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你孤零零地站在小区里缓缓地抬起了胳膊挡在眼睛前,你哭了对不对,那个开朗向上善良懂事的你突然间就有点想找个人喝点酒。你一阵风似的将我从家里拖出去,在你忧伤的目光里我将发传单赚的全部人民币交到你手上。
这下你可满意了,带我找了间小酒馆,一拍桌子,大吼一声:“老板,上酒!”那架势像极了曾经的沈蔷薇,那个把白酒当矿泉水的小精灵。
我看着你把酒精当洗脸水灌得满脸都是很心疼,你看我又开始小气了,你喝一瓶酒,我就在心底想,得,又一瓶大宝被你糟蹋了。
原来你喝起酒来也是不要命的,一箱啤酒被你变魔术一样消灭得干干净净。你又点了几盘鱼,你说沈蔷薇,我顾林海再穷也能让你吃得起鱼啊。
你不是说你喜欢吃鱼吗,你为什么要跑去吃那个什么该死的七分熟牛排!
你开始耍起酒疯了,这可真要命,店老板举着菜刀跑出来,看着满地碎成碎片的酒瓶啊盘子啊,手都开始颤抖了。
你却傻乎乎地笑着说,别生气啊,玻璃碎了更聚光呢。
老板的菜刀铛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后来你硬是扯着老板的袖子让他看着你跳舞,你跳的真带劲,不需要舞台和灯光,就是在这个满地残骸的小破酒馆里,你也跳得那么专心和愉快。你的脚步哒哒地踩在碎玻璃上,那玻璃被你的眼泪砸得体无完肤。
老板看得开心了,放走了我们。
一出门你就抱着一颗无辜的白杨树吐得一塌糊涂。
我轻轻地拍打你的背部,一下一下,却弄疼了我的心。
你指着你腕上五百块一条的塑料链子喃喃地说,这个不灵啊,不灵的。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却突然转身将我摁进怀里。你说薄荷糖,我总觉得这么熟悉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前世相识的呢。
如果你记得看06年7月21日的报纸
顾林海,现在的你正在做什么呢?
是和沈蔷薇手牵着手走在暖人的阳光下吗,还是带着她去吃水煮鱼去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做什么呢?
此时的我,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做一个快乐的宅女,我养了两只猫,一只叫林海,一只叫蔷薇。邻居问我,怎么给猫起了这么文艺范儿的名字。
我搂着它们笑着说,你瞧,我们像不像三口之家?
现在的我,还是贪财吝啬又肥胖的丑姑娘。我写故事为生,故事里总有痴男怨女,她们为我带来一份不错的收入。
曾经的我让你猜,如果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钱我最想换的是什么呢?
我想换一张干净的面孔,只要不像现在这样可怖,有点雀斑和青春痘我都可以接受的。
我叫唐薄荷,她叫沈蔷薇。
我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花。三岁时,薄荷跟着爸爸,蔷薇跟着妈妈,我们分开,每年只能见一次面。
蔷薇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像是在照镜子,一眼的眉眼,一样的发型,一样灿烂的笑。
可是后来,薄荷是公主,蔷薇却成了女奴,妈妈被病魔纠缠,这对可怜的母女时刻站在崩溃的边缘。
爸爸有了新妈妈,新妈妈小气得很,她不许“外人”碰我们家一分钱。
我和蔷薇再见面时就不像是在照镜子了,我仍旧可以眉开眼笑,蔷薇却被忧伤填满了眉间。所以我开始卖五毛钱一串的幸运手链,我遇见你,那个在05年盛夏掏出五百元一本正经地拿走一串塑料手链的笨蛋。
可是2006年的冬天,你却认不出我了。你从我手中接过宣传单时,有没有发现我眼底晃荡着的小期待?
