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归于这最后一夜，汉宫必定是要灯火不息，歌舞不断的。而此日，最热闹的莫属于未央宫和东宫了。
未央宫的热闹乃是这汉宫里所有人最喜的热闹。每逢年末，皇上都会在未央宫柏梁台设宴除岁。是夜，柏梁台则会挂满十二盏琉璃宫灯，设十二个歌舞表演。入得此宴的，都可以于柏梁台内不论君臣，畅饮欢乐。
而东宫，则是太子身为晚辈的要奉行守夜的习俗，亦需彻夜的不息灯火，直至翌日鸡鸣晨起。听宫中的老人说，这守夜也不是每一个皇子公主都能守的，即便是有人自作主张的守了，也不见得上三位长者能情愿的承了去。
除岁守夜，在平常人家里自然是晚辈孩子们守着便可，哪里能分了谁与谁去。可在汉宫里，偏分的就是有这么一说。守夜得是太子方能守，且若太子有姬妾，则非太子妃不能同守。
听着这话时，我是很高兴的。毕竟我将是刘启的妻了，往后的年年岁岁，我都是可以正经的陪着他守下去的，不论是守岁，还是执子之手，与之同老。我应当都是可以的。
然，待我心下还未高兴太久，我便从旁处听来。人道是，以往的除岁守夜，刘启都是携了王良娣和王孺子同守的，并未遵了那个非是太子妃不能同守的礼。彼时，想到此事，我只得奈奈苦笑，呢喃一句：可见，这些我为之琢磨欣喜半天的东西，于他而言，大抵是不太重要的。
虽说自那日后，隔个三五日的刘启便会来瞧瞧我，同我说说话。有时忙着前朝事务不能来时，也会差了随侍的宫娥穗心来给我送些小物件，以此来告诉我，他也是这般日日的念着我的。可即便是如此了，我心头还是对上林苑那一幕介怀。这也非是我心眼子小，不过因着他对我的这些好，虽是让我看到，却也总让我觉着不大真切罢了。
俶尔寒风乍起，卷翻了榻上十尺纱帐。我本想唤一声甄儿和白嬅的，转念又想起这两个丫头白日里告诉过我，说是柏梁台今日差些人手，且她二人也想去瞧瞧稀罕，便应了掖庭詹事大人吩咐下来的差事。于戌时之后，便是早早的离了永宁殿的。
我拣了衣架之上的狐裘披风随意搭上，便折身往殿外走去。方行两步，便听得殿外一阵作响。因着夜沉得很，且甄儿和白嬅出殿的时候好似没有掌灯。是以，现下瞧着大殿内乃是黑沉一片。
彼时，我心下是有些发憷的。毕竟这沉沉黑夜里。所有人都聚在了柏梁台，大抵是没人会来我这永宁殿的。
莫不是白嬅和甄儿回来了。想及此，我便唤了一声，“是甄儿还是白嬅？”
良久，我听不到这漆黑的大殿于我作任何的回应，且随了我这一声呼唤之后，大殿便复了先前的宁静，再也听不到一丝的响动。
可待我欲回转身去拿灯之时，我又听得了殿外响起一阵儿轻微的呼吸之声，那声音有些低沉，有些急促，但我辨不清到底是何人的。
我就这般掌着灯，立于珠帘之后，不敢半步妄动。而外头那人，好像也在同我一样的坚持，不做进一步的动作，予我知的也仅仅是那低沉急促的呼吸之声。
约莫僵持了一刻，我终是鼓起了胆子，伸手悄悄的发髻之上的簪子拔下，继而攥在掌心。
寒冬的风，总是片刻难停的。而随着这寒风迎面而来的，还有自殿内飘来的一阵清香。是兰花的香气，可这永宁殿从未侍养过兰花，且也未曾用过这个兰花香料。那，应当是这沉沉大殿里，那个同我僵持着的人所有的罢。
兰，君子花。想必这人不会是个坏人，大抵是入宫来赴宴，迷了路寻错地方的人了。想到这般许多，我心下那十分紧张也进而退去了七分。遂，清了清嗓子，朝着那个呼吸声传来的方向道，“不知阁下可是入宫赴宴的？”
良久，良久。我依旧只听得到他的呼吸，闻不见他的声音。这不由得让我又是紧张了三分，踌躇之下，继而再道，“想必阁下是走错了地儿了，这儿是长乐宫永宁殿，柏梁台不在这儿！”
“你过来。”
低沉的男声自殿外传来，尔后没入我的耳畔。知晓殿内立着的是一个男子，我心下不住一惊。我是知晓的，男女有别的，且我今日已为太子为行礼的妻子。若是被旁人晓得了，怕是会有些不小的麻烦！
许是前头被皇后发难几番，此时我心下不由觉着殿外那个人，便是皇后故意为我设的局！可我不敢轻举妄动。因我知晓，这时辰怕是外头的宫娥太监早早的离了去的，即便剩下几个，此时怕是也守在太后的长信殿外。且我心下略略计较了一番，我同这个人此时的距离，应当不过十步。若我妄动，他想在我叫喊出声之时让我住口，自然不是个难事。
大约又是沉寂了半刻，于我握住烛台的手有些发抖之时，我终是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这位公子，阿渝七岁之时便患了夜盲之疾。每逢夜深，即便掌灯也不大看得清东西。是以，此番怕是不便过去为公子引路的。”我是有夜盲之疾不假，但每逢深夜，掌灯也瞧不清东西，便是我为了继续同他有这番距离的一套说辞罢了。
“你直着往前头走，我替你看着，有什么东西我告诉你便可。”听罢他此言，我心头不可置疑的又是一惊。我这厢还未想处应对的法子，便听得他又道，“我可没有夜盲。”
末了，我好似还听见了他话音最后略带的笑意。可我此刻却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去猜测他到底是笑了还是没有。我只晓得，我不能过去。我若是站过去了，且这人真是皇后派来的，那我必定将难逃一罪。
夜会男子，轻则废了我同刘启的婚事，重则给我扣上一个与刘氏宗族蒙羞的罪责我便是一死亦不足以谢罪的。可如今，我若是想逃出这殿外去，怕是也不是个易事。毕竟，我的夜盲之症虽没有方才说的那般严重，可确确实实是有的。要想自如的在夜里奔走，当是个难事。
诸多思虑纷纷上头，退亦不可，进也难。彼时，我俶尔抑制不住的苦笑了一声。旋即扬声道，“这位公子，我是谁，你当知晓。你大可不必同我绕这些圈子。反正自我入这汉宫来，想害我的人便日日有，尤是在我同太子的婚事定下的一刻。怕是许多的人，夜不能寐的，都想着如何置我于死地。今日公子大抵不是走错了道，而是刻意来寻我的罢！”话音落地，我继而将烛台举得高些，试图能瞧瞧殿内那人的模样。可十分的出于我意料，我的夜盲确实愈发严重了。十步之遥，我竟瞧不清他的面庞，唯一能见的不过是他褐色的衣衫和高大的身形。
彼时，我又攥了攥手中的簪子，旋即清泠一笑且道，“只是不知公子此番是想要我这条命还是想要我头上顶着的名分！”
不过片刻，我便听得空洞的殿内响起那人略带深意的笑声，且继而又听得他道，“若我想要的，不过是你这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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