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病才怪,老纪那样有主见的人,小毛病怎么会打扰她。
“爸,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吧,我不怕。”
老纪叹口气,简短告知真相。原来,梁女士做保险业务的时候中了对方的设计的局,落进了骗保的圈套,不仅损失了公司一笔巨额赔偿,还凭白地变成了责任方,公司不得不起诉她。
“你妈妈一着急,突发性脑出血,刚刚进了手术室。”
纪瓷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双腿发软。
身后有簌簌的声响,一只猫从花间跃过,她吓了一大跳。
而偌大的玻璃窗外,一朵云白色的烟花腾空而起,“砰”地炸裂开。夜空绽放出瞬间的绚烂,又在浓烈的青烟中复归沉寂。
她心里告诉自己要撑住,要回去保护妈妈,但双脚却不听使唤。
她甚至忘了来路,在满是绿植的大花厅里东奔西走,想要找到出口,却明显走错了路。她绕过一棵绿萝,却没料到那儿站着一个人,穿黑色西装,睫毛低垂。
看见他的第一眼,纪瓷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快要失了节奏。
“林斐。”她机械地张开嘴,吐出这两个字,完全是不由自主的第一反应。
是林斐吗?长大的林斐,神情自若,气质斐然。
男生看也没看她,抬手戴上黑色的雷朋镜,漠然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她并不存在,视如空气尘埃。
纪瓷怯怯地站在那里,泪水流了满脸也不自觉,只是不敢回头。
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
也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她带着满脸的泪六神无主地向前疾步走去,也不管哪里是路,只胡乱乱走着,想脱离这个残酷的梦。
“小姐,请走这边。”
有侍应生从侧门进来,见她茫然,为她引路。
她忘记道谢,狼狈地夺门而出。擦擦眼泪,把那个名字甩在脑后,她只想快点回去,去守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妈妈。
她跑得太急,猛地撞到迎面而来的人身上。抬头,却又惊了似的后退一步。
“纪瓷,你怎么了?”冯宥皱眉,看着她哭花了的一张脸,眼里闪过一丝焦灼。他见纪瓷双肩裸露在冷空气里,急忙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罩在她身上。
纪瓷定定看着冯宥的眉眼,单眼皮,眼神温暖,没错,他是冯宥,不是令她恐惧与厌恶的林斐。
像落水的人在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岸。
她不受控制地抱住冯宥,无助地哽咽着,她说:“冯老师,送我去机场吧,我妈病了,我要回江城。”
“别慌,我们走。”冯宥轻轻牵起纪瓷的手,拉着她向大门外走去。
他们身后,巨大璀璨的水晶灯在地面投下深灰色的灯影。
灯影背后的人双手握着拳,纪瓷和冯宥的对话他听得并不太清楚,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
“纪瓷。”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几不可闻。
过了好一会儿,莫奈终于发现了纪瓷的失踪,她四处寻找纪瓷的时候,司仪已经在台上开始介绍词曲作者。
读到非文的名字时,有极年轻英俊的男子从暗影处走起来。他戴着雷朋镜,右手握着一根黑色嵌银边的手杖,他站在灯光下,看不出表情,只让人觉得这个人又冷又明亮。
莫奈不禁问路云陌:“他就是非文?难道词作者不是冯宥吗?”