我又开始有些小小的想入非非了。
如果你记得看06年7月21日的报纸,第三版,右下角,有一个几十字的小新闻。癌症晚期母亲不堪生活重负,带着女儿点火自焚,母亲死亡,女儿大面积烧伤,面部烧伤面积高达百分之七十。
看了那天报纸的人都说,这是什么妈呦,毁了自己女儿的容要怎么死得安心。
可我不怪她,这个可怜的中年妇女,满身伤痛,临死前把我紧紧地护在怀里,她说蔷薇,蔷薇,别怕,妈妈就在你身边。
那是我三岁后第一次被妈妈那样温柔地抱在怀里,我看着弥漫的浓烟突然间就想到了与幸福有关的词语。
那天的蔷薇去了爸爸家,她想为妈妈偷点买药的钱。
她不知道她的妹妹正代替她感受着最后的母爱。
我真的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毁了容。继母像赶苍蝇那样把我轰出了家门。我的父亲,那个小老头也挺可怜,他想为我做些什么,却只能徒劳地被他的新妻子拧着耳朵关进了屋。
沈蔷薇说,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以为是你站在我对面。她拍着胸脯说,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为我换一张干净的面孔。
顾林海,聪明如你,你该明白她的桀骜和冷漠都来自哪里。她喜欢吃水煮鱼,可有时她却只能选择去吃七分熟的牛排。
我想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沈蔷薇却早一步亲吻了你的嘴角。
2006年的冬天那么长,你没有认出我来,却送给了我一副可笑的红手套。
2006年的冬天,你看着小精灵一样的沈蔷薇,你朝她晃着手腕上那串五百块的开过光的塑胶手链笑得那么开心。
你和我说,我注意她很久了。
你和我说,你是沈蔷薇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你又问我,薄荷糖,我们是不是前世相识的呢。
你就是笨,你笨得那么光明正大。我就是坏,我坏得那么小心翼翼。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去找过那副可笑的红手套,我在大家上孤魂野鬼似的游荡,最后在一个刷着绿漆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它们。它们被野猫咬的细碎,完全没有了那副蠢蠢的可爱模样,我丢下它们转身走开。
后来的我抱着两只猫轻轻地念,林海,林海,双木成林泪成海。
CREAM CANDIES/奶糖
就像荒漠开出寂寞的花
我会拼命赚钱给千葱花,死花。
我还会给千葱买最贵的婚纱。
最后,我要带千葱去夜的海边玩耍,亲吻她发间可爱的花。
寡妇·尸体·报警事件
我总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孩,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明星,哪怕已经过气。
你不算美,只一双眼睛灿若星芒,乌亮,闪着不可思议的光,像遥远的沙漠尽头一汪凉澈澈的泉眼。
就是这双眼睛,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误解我,诽谤我,想要将我置于死地。
那个潮湿阴冷的夜,我第一次遇见你,兴许并不是第一次,谁知道呢,茫茫人海,谁能保证我与你之间在这之前没有前缘?
不说这个,回到那个潮湿阴冷的夜。
我提着一口巨大的牛皮箱,长方形,沉甸甸的质感,狂奔在光线微弱的街头。彼时我已经穷得开不起跑车,而这大半夜,见鬼的的士却统统躲着我,我只好出卖自己的体力奔跑。在这之前我出卖色相,凭借一副清澈的皮囊博得无数艳羡的目光,聚光灯下瘦高的身材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高,企图就凭这狂傲造型俯览这太容易得到的世界。
而如今我在这狭窄憋闷的世界里夜奔,脊背微微驼着,蟹壳青的胡茬像蒲公英的种子洒满我寡欢的脸。
而你。
那样的你,虽谈不上绚烂,却也如一朵寂静绽放的山茶,真挚地出场,从此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谢幕。
你短碎的发上带一顶小巧精致的花环,洁白的手指拎着裙摆,露出光滑纤细的脚踝和五颗贝壳一样的脚趾头。
那件婚纱真的很美,巧妙地勾勒出你的曲线,玲珑饱满,像一颗甜涩的浆果,在黑暗中静静迸发出奇异的香气。一对小小的锁骨干净没有累赘,如雪的薄纱轻柔地包裹住你瘦小的身材。
你穿着婚纱从街的尽头朝我冲来,嘴里吐纳着酒气,桃子味的伏特加,酒精乱了你的步伐,你就像一头失控的小兽,猛地与我撞成一团。
夜像一个糜烂的核,我们是核里短兵相接的种子,砰的一声倒在流动的夜色中,头晕目眩,我全身的骨骼都被你撞得松动。
那口箱子尤为惨烈,一股脑吐出肢解过后的女尸一具,血肉模糊的眼球滚到你的手边,你用手抓起它仔细端详,用那双无辜洁白的眼睛,下一秒,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霄,夜色被你惊动,不安地抖了抖。
我甚至来不及从地上爬起来,你已经拿出手机迅速地拨打了110,动作之敏捷,之果断,让我瞠目结舌。
就这样,我们被倦困的警车拉走,一路上你都在指控我:“警察先生,他,是个杀人凶手!”
