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历239年7月17日寅时二刻,天刚蒙蒙亮,晨曦只在地平线上微微露头,风还比较凉爽。
皇城的待漏院里,如同往常早朝,各大臣已经按照各自品级分坐好,各处灯火还点着,影光晃动。随之而来的还有苍蝇聚群般的低声议论,反正此时也闲来无事,各路臣子们开始碎碎念。
谁说只有三姑六婆才八卦,这些老家伙们也不遑多让。说的也无非是哪家小妾跟戏子跑了,又或者谁谁谁被夫人修理,跪在房门外一晚,被逼得直唱《窦娥冤》之类的传闻。
真不真不知道,逗人一乐确极富功效。
这正交头接耳之际,有人从院外走进来。他一出现就让屋内这些讨论得正上瘾的老臣们一愣,挨着门边的一位官员清了下嗓子,客气道:“这不是掌学博士西大人吗?怎么有空到这来?”
来人正是西爵。
掌学博士说起来也是太子公主的老师,一般品级的官员见到都要礼让三分。这位明显品级没西爵高的官员却依然坐着没动。在他眼里,这已经算是给对方面子,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哪有资格往这里走。
西爵神情自若地瞟了屋内一眼,背在身后的右手转到身前,拿着二尺左右的文牍查阅。
众人一见这情形都有点不对劲,坐在最里面,身份也比较尊贵的三品大员拍桌子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回大人,登记勤务,若有奉旨特办事务不能到者,请大人们早些通知,不然卑职记录下来,缺一天就要鞭挞二十小板。”
没什么感情变化的语调看似恭恭敬敬,说的内容却丝毫跟“谦恭”搭不上边。三品大员顿时火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一掌学博士不好好教书,在这里管什么闲事!小心我等到御前告你逾越!”
西爵竟然难得的嘴角微微一扬,将背在身后的左手转过来,明晃晃的卷轴让屋中各位臣子都心中暗暗一惊,这该不会是……
“陛下降旨,卑职从今往后就是监御史,赐殿上行走。各位大人是要违抗圣命?”
他眸光一凛,如刀锋割过在座所有老臣的脸。霎间一股冷风袭来,生生让这群老骨头们颤了颤。
西爵随意地将圣旨往旁边一扔,立刻有官员抢上前接住,展开一看,果不其然,绝对正品真迹,丝毫造不得假。顿时脚肚子一软,跟拦腰斩断的稻子一样跪伏在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么一喊,所有人也都跟着跪下,三品大员满肚子不情不愿,可陛下圣旨在此,他就是皇太后也不能端着架子,何况冒充皇帝他娘,这性别也不对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嘴里喊着,心里却早就嘀咕开了。陛下怎么突然下这样的旨意啊?没听说要任用西爵啊?早前见他有点才能,教教书就算了。这成天在他们这些冷艳高贵的官员面前晃荡,成何体统啊!
这么一嘀咕就忘了还跪着,就听头顶传来西爵的声音:“宫律中规定,见圣旨行单膝跪拜礼,各位大人,五体投地,如此虔诚是预示着各位要另寻圣主?”
“这,这本官可没这意思!……”
这还了得,另寻圣主那就是要图谋造反啊。
这正说着,院外传来内官杂事的通报:“上朝时辰已到,请各位大人上路。”
众臣皆是浑身一抖,这上路俩字映衬着当下,怎么听都不像好话。真是不吉利!一时间也没人再纠结西爵的问题,三三两两鱼贯而出。
那三品大员刚迈出门槛,就听西爵又说道:“卑职还给各位大人们提个醒,殿上轮值一日三点卯,早退若无正当缘由,别怪卑职笔下不留情。”
他的话不轻不重,偏偏像连绵山峦压得各位大臣走路都发飘。大员们摔袖而去,心中暗付,定要去告御状。
西爵站待漏院中央,望着院内一株郁郁葱葱的桃树,心情难得地舒畅。旁边的杂事在宫中看惯人情世故,见新上任的监御史这么铁面无私,不禁提醒:“西爷,这院里都是高官要员,还是别得罪……”
“你都是这么劝历任监御史的?”西爵侧头,似笑非笑。
“不是跟西爷吹,小的在这里都十余载,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这监御史一职虽说是挺重要,有时候朝臣还怕着三分,可别说啊,这个个大员哪个是好惹的,真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杂事还在侃侃而谈,完全没注意西爵渐渐阴沉下来的眼神。
“来人,将他拿下,小小杂事还蛊惑教唆命官,重打三十大板!”
漠然的命令就像隆冬里的冰水劈头浇下来,一下就让那杂事清醒过来。吓得连忙跪地求饶:“大人啊大人!您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
“再敢求饶,加罚二十板!”
杂事这一下就傻了,前后五十大板那能去掉半条命啊。直到他被人拖走也再没多说一句话。
西爵环顾四周,将那些杂事的神色尽收眼底,他神色肃厉,朗声道:“从今往后,一切都按照宫律行事,若有被我发现徇私枉法,又或者像他这般大放厥词,亵渎职守,决不轻饶!”
