不起童若北,在我的观念里,童若北迟早是要成为七尺男儿的,可是每当我想象到一个七尺男儿流着眼泪窝在角落里的模样,就打从心眼里恨铁不成钢。
童婳婳倒是比哥哥强了许多,当我与巷子里其他的小孩子厮打在一起的时候,她至少可以躲在不远处给我加油助威,偶尔还会大着胆子朝这边丢石子,企图偷袭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