我拒绝跟一个大半夜穿着婚纱夜奔的女酒鬼说话,闻讯室里,前三十分钟你极尽所能企图使那无辜警察相信我是杀手,后三十分钟你哭了,那一层薄薄的眼泪在你洁净的眼眶里聚集成珠,大颗大颗滚落,让人心尖都忍不住悄悄融化。你抽抽嗒嗒地辩解:“那明明就是尸体!”
警察先生第六十九次回应你:“那是道具,小姐,道具!这位先生是剧组的道具师!道具师!”
他几乎崩溃地赶走我们——一个寡言的道具师和一个神经错乱的女酒鬼。
临走前我们一人填写一张表格,赵千葱,女,二十二岁,职业那一栏你龙飞凤舞写着“待业”二字,你完全不明白这个时代有多排斥无业游民,你倒是挺得意。
后来我知道了,你总是得意着那些……那些狗屁不通的,甚至违背这个星球某些定律的东西。
比如你睡前吃糖却从不蛀牙,比如出生至今你不知便秘为何物。
还比如,你是一个寡妇。
糖罐子·台词·潜规则
根据平日里积攒下来的那点人脉,我在剧组身兼数职,道具师,兼发盒饭,偶尔还能以助理导演的助理的身份帮忙选选无关紧要的群众演员。
我坐在隆重的艳阳地下,戴一顶假模假式的帽子和同样假模假式的墨镜,打量你。
我从你眼中倒是没读出“冤家路窄”,你压根就没认出来我。
没有了酒精的灌溉,你一双清洁的眼睛更是明亮得有点丧心病狂,就像初冬第一缕薄雪,含着若有似无的凉。
说句心里话,这样肮脏的世界配不上你这双眼睛。
你站在一群群众演员的队伍里,笔直的脊梁,那神情,洋溢着一种被梦想浓墨重彩地包裹过后的微醺感。
这一群人算是通过试镜,隔天还得选出一个重要的群众演员,就是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导演兴致好了说不定还能给一句台词,类似于“先生,买束花吧。”
你对这个机会虎视眈眈,收工后立即大字型立在我面前阻拦我的去路。
“让我演那个卖花的吧,我特别能演!”
你的身后是浩瀚的夕阳,像浓稠的橙汁泼洒一整片天空,你站在我面前,短碎的头发上全是光斑,毛茸茸的一圈,看起来就像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动物。
我在你面前摘下墨镜和帽子,露出一个足够凶狠的笑:“我可是一个杀人犯!”
你整个人有点慌神,你知道你错了,闭着嘴立在一边,不再烦我。
这倒让我有点刮目相看,得,反正我也懒得跟你纠缠。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低估了你,你的韧劲,你的执拗,你的偏执,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力范畴之外。
就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秒,你像一只尾巴蓬松的松鼠,嗖的一声窜到我面前,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踏进我的家门,直愣愣地杵在客厅的一个角落。
“你要干吗?”这么多年,我实在疲于应付像你这种为了上电视而发疯的小姑娘。
“让我演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吧,我真的特别能演!”你的语气比起之前降了一个音阶,可见你有点自知之明,知道曾经得罪过我。
“明天统一来面试。”我丢下那件过气的外套,踱进厨房。
你立即尾随,扯着我的手腕,目光勇敢地迎上来:“其实,我是来被你潜规则的!”你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不是都说吗,只要被潜规则就能演一个戏。”
这都是哪个王八蛋给你灌输的败坏思想?虽然那人说的一点没错,可……我说过,这个世界配不上你。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龌龊了,你所谓的潜规则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
你带着极大的不舍,默默地埋头在帆布包里翻找出一个糖罐子,递给我:“这是我最宝贝的东西,给你,你让我演那个卖花的吧?”
