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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鹤妞(1)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

那年,是雷大妮儿丈夫因宝石的事跟喜娃儿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里,天格外高,格外蓝。放眼往北望去,那卧龙山的山尖儿上,总有几片白云在那儿飘。有时会有一两只白鹤飞过那山尖,越飞越远,越飞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见了──不知是被山尖儿挡住了,还是飞进了云朵朵儿里。鹤妞站在刚收割的稻田里,怀里抱着一捆稻子,定定地望着那山尖。当初,她就是从那里翻过卧龙山,落到这不川不山的怪屯来了。从此就没再回去过,回到那白鹤飞去的地方。

苏三双手攥法绳,

泪珠滚滚滴湿胸。

仰望长天无限恨,

声声哭的王金龙。

自从三哥你走后,

一去三年无踪影……

鹤妞低声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苏三爬堂》,是哥教给她的第一个段子,声音洪亮中带着沉郁的鼻音,行腔走调有点儿像坠子名角马香身。她又听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声了,她一听到哇唔河的流水声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面拉着坠子给她伴奏、一面教她学唱坠子书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声地喊叫她,脚梆踩得特别响。“重来!”他嘴角一咧,没有眼珠的两只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后音!后音!呶,舌头顶着上颏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给她示范。接着就又把瞎眼一挤,拔下一根头发:“重来!”

面前的头发已经放得跟弓子上的马尾那么粗的一绺了。她八岁学唱,哥对她要求很严格,不许她有一点懈怠和过错。但哥从没动过她一指头,也没向她发过脾气,而总是在他自己身上实行惩罚:他们讲定,她唱错一次,哥就拔掉一根头发。她看着那一绺头发,心疼哥,气自己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水。哥若看见她的眼泪,也许会心软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见,只是更起劲地晃动着身子,运着弓,把坠子拉得更加呜咽动听。“苏三双手攥法绳……”他领她唱。哥的嗓子有几分喑哑,但喉咙粗,后韵沉厚,是坠子书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鹤妞把目光从山尖上收回来,落在山的前怀里。那里有一道崖,叫升龙崖;崖下有一条沟,叫狼洞沟;沟下有一座坟,是哥的坟。

“呕──鹤妞,是你在唱啊!我当是收音机响哩!”突然,从河底下冒上来一颗披着散发的人头,像个恶鬼。鹤妞吓了一跳,马上认出是雷大妮儿。

雷大妮儿知道鹤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龙崖摔死的,不过不是在怪屯,而是在谷屯。当时她也跑去看,是个瞎子,躺在谷屯西边的崖下,嘴里吐了一滩血,一只破三弦挂拉在崖半腰里。

“嫂子,你在河里洗头哩?水可凉啊。”鹤妞说。

雷大妮儿没有回答她,她有别的事急着向她说哩。她走上来把鹤妞往河边拉了拉,向着河下游一指。鹤妞看见河下游渡口处的河滩上,停着一辆蓝色的东风牌汽车,一个穿着嫩黄色线衣、戴着太阳镜的女郎,正跟一个中年男人对着头蹲在河的两边,撩着那清凉凉的水一边洗,一边互相逗着玩。

雷大妮儿趴在鹤妞的耳朵上,幸灾乐祸地说:“刚才,我两条腿一叉把,骑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脚,叫这俩骚货尝尝老娘的花露水儿香不香!”

鹤妞的脸立时红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长范,那女的是谷屯一个姑娘,鹤妞曾好几次看见她坐在丈夫的驾驶室里。对此,她并无多少醋意──她已经跟好几个男人睡过了,自己既没有为丈夫守节的义务,当然也就没有要求丈夫为自己全忠的权利。在她的一生中,只为哥守过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过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门关上!”

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鹤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冲力,一头向门上撞去。脑袋一懵,眼前炸开一团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时没有了。

“噢,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朦胧中,她听见有人喊。想睁开眼看一看,但睁不开,只觉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动。她忘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竭力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了:她跟哥在村里唱《苏三爬堂》,突然来了一群民兵,砸了他们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来。哥不知被押到哪里。她游了一晌乡,就被一个好心的老头收留了。那老头慈眉善目,瘪瘪的嘴巴上不长胡子,像个老婆。她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老头就劝他跟自己的儿子成亲。那儿子人高马大,愣哩愣怔。她不从。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个瞎子?妹子跟哥成亲?”老头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亲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个瞎子东飘西荡,唱一辈子戏?啥胜跟俺老海成亲?到时候我给你们盖3间大瓦房!”

