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住进我家后,把自己封闭在那间小房子里,除了偶尔上厕所,几乎一整天一整天不出来。我曾试图和他聊聊,再看看他在里面干什么,但推门时,才发现门已经被他反锁了。我喊小林小林开开门,小林小林开开门,但里面却是鸦雀无声。我害怕小林自杀,就打电话给大林,让他过来劝说小林;我说小林若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我可承担不起。大林支支吾吾,似乎说要过来,似乎又说脱不开身。
我猛烈敲击房门,门终于从里面拧开了。我问小林你在干什么呀?小林不说话,两只眼睛无神地瞅着我。他蓬头垢面,从床上卷成麻花状的被子来看,他刚才好像是在睡觉。我捏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屋里拽了出来。我让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我说说话。他就坐在了沙发上,两只眼睛呆呆地朝前望着,嘴巴却闭得紧紧的。我注意到他的鼻子有点歪斜,就问为什么?小林起初不情愿回答,但在我问了大约十几句之后,他终于回应了我,说睡觉不可能把鼻子睡歪吧,还不是被人打的?我问什么人打的?小林瞥我一眼,仿佛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似的。他不耐烦地说,看管打的呀!我说看管经常打人吗?小林冷冷地笑笑,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看管是文明的称呼,其实看管就是打手;看管的工作就是打人的;看管打人打成了习惯,也打出了花样,打人和喝酒吸烟一样,也能上瘾,一天不打人就会觉得难受。我问看管怎么打你的,说出来,我去调查,不行,就曝光他们。小林瞥了瞥我,嘴巴扭成一团,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但他还是讲述了自己在劳改场的一些遭遇,不过,他讲述起来,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怒,惟一能让人感受到的,是他的冷漠,甚至是他全身散发出只有幽深的洞穴才有的阴森。
小林说一般新来的犯人,都要经过几道关口,才能安宁下来;其中第一道关口就是遭遇老犯人的折磨。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踏进看守所,遭遇到的肯定是一顿毒打。每个监舍,都有一个老大式的人物,俗名叫牢头。牢头当然也是拼杀出来的,谁有劲,下手猛,并且心毒手辣,谁就是当之无愧的牢头。牢头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自然是得到了看守的默许。看守并不想和犯人直接发生交锋,于是他就把看管犯人的任务交给了牢头。牢头相当于班长,只是他比班长要霸道一万倍。送饭进来,大家都要向牢头进贡,新犯人的饭菜会被剥夺得精光;牢头看谁不顺眼,一声令下“打”,其他犯人就会一拥而上,拳脚并用,把那个新犯人打得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牢头折磨人还要变换花样,他最爱在犯人的隐秘部位做文章。脱光犯人的衣服,让犯人当众手淫,或者让犯人趴在地上学狗叫,显然都有点过于老套了;把一根棍子从犯人的肛门里插进去,或者把犯人的生殖器用烧红的铁丝烫,听着被折磨者撕心裂肺地惨叫,那才叫过瘾。新来的犯人,谁都得经历这个鬼门关,这已经成为跨进这个门槛的人必修的课程。
小林的讲述让我听得头皮发麻,但小林说他却没有遭遇过这些。他说领他进监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看守,秃头,两颗门牙掉了,嘴像一个乌黑的矿井。这个看守冲着牢头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说了声“关系户”,随后又给牢头发了一根烟。牢头打了小林一拳,不过那是表示亲热的一拳。小林心里对那个秃头充满感激,他想他遇到好人了。但他当天晚上就知道了秃头帮他的原因。秃头是个性变态者,对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想入非非。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小林,他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秃头自然对小林趋之若鹜,他在凌晨一点钟提审小林。小林随他来到他的宿舍,他就用各种办法引诱小林,给他发烟,给他吃水果,并打开自己的DVD,给小林放美国的录像。不用说,录像是黄色的,里面的人物和禽兽差不多:男的和男的干,女的和女的干,人和人干,人也和动物干。小林对这样不堪入目的镜头颇为鄙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当着秃头的面呕吐出来。就在他颇感难受之际,那个秃头却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接着手就从他的裤带处插了进去。秃头的手拽住了他的那个东西,使劲地捏摸,搞得他既疼痛又害臊。他使出浑身解数,从秃头手里挣脱出来。秃头很不高兴,脸上的肌肉迅速下沉;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又笑容可掬。他哀求小林,可怜巴巴的,其情态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发誓要善待小林,要想办法让小林从这个鬼号子里早早出去。小林背对着他,对他的所有言行不予理睬。秃头看小林态度没有变化,叹息一声,说算了算了,肉吃不上了,喝点面汤总可以吧?秃头所谓的喝面汤,就是央求小林当着他面屙一泡屎。他喜欢观看美男子屙屎。小林还是不从,脸上写满了不屑和愤怒。秃头没办法,就隔着衣服在他的身上胡乱摸了摸后,把他送回牢里。
第二天在劳改工地,秃头单独把小林叫到一旁训诫。秃头问他想通没有?他说没想通。秃头问他愿不愿意为自己提供一点服务?小林说不愿意。秃头脸红脖子粗,警告他不要给脸不要脸,不吃敬酒就准备吃罚酒吧!