那个糖罐子我见过,很贵,够我现在一个月的口粮。
当年——虽然我很痛恨这两字——当我还是一个仰慕者众的大明星的时候,曾经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买过三十多罐,送给朋友?我可丢不起那人,送给剧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龙套和替身,一方面提升我的亲和度,当然,一方面还雇佣了狗仔偷拍,报纸上满是我阔气大度的报道。
现在看着你用来“潜规则”的糖罐子,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瞬间被强烈的情绪哽住喉咙。
一个星期后你演了那个卖花的小姑娘,还有一句台词:“玫瑰玫瑰,新鲜的玫瑰。”
你不算漂亮,但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怎么说呢,被那个男主角惊鸿一瞥,看上了。
赵千葱,这下你得意了吧,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再也不需要来求我这个过气的老男人给你一个龙套跑了,你是不是特别解恨?
当你再一次摁想我的门铃的时候,我就用一种尖酸的刻薄的眼神打量你。
“怎么?来拿回你的糖罐子,拿去给那个男一号潜规则?”
你也打量我,你的眼神简直叫我无地自容了,那分明是看待一个幼稚的、无理取闹的孩子的眼神。
“不,那个糖罐子是送给你的。”
“是啊,你被男一号看上了,你也看上了男一号,什么劳什子糖罐子,去他妈的!”
“我没看上男一号。”你微微皱着眉,倒是没给我一巴掌。
“那你看上谁了?副导演?还是导演?”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了。
“我看上你了!”你抬头挺胸,一本正经,眉宇间正气凛然不可侵犯。
那是一个阳光稀薄的清晨,你穿着大大的人字拖,露出十个贝壳一样的脚趾,锁骨上跳跃着毛茸茸的光束。
你看起来淡雅如花。
华夫饼·戒指·死去的丈夫
遇见你,我仿佛捡了一个宝。
重重尘埃中最耀眼的那一颗钻,大海盗时期掩藏在孤岛的神秘宝藏。
你别以为我这样说就代表你有多令我沉迷,不过是你像一个线索多变的谜,每一个角度都引人忍不住想要仔细推敲。
比如你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戒指,你的婚纱,你没事的时候自己晃着脚丫哼唱的那首歌。
还有就是,你待业,却有固定的收入,并且数目不菲。
你说你有一张多啦A梦送你的银行卡,里面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月十五,你去香樟路北街的那个提款机取款,交房租水电,顺路去喝一杯酒。
有时候我收工回去,我们就在香樟路的那个提款机面前会和,你带着一顶巨大的草帽,帽檐上系着一个米色丝带,有时候你也戴一副巨大的太阳镜,挡住大半张脸,就以这样的造型笔直地站在那里等着我。
然后我们去喝一杯酒,我喝威士忌,你喝伏特加,你喜欢烈酒。
从酒馆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遥远的天际滚过一层层灰蓝的雾,像一尺打翻了墨汁的白绫,是溃不成军的暗。
你牵着我的手,踩着脚下蓬松凌乱的步伐,带我去买凌晨四点钟新鲜出炉的华夫饼。那个店铺在离香樟路非常遥远的地方,差不多算得上是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街道脏乱,脚下的路油腻潮湿,空气里有淡淡腐烂的味道。
“非要去?”我挺大的不乐意。
“那家华夫饼里夹了黑莓酱。”你扯着我继续埋头走路。
“所以那?”
“非要去。”
你个头很矮,每一次仰脸朝我笑的时候都有一种小孩子的神情,你一笑,我就得被你牵着鼻子走,穿过七条大马路,分别走过十三个银行、六个包子铺和二十一家小酒馆,走得我想死。
而你在我前面,凭一个孤傲倔强的背影,终于在凌晨四点,那家店铺开门的第一秒,冲进去买了两份华夫饼。
你说:“就只要两份,谢谢。”
我有一种想要把你绑在火箭上送走的冲动。
后来我知道这是你的美德,你不贪婪,“我只能吃下一份,另一份给你”你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