她不答应。但老头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了。原来老头的弟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两张结婚登记证。她哭,她要走,她要翻过那山梁,从那云朵朵里钻过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怜的哥,他,他一个人摸着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怜你才……”老头难过地说。

她不信,要去看。老头把她领到山沟里,山沟里果然有一座埋得很仓促的新坟。她大哭,疯一般扑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过吧。老海实诚,跟你蛮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给哥留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但是,就在这天晚上,16岁的她被强迫成了亲……

鹤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两只白鹤哀哀地叫着飞过了头顶,肯定也是向山那边飞去的。她心中有点茫然,又望一眼河下游,见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里塞个什么东西,然后捧着脸“咯咯”笑着跑走了。

“我说鹤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脸,扒她皮!”雷大妮儿愤然地鼓动。

鹤妞声色不动,把稻谷捆起来,插上钎担。

“别担啦!叫他来担!干死干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鸡去!”

鹤妞蹲下身子,钻到钎担底下,憋着一口气,把腰一硬,站起来了,扁担闪了几闪。

“哎哟!鳖孙!真贱!”雷大妮儿骂她。

鹤妞扭头笑了笑,说:“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儿把嘴撇了撇,走向一边。可又觉着气不过,说风凉话道:“俺让野风儿吹吹!家里有人给俺做饭。”

鹤妞担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鹤妞把稻谷担到场上。抽下扁担,整整齐齐地垛起来。已经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来,一捆一捆担回来的。丈夫跑汽车,婆婆高血压引起偏瘫,卧床不起,6口人的地,只靠她一人又种又收。

一阵嗡嗡声响。抬头一看,一辆大东风已经开到跟前了。鹤妞透过玻璃看见了丈夫。李长范当然也看见她了,但他的眼连斜也不斜,好像不认识她,径直把汽车从妻子身边开了过去。鹤妞抹了一把汗,瘫坐在稻垛上,汽车带起的灰尘,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比她小5岁,嘻嘻哈哈,在她面前像个调皮的娃娃,当着许多人的面,竟敢抱住她摔跟头,叫她又急,又气,又羞;然而更深长的却是一种品不尽的甜味。“死兔娃子,疯啦!”她骂他。一圈子人都笑他俩。他常常把笑得最响的雷大妮儿抱过来摁到她身上,说:“叫您们两只母鸡也压压蛋儿!”

每次开车回来,不等到家,他就一个劲地按响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闹着玩儿,就赶快跑出来……

可现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连伸头露个笑脸也不。

“娃娃”长大了。

汽车也长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后来换成小四轮,再后来换成小嘎斯,再后来换成绿解放,终于长成了大东风……

卧龙山的怀抱里,飘着一只白鹤。那就是她了,鹤妞,穿了一件白涤良布衫。她养了15头猪,没东西喂,就每天赶到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猪赶到狼洞沟里,无意间看见了一个长满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这就是哥的坟。她感到惊奇,往年每年总要来给哥点张纸的,可是这两年竟忘了。也许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奋斗,抖落了郁积在心中的这点哀伤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坟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这两年过得好了。

突然,她听到猪的惨叫。她奔过去,看见一只青灰色的大狗已经撕破了一只小猪的脖子。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同那狗厮打起来。那狗丢下小猪,张开大嘴,直立起来,就来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后来喜海哥放羊过来,扯了一个响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哟鹤妞!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不是个狗吗?”

“嗨!是条狼,老苍狼!二百多斤重的猪都能背走哩!”

妈哟!我说嘴叉子那么大,獠牙那么长!鹤妞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秋后,那15头猪卖了两千多块钱,换回了一台小手扶……

鹤妞垛完了稻垛,匆匆地回家。到做饭的时候了,做了大锅饭,还得给婆婆做小锅饭,做了小锅饭还得给婆婆煎药。大东风骄傲地停在门外。丈夫更骄傲地躺在大门底下的竹躺椅上,椅旁一个精致的茶几,茶几上一把雕花紫砂壶,茶壶里泡着一把毛尖。他仍不抬眼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双眼不知幽幽地望着哪里。他就这样地躺着,等着,啥时做好饭了端到他面前,一吃,一擦,然后去摆弄他的大东风。鹤妞从他身边走过,还没进堂屋,就发现堂屋后墙正中明朗朗的一片。哦,又是一个大穿衣镜!而且挂在了不照也得照的地方!鹤妞低了头,她不愿看镜中即将出现的自己的容颜──原来她很丑,一脸的疤瘌,活活错配了一副苗条娉婷的身段。跟丈夫结婚的时候,丈夫给她买过一个镜子,可是两天后就烂了。丈夫问她怎么烂了,她说失手掉在了地上。丈夫知道她是避讳,故意打烂的,从此就不再给她买镜子。可是昨天,他突然带回一个穿衣镜,挂在界墙上……

