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然没有想到,项文化已经把刘奇引荐给了他的父亲。据项文化说,他父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刘奇谈了大约半个小时,回到家里还向他询问过刘奇的情况。从他父亲的言语里,项文化似乎觉得父亲对刘奇没有好感,但他却说了基层工作很辛苦很不易之类的话;不过项省长还是叮咛项文化,不要随便带人来见他,更不能打着他的旗号四处游走云云。
项文化约我到阿里巴巴的银宫,目的是要交给我几样东西,让我转交给刘奇。项文化从随身携带的硕大的挎包里,一件件地向外掏着东西:八捆人民币,一件造型别致的瓷器,还有一个古老的佛像。
我有点傻眼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慌慌的,怦怦直跳。尤其是那一捆捆的钞票,堆在面前的茶桌上,是那样地刺目。
项文化说,这些东西都是刘奇送给他父亲的,他父亲为此很生气,喝令他以最快的速度,一件不少地归还给刘奇。可归还也没那么简单,并不是你想归还就能归还的。给刘奇打电话,让刘奇来取,刘奇当然是一口回绝;开车给刘奇送去,估计刘奇也是避而不见。怎么办呢?通过我的手交还刘奇,大概是最稳妥的办法,一则,没有我牵线,项文化也好,项省长也罢,他们认识刘奇是谁呀?摘铃还需系铃人呀!二则,我也算个证人嘛。这些钱物经过我的手退还,也好让项省长落个清白,万一刘奇变成了疯狗,胡乱咬人,到那时也好说得清楚——项文化借机把父亲渲染了一番,说父亲是个清官,为官为人都一尘不染。想给父亲送礼的人排队呢,有的人送的比刘奇送的要厚重若干倍,但父亲都一概拒绝。拒绝钱物,已经成了父亲最为头疼的事情。好在父亲有一个脑子灵光的秘书,他的鬼点子很多,又对父亲的苦恼了如指掌,他在退还礼物上给父亲帮了大忙。在官场,想做一个清官是很难很难的——同事不喜欢你,觉得你的洁净衬托出了他们的不洁净;下属不喜欢你,跟随你沾不了任何光;求你办事的老板们不喜欢你,你要保持清白就不会做超越法规的事情,他们想要得到的也就得不到,他们不怨恨你还能怨恨谁——如项省长这般的人,他自己都给自己总结了,其最终结局是被所有人抛弃。但项省长依然坚定地选择做一个清官。项省长是不是清官,从他对项文化的工作上就能看得出来:项文化至今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记者,连个部主任也不是,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项文化对父亲也有某种隐隐的不满:一家股份制银行想让他去做行长助理,年薪四十万,还送一套别墅和一辆豪华轿车,可父亲死活不同意他去。他不支持倒也不要紧,问题在于还百般阻挠,亲自给人家打电话,声称年轻人不经过自己努力就攀至高位,就像地基不牢固建起来的房子,就像拔苗助长的禾苗,不是什么好事情——瞧瞧,都什么年代了,还是这种观念?难道让年轻人都去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他才能有出息?
但项文化对父亲总体上还是支持的,他口口声声说父亲其实是很可怜的:成天被人包围着,却很孤独,没有真正的朋友;那些号称亲戚和朋友的人,口里流淌着蜜汁,眼睛骨碌骨碌地翻转,其实都是在打他父亲的主意,都想利用他父亲的职权给自己谋利益。
我笑了,我说一个省长都可怜,那谁又不可怜呢?下岗工人不可怜?四处颠沛流离的打工者不可怜?供孩子读不起书供老人看不起病的人不可怜?
项文化挥挥手,说行啦行啦,看来我是永远也不会理解他的;他说的是面条,而我却扯到草药上去了,牛头不对马嘴,谁跟谁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
项文化让我清点这些钱物,我觉得挺为难。我害怕这些钱物是绞刑架的绳索,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项文化看我有推辞之意,几乎愤怒得要跳起来。他指责我给他介绍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人给他和他父亲带来了麻烦,而我却袖手旁观,远远地站立着看戏。替他们转交物品我都不愿意,我像话吗?
我说行行行,你别说了,我转交不就得啦?喝茶吧,在这么高级的包间里坐着,在专门喝茶的地方,却贪图说话,忘记了喝茶;瞧,嘴唇干燥得都起皮了。
我给项文化倒了一杯水,就起身走出包间。我向服务员索要了几个纸袋和两个黑色的塑料袋,然后又回到包间。项文化斜倚在沙发上,眯住了眼睛。我把茶桌上的钱一捆一捆地塞入纸袋,再把纸袋装入黑色塑料袋。当我把那个佛像装进纸袋之前,我认真地打量了那个佛像。我端详着它,突然觉得它是那么地眼熟:这不是让开阳人引以自豪并津津乐道的六指佛吗?它是个菩萨,经考证是北魏时期的佛像。它的容貌已经遭到了轻微的毁损,面部斑斑驳驳,但它全身却很光洁完整,微微抬起的手臂,六根手指清晰可见。据说它是中国,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拥有六个手指的佛像,当然算得上国宝了。传闻它被珍藏在开阳县的文庙里,并不对游人开放,只有一些外国人和国内的一些重要人物来了,才能目睹它的尊容。但开阳的大多数人还是见过它——不是在现实中见的,而是在电视里看到的——它被盗了,电视给予了足够的报道。后来案子破了,原来是两个无知的中学生捣乱所致。中学生午休时越墙进了文庙,撬门扭锁,把六指佛偷出去玩。文物失而复得,开阳人从上到下都齐声叫好。可是,这么一件宝贝中的宝贝,怎么能通过刘奇,转到项文化的手里呢?
我拍了项文化一巴掌,项文化睁开了眼睛。我举着六指佛问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项文化一脸茫然,摇头说谁知道呢,就是个破佛像呗。我问项文化听说过六指佛吗?项文化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听说过。我说六指佛是国宝级文物,名声不小呢。项文化惊奇地说是吗?然后他又问六指佛在哪里?我说就在你的面前。项文化精神一振,抓起茶桌上的六指佛,瞪大眼睛,翻来覆去地看,叹息说真是六个手指头,我怎么一直都没有发现?我把六指佛的文化价值大约讲了讲,项文化越发地抓住六指佛不松手了。他说他要收藏这个佛像,尽管他对佛呀基督呀没有什么信仰,但他还是要收藏;稀世珍宝嘛,能让它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再说了,他母亲信佛,母亲专门布置了一个房间,那个房间供奉着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佛像,其情态就像一个小寺庙。
但项文化抚摩了很久,还是把六指佛归还给了我,说收藏国宝是违法的。再说了,他父亲一旦知道了此事,肯定会怒不可遏。临与我告别,项文化说他会给开阳打电话,让他们关注六指佛的下落,别让它操控在一些杂七杂八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