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色分外好。
圣白树长着硕大的叶子,上面布满了纵横交措的脉络,此时,整颗树都沐浴在月华之下,尽情贪婪的吮吸着天地灵力。
牧野孤零零的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夜空,却被摇曳的月光迷乱了双眼,这是牧野第一次怀疑自己看到的事物,这熟悉的白帝城,见不到一个人。
通体漆黑的浮图塔,自王宫圣殿拔地而起,独立于穹顶之下,它很孤独,弥漫塔身的浓稠的黑色气息,同洁白的月光相互交融,又消失于天地之间。
“你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
一道空洞的声音自塔内传出,凄厉声中带着幽怨,仿佛来自恶魔的召唤。
“你是谁?”
“恩?我是谁?”那道声音中是狐疑的自问,“你问我是谁?你不知道我就是你吗?”
“你是我?”
“对啊,我是你,你也是我,我在此等了你好久。”
“你等我干什么?”
“为了吃你啊!”
“有病。”牧野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他不想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扯淡上,尤其是跟这种无聊的人,所以他选择了转身便走。
“你,不准走。”塔内的那道声音有些愤怒,可牧野并未理会,“不让我吃你,那我便吃他们。”
“牧野哥。”清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千羽,她面带微笑的站在浮图塔前,这时,牧野才发现自己是那样想念她,想要过去抱抱她,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她的世界,恍如咫尺天涯。
“哥,你回来了。”风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千羽身后,那双布满迷雾的眼睛,将自己盯着,很怪异,可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你要走,我便把他们都吃了。”这不是威胁,那道令人厌恶的声音刚刚说完,浮图塔内便弥散出黑色的气体,将二人包裹其中,徒留因痛苦挣扎而扭曲的面孔。
“不要……”
做了梦一晚上的梦,让牧野有些身心俱疲,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发现被褥已经湿透,幸好是一个梦,可心情却是久久不能平复,他很担心,担心伽蓝的“家”,那令他生疑的噬魂箭,令他不放心的人。
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发现老乞丐已经不见了踪影,小院里只有一颗掉光了叶子的雪树,回望空落落的小屋,昨晚月夜迷乱的醉语,一切都被噩梦冲淡了许多,觉得自己应该吃早餐,因为只有吃饱饭,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去做事。
街头处要了碗混沌,还未动筷子,感觉今天吃饭的人有些少,便多问了一句“人去哪儿了?”,张罗碗筷的店铺伙计漫不经心的说道:“街口酒肆的几个伙计昨晚上被人给杀了,大家伙都去看热闹了。”
送到嘴边的混沌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怕烫,北方初冬时节,吃上一口热饭菜差不多是奢侈事,让他微征的是被杀的人,“那家的酒肆?”
“就是十八里铺王庭巷口的那家,昨天,他们还打了一个老乞丐呢,真是报应啊。”
“把那几个酒肆的伙计杀了,我喝酒便不是偷,你也不会看见我被打。”牧野想起昨夜的老乞丐,想起他在月光下有些落寞的身影,那几个酒肆的伙计,难不成是被他所杀?他为何杀人?真的只是为了昨夜的玩笑话?
“死几个人应该是官府的事,这么多人都去凑什么热闹啊?”
店铺伙计看见顾客好奇也放下了手中的事,反正今天的生意格外清冷,走到牧野跟前拉了个座说道:“人死了不足为奇,偌大的圣城一天死几个人太正常了,关键是杀人的凶手有些意外。”
“那有什么意外的?”漫不经心的将一勺混沌送入口中,看起来很是随意,入口后发现味道有些清淡,但并不在意,他的心思不在眼前的混沌,而是店铺伙计的信息。
“杀人凶手已经死了,是个没人认识的中年男人,让大家意外的是那人来自伽蓝,是个刺客,据说他是来刺杀伊稚邪单于的,结果连王庭也没进去……”那人把嘴巴砸吧的“啧啧”直响,满是怜惜之意。
那几个酒肆伙计不是老乞丐所杀?伽蓝刺客?难道有人自伽蓝来?牧野此时有太多的疑问,碗中的混沌不知何时已经见底,可他不能慌,更不能乱,“听你的口气,像是很同情伽蓝刺客?”。