自此以后,小林隔一日就要挨一回打。秃头打他,总要把他叫到自己的宿舍,动辄就命令他脱光衣服。他走进秃头宿舍的时候,发现秃头的手里拎着的打人工具总是在变换,或者一根木棒,或者一根铁棍,或者一根点燃的香烟,或者仅仅一枚钢针。其实,香烟和钢针这些小玩意儿才是最可怕的。燃烧的香烟点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青紫,疼得小林直冒虚汗;钢针刺人无声无息,但却刻骨铭心地痛;小林的臀部被钢针刺得千疮百孔,犹如一个筛子。
有一日,小林又一次被秃头叫到宿舍。他看见秃头的脸上阴森森的,眼睛里散发出贪婪的血光。秃头拿一把只有屠夫才拥有的那种刀子,刀子闪烁着明幽幽的寒光。秃头命令小林立正,命令小林脱去衣服。小林刚把裤子抹下,刀子就已经在他的两腿中间舞蹈。他只感觉全身一阵发麻,接着就是头晕目眩;多亏了一只手及时地抓住了桌子,才使他没有重重地摔倒。疼痛,剔骨剜心般地疼痛;血顺着大腿流淌,染红了裤子,浸湿了地砖。
当小林意识到秃头在割自己的阴毛,不慎割破了自己的阴囊时,怒不可遏。他头发直立了起来,身上的血管仿佛就要爆裂。他不打算活了,这样活着除了羞耻,还有别的意义吗?他想与秃头同归于尽,那样他的死也算没有白死——让一个变态而又拥有凌辱别人权力的老淫棍从人间消失,也算是为后来者做出了贡献——小林揪断台灯的电线,举起台灯朝秃头的头顶上狠狠地砸去;秃头头一偏,台灯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而此时,警铃声突然大作,看守所门口拴着的那两条狼狗也狂吠起来。小林举起一把椅子,椅子还没有落下去,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另一个人夺走了他的椅子。一伙人破门而入,把小林按倒在地,而此时,小林已经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了昏迷。
等小林醒来时,他躺在了卫生所的床上,秃头就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秃头冲着他笑,甚至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然后说他准备给看守所求情,请求他们宽恕小林。看守所将要以袭警罪对小林提起诉讼,案子将移交给检察院。但他已经和所长谈了两次,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年轻人嘛,一时冲动,犯个错也属正常;谁都年轻过,谁又没有不冷静的时候?算了吧,算了吧,批评教育一下,给年轻人一个自我悔改的机会——怎么样,他够意思了吧?他够善良了吧?他的善良在劳改系统可是出了名的,就连他的所长也批评他,把他形容成“农夫和蛇”故事里的那个农夫。
小林看到秃头那张无比丑陋的脸,惟一的想法就是杀了他,但他却没有办法坐起来。他感到人困马乏,四肢瘫软,交裆里隐隐作痛。他挣扎着,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一口痰从嘴里吐了出去;他希望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秃头的脸上;但因力量不够,痰落在了床沿的被单上。秃头并不知道这口痰承载着对他的蔑视、谴责和声讨,他很殷勤地拿出餐纸,将床沿上的痰擦掉了。秃头对小林说,他守在这里,就是为伺候小林的;小林吃饭喝水,拉屎撒尿,一概由他负责。小林想要什么,吭一声即可,他热情周到的服务,肯定会让小林觉得自己遇见了活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