“是!”
院外很快传来杂事的喊叫声。
西爵稍停片刻,估摸着半盏茶时间才走出院门,一抬眼就望见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杂事。两边的执戟卫一丝不苟地打板子,木杖落在皮肉上,打得啪啪响。
他们见西爵走过来扬了扬手,便立刻停下板子,规矩地站到一旁。
地上的杂事哼哼唧唧,臀部已经渗出血来,肿的老高。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顺着皂靴与石青色衣襟往上移,最终停留在西爵冷峻的脸上。
“大,大人……”
“想好了吗?”
“想,想好了!”杂事忙不迭地喊。
西爵神情如常,抬手示意执戟卫离开。俩下级武官低头行礼,走开了。
“起来吧。”西爵丢下一句转身就走。杂事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撅着屁股跟在西爵身后。
“说说你想好了什么。”不冷不淡的话飘来。
杂事咽了咽吐沫,小声说:“以后小的就跟着西爷混了,西爷说干什么就干什么,西爷说打狗,小的绝对不杀鸡。”
在宫中当差还混得有点模样的,都猴精得很。他看出来这西爵不简单,自己只要还在待漏院当差,万万是不能得罪这位主。
这监御史品级并不高,但有监察各级大臣上朝值宿,早退告假的权力,一直都是朝臣们不愿意得罪的人,基本都是弄点小恩小惠,搞好关系。之前那些监御史也都是明白人,有点事情也就两眼一抹黑当没看见。
只不过长此以往,监御史不但失去最初的监督作用,还逐渐成为腐败贿赂的又一中心。当今皇帝赤炼英登基没多久就免了监御史一职。
谁也没想到如今却又突然重新启用,那这人别管出身怎么样,必定有不简单的手段才能上位。
跟这样的人拧着干,恐怕下辈子没过完就先被拧成两半。这杂事混迹这么久,也不是傻子。
“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事吧?”
“明白,小的明白!”
“名字。”
“小的傅明。”
西爵瞥了眼点头哈腰,时不时倒抽几口冷气的杂事傅明,没在说什么。
他初来乍到,手下没几个能用的人,就他自己可别想在这里扎下根基。这些游走宫中的小虾米看起来卑微不起眼,但正因为不起眼,才能办成许多大人物都办不到的事。
以西爵的身份与情况,若是出任不用列班上朝的京官,那对朝中情势掌握不清,根本毫无作用。若是硬塞进朝臣行列,他没什么功绩在身,不能服众,朝中又没势力,绝对会被排挤处处受限。同样无用。
而监御史,无论多大的官职,多么重要的权贵,都要在他笔下乖乖报备记录。各方势力,朋党营私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公主真是好算计!
让西爵昨夜折服的并非监御史之职,而是公主选择监御史的用意,以他的年纪,身份,这职位最合适。并且未来将成为公主不可或缺的助力。
西爵不由回头,望着青瓦映红墙,炽白阳光撕碎雕梁画栋。
他,西爵,将像一枚铆钉,深深地嵌入这华丽又宏伟的宫廷当中。
奉天殿
“陛下!请您一定要收回成命啊!”
谏议大夫杨成栋手持象笏走出朝列,躬身禀奏。他说得激动不已,唾沫横飞,离他较近的内省令李瑞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高台的金銮宝座上,赤炼英双手据案,侧头一笑:“杨爱卿何事这么激动?年纪不小可要悠着点啊。”
“谢陛下关怀,臣感激涕零。然而陛下如此宽厚仁达,更让臣不得不进谏!”杨成栋顿了顿说:“西爵此人出身有侮朝纲,陛下圣明不弃他粗鄙,特许他教授太学,已经是他无上殊荣。如今出任监御史,实在有所不妥啊!”
“有何不妥?”赤炼英换了个姿势,靠着宝座。
杨成栋见皇帝未有什么不悦,心中大喜。连忙一二三四五好一通谈古博今,引经论典,说到最后口干舌燥,深吸一口气总结陈词。
“陛下!监御史之职如此重要,此人不堪其任啊!”
赤炼英捋须一笑:“爱卿是想说西爵无能?”
“当然,此人还是有些文采的,教导皇子公主们史书典籍就已经是最大极限。”杨成栋恭谨中透露出对西爵的不屑。
“朕记得723年光宣庙会试监考,杨爱卿是受命监督吧?”
“是……”杨成栋不明所以。
赤炼英深深地瞥了他一样,将案上的一份考卷直接扔下去。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灼灼:“爱卿看看这份考卷如何啊?”
杨成栋赶紧上前一步拾起来,边偷偷观察皇帝神色,边展开考卷快速浏览。看到最后不禁赞叹:“这真是好文采啊!不仅字字珠玑,针砭时弊,实在是难得的佳作啊!”
“好吧?朕也很欣赏。”赤炼英笑眯眯的,看起来和蔼可亲。
位列大殿的众臣顿时暗叫不好,当今御上在还是太子时就这样,露出这等笑容那就是要雷霆震怒的前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