“客官这是说笑了,谁都知道我们刚刚同伽蓝打了一仗,现在说我同情伽蓝刺客,客官这不是要我小命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一个做工的小人物,有什么资格同情别人,只是觉得南人有些悲壮。”
离开时,感觉脚下有些发软,不是病了,是他不想去看那些必须要亲眼见证的场面,那个伙计告诉她,伽蓝刺客早上被发现时候,已经被击毙在街头,尸体早已僵硬,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被谁杀死的,而最令人奇怪的是,伽蓝刺客为何要与几个酒肆伙计过不去。
他人的疑问,或许牧野能够解答。
长袍洗的早已有些泛白,上面的千千结领口早已破损,但镌刻的白枝金叶是时间更改不了的徽记,它清晰的烙印在那人白色长袍上,烙刻在牧野的心底,它代表了伽蓝圣教。
伽蓝刺客已经死了,尸体蜷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脸上青色的胡茬说明死之前,他一定先洗漱了一番,洗去一生颠沛流离,然后选择只身赴死。
酒葫芦滚落其身旁,上面残留着醒目的血红,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谁的血。
在熙攘的看客中,看着人们撕扯下伽蓝刺客的长袍,挑在精钢长矛之上,吆喝着那些侮辱字眼,牧野将手握在了袖里剑上,但终究没有拔剑相向,他想起昨夜酒后,老乞丐给自己讲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户穷苦人家,七岁启智通神户,被伽蓝圣教招纳为教徒,过人的修行天赋让他多少有些年少轻狂,后来因为违背教谕被圣教流放,多年流离于异国他乡的生活,倒是磨灭了他的锋锐。
当生活的棱角不复存在之时,日子便开始沦落于得过且过的地步,
光阴从未停下过它的脚步,而他终究还是被岁月征服,成为一个混吃混喝的乞丐,一个遭受白眼的行业,但那又怎样,最起码自己还活着。
伽蓝同蛮荒爆发冰肌基辅战争时,他已醉生梦死了三天两夜,然后他便突然清醒来,虽然身上还散发着浓郁酒气,可他的意识异常清醒,他开始厌恶这样的生活,他想到了改变,然后拎起随身酒葫朝着基辅走了去。
不知道是他醉酒的缘故,还是他走的太慢,等来到基辅时,要塞到处都是战死的伽蓝士兵,还有蛮荒不曾停止的屠杀,那时候他才醒悟,原来战争是那样的血腥,让人作呕。
白天,蛮荒人在屠城,到了晚上,他便用酒葫芦去敲蛮荒人的脑瓜儿,可人太多,他敲了两夜,便想有没有更直接的办法,因为他实在敲腻了,最后,他决定不再敲了,准确的说是打算再敲掉一个人的脑瓜儿。
为了那个人的脑瓜儿,他从基辅要塞来到乌兰布通,发现敲碎它的确有点麻烦,他终日偷酒买醉,在外人看来是屈辱的苟活,但唯有他知道自己在做甚,白帝城的和谈让他晓得,伽蓝那位不会修行的王子会来到乌兰布通,他想再见一面从家乡来的故人。
为了迎接那人的到来,他打算贡献出自己启智成功时,圣教赏赐的贡酒,那坛珍藏了数年的酒,是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可谁知自己却等来了一个噩耗,牧野的马车被狼群袭击,失踪于绝命谷。
他等了好久,却等来如此的消息,那一日,他在众人的议论嬉笑声中醉去。
“这是我家乡的酒,怎么样?”那人有些微醺。看着牧野问道。
“好。”牧野对他已经有了防备之心,虽然多么希望眼前的人来自伽蓝,来自远方的家,但牧野又清楚的明白,此时蛮荒圣城里只要有人大呼一声“我是伽蓝人。”那他的胸膛上立刻会被戳出几个透明窟窿,为了活着,他只能小心翼翼。
“好酒虽好,就是少。”他晃动着空空的酒葫芦接着说道:“这个老朋友陪了我好多年,今天遇见你也算缘分,送你了。”
“我不喝酒,您还是自己留着吧。”牧野的脑袋有点发晕,不知是刚才那口酒的缘故,还是为何。
“我也想自己留着,可我要死了,死人是喝不了酒的,自然用不着它了。”
“活着好好的,为何要死?”
“活着是舍不得我这一壶酒,现在酒没了,自然要去赴死,顺道去把伊稚邪小儿的脑瓜儿给敲下来,黄泉路上让它给我当酒葫。”
牧野觉得不是他醉了,就是自己醉了,他居然把刺杀伊稚邪想的如此简单,要知道自己为了这件事,忍耐了多久,受了多大的委屈,却让他说成顺道的事,牧野的觉得自己的思绪开始混乱。
“我去冲个热水澡,这一身行头太给伽蓝丢人了,黄泉路上遇个故人,也不至于太没面子。”
双眼早已沉重的闭上,意识还微弱的保持着警惕,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惨叫声,听到了重物的敲击声,听到有人开门出去的声音。
那一夜,牧野做了好多梦,梦见了好多人,好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