“漂亮不漂亮?咹?”丈夫扮着酸溜溜的鬼脸问她。那是他们有钱后买回的第一件新家具──大立柜,为了照顾她的心理,丈夫把大立柜中间安穿衣镜的地方,换成了一块烙花小屏。哦,我的小丈夫!她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漂亮,真漂亮。”她说,抱住他就滚到了床上。

“到时候把屋里的旧家具全部换成新的!”他高兴得疯了一样,没轻没重地摸她。

“嗯,啥样式漂亮,咱就换成啥样式……哎哟!轻点儿,疼。”她也摸他,但轻轻的,充满了柔情。

他盯住她的脸,又酸溜溜地笑起来,笑了一阵儿说:“旧家具能换成新家具,可是女人就换球不成……嘻嘻,嘻嘻,嘻嘻嘻……”

她心中无穷深的地方猛地疼了一下,抚摸着他的手滑了下来……

是的,现在屋里所有的旧家具都换完了,大立柜,小立柜,电视柜,床头柜,沙发,躺椅,电视机,录放机……城里商店里有的,几乎都有了,漂亮亮,明朗朗。可是,这一切配上一个丑女人多么不相称、不协调啊!她知道丈夫买穿衣镜的用意了: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样子吧!丈夫晚上出车回来,发现界墙上的穿衣镜烂得粉碎。他盯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今天竟又买回来一块更大的,上边还有镶着金边的牡丹花,得几百块钱吧。他决心要气她,刺她的心,逼她摊牌。

李长范躺在竹椅上,歪过头来,偷偷地观察妻子。他估计她会按捺不住,再次愤怒地当面把那穿衣镜砸烂。那样就是她的不是了,他可以借此把她毒打一顿,闹一场,然后提出离婚。

但是,妻子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这天中午她破例地没给他端饭。这叫他很恼火,忽地一下站起来,到厨房里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喝了一口,“呸”一声又吐了,骂道:“妈那个逼!操心找野男人去哩,连盐也忘了放!”

妻子没有递腔。他听见妻子在堂屋里间跟母亲说:“妈,今儿晌午做饭晚,怕你饿急了,就吃大锅饭吧。你不敢吃咸的,没有放盐。”

“行啊,鹤,先放那儿凉凉。看你忙的,你快吃你的去吧。”

“妈,我喂你吧,你这手越来越抖的厉害了。”

李长范不免有些感动,有些不忍。妻子在婆婆面前,一向比闺女还亲。

这天下午,他无心再出车,犹豫来犹豫去,终于下了决心。当妻子往家担第三担稻子的时候,他到场里喊住了她。

“别担了,我跟你说个事。”

鹤妞知道他要说啥了,低下头,等着。

“我……我嫌弃你!”他说。

“我知道,你嫌我长得丑。”

“我嫌你比我岁数大。“

“还嫌我过了5个男人。”

他不反驳,都承认了,鼓起勇气说:“我,我要跟你离婚。”

她垂着头。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愤然而决绝。哦,长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浆,咕嘟嘟嘟……

“妈妈,这么多面疙瘩,正滚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会儿饭时就过去了,要不来饭了。”

穿得破破烂烂的妈妈挽着要饭篮,满脸灰尘的娃娃跟在后边。他把一个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来站在石灰坑边,馋涎欲滴地望着翻滚的石灰浆。

“嘻嘻嘻,嘻嘻嘻。”不远的树下,鹤妞在笑。

“笑啥?”哥问。

“笑那娃。”

“他饿急哩!”哥说。

忽然“扑嗵”一声,那娃滑了脚,出溜到石灰坑里,惨叫起来。那母亲已经走了好远,这时才发现娃娃没有跟上来。

鹤妞也尖叫了一声,跑去捞那娃。可是坑深,够不着。她使劲往下趴,一头就栽了进去。石灰浆连烧带蚀,好疼啊!她睁不开眼,摸着那娃,使劲推了上来。后来那要饭的妇女赶到了,把她拉上来,到河沟里洗洗。满脸起泡了。那娃的双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妈妈哄他:“别哭了!要不是这位姐姐,烧死你哩!”

没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过来。鹤妞说:“哥,爹问,你就说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不依人家。要饭的多可怜呐。”

“唉,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儿多好!大娘没啥谢你,这簪子送给你吧。”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头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来了。

“俺不要!”鹤妞说。

“快拿着,姑娘!”老婆硬往她手里塞。

“你快走吧,一会俺爹出来了。”

那要饭女人把银簪往鹤妞衣服上一别,拉起孩子跑了……

后来,在跟李长范结婚的第一天夜里,她就发现丈夫的腿上有许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么巧,就没细问。以后逐渐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当年那个3岁的要饭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缝已经产生了,已没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愿用那样一根陈旧的线去缝那感情上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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