路云陌嘴角邪邪地翘起:“他是林斐,林非文。”
二十二岁的林斐,站在人群聚焦的中心,硕大的水晶灯将大厅照得光彩夺目,对他来说却也不过只是在眼前投下灰白的暗影。
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剜了一刀,那种疼令人猝不及防。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面前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MV,制作方竟然找到了纪瓷来做女主角。是巧合吗?是天意吗?也许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首歌本来就是为纪瓷而作。只有纪瓷,是他所有回忆里独一无二的女主角。
而现在,他没办法让自己再抬头去看一眼大屏幕。因为,即使他再频频回顾,眼前也不过仍是一片灰白的光。他记得的,永远是她十七岁的脸。
一瞬间,心如刀割。
他早已认定命里已失去,这从未期待过的重逢,竟比回忆还残忍。
14
二零零七年的夏天对林斐来说,冷似寒冬。
父母先后带着他去了国内最知名的几所眼科医院,也有朋友帮忙联络了国外的医生。但所有人给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不可复明性视神经坏死。
结束了求医之路,林斐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忽然黑下来的世界,令人有些不知所措。
在清醒的时候,会辨识不清昼夜。
在睡着的时候,会梦见太阳与火光。
有时候会在噩梦里惊醒,他依然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只是跌跌撞撞地扑向书柜,一个人坐在地板上,把所有的书一页页撕掉。
旧有的生活轨迹必须全部被清除,他的人生,就像需要掀翻重建的工地。
可是,到处都是瓦砾碎石,他犹如光脚行走的旅人,每走一步,都有尖利的碎玻璃刺入脚心。
却无处喊疼。
他不敢对着自己念起纪瓷的名字,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在那场大火中变成了他心上的一道疤。
所幸,她活了下来,像坚韧的植物一样,穿透被大火肆虐过的土地,顽强地活了下来。
在她昏迷的日子里,他曾经分分秒秒地祈祷。
然后,当她一点点康复,一点点回归正常的生活,他反倒再不敢去想她。因为,只要想起和她有关的一切,他的心都会刀割一样痛起来。
他常在深夜不眠,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每每在他最煎熬的时刻,都会有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
“放下我,去救她啊,去救她啊。”
那是娓娓最后对他说过的话,在他抱着她奋力地跑向安全门的时候。
然而,娓娓到底还是死了。
而他,也没能亲手把纪瓷救出去。
“娓娓,她会恨我吧?”
“娓娓,这样也好,她会忘了我。”
“娓娓,一个瞎子哪还有爱人的权利呢。”
在他的世界里,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似乎只剩下朴娓蓝。因为,她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接连几个月,他如同自闭症患者一样,令父母心急如焚。
一直到八月,他忆起那座山,忆起“有女如瓷”的清澜山。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一个人,走在曾经熟悉的街上,听着四周的车流声,在人群里茫然无措。他站在马路的中间,身侧响起尖利的汽车喇叭声,有司机把头探出来大声地咒骂他。然后,有好心人过来扶着他走过马路,送他去公交站。
失明之后第一次单独离家的林斐,终于艰难地抵达了清澜山。
在山脚,他遇见外出归来的住持。
老和尚拉着他的手腕,带他上山。
夕阳落在他的腕上,那里有一串泛着紫檀香的佛珠。一年之前,这个老和尚亲手送给他的佛珠。
人生的劫与缘,哪里说得清呢。
清澜寺的香火味莫名地让他心安。他在这里住了几天,什么都不做,只是朝闻佛经暮听钟。
下山的时候,老和尚问他:“你想做的事都做好了吗?”
他很平静地说:“是的。”
老和尚送了他一卷经书,是盲文刻印的。
而他想做的,是和过去的他们告别。
他和她。
不再执念与回忆,对爱的理解似乎更加的成熟与豁达。当你在爱情里不能再付出的时候,那么无情地退场未尝不是最好的方式。
他回了家,开始学盲文,开始熟悉盲人的生活,接触为盲人设计的电脑软件。渐渐,在文字里找到平静,他开始写小说,一点点搭建废墟上的新建筑。
两年后,有出版商找到他。
他真正地拥有了新生活,他有了自己的小公寓,请了兼职助手。
他对黑暗了如指掌,他甚至已经忘记了日光的朝向。
像只在夜里生长的树,从容不迫。
甚至陌生人鲜少能在第一时间发觉他是个盲人。
他只需要一根手杖,可以独自去很多地方。他也有自己的旅行,听风,收集香气。
只是,他从来没去过安城,他心里最想去的一座城。
后来,表姐冉晴朗看见他的几行小诗。是他从午睡的梦里醒来之后,信手写在草稿纸上的,只是因为梦见旧人旧事,心里最深的情绪一时流露。冉晴朗读了几句,直叫好。他抢过来,放进了碎纸机。却没料到,冉晴朗把那张纸调换了过来。
直到年末,冉晴朗突然把一个录音小样放给他听。很好听的曲子,而那歌词,正是他的小诗。
再之后,他接到路云陌寄来的请柬和机票。路云陌亲自给他打了电话,几次三番地邀请他来参加MV的首映式。
安城。
他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
最终,不能战胜自己。
他在最冷的冬天,来到北方的安城。他和自己说,只是来闻一闻这座城的气息,这座有她的城市。
他从未想过要重逢。
却不料,重逢令人如此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