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自然不愿意接受项省长的退款,但他却不能不接受;他坚持说项省长之所以不接受这笔钱,是因为钱的数量太少;刘奇看过一些有关贪官的报道,不少老板给官员送钱,都是开着小型卡车去送的,一皮箱一皮箱的钱,一趟一趟地往领导家里搬;他送的少是事实,可那不过是探路钱呀,类似于打仗时的侦察兵,大部队还在后头呢。项省长也太贪了吧?八万元竟然看不上,真是吃脑子等不到卸帽子。得得得,知道项省长胃口的大小了,下次送多点不就行啦。
我是在越北一家餐馆里见到刘奇的。刘奇和一帮人在吃饭,他明显是喝多了,脸红得就像一轮硕大的夕阳。我把他从人群里叫出来,他却把我引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那个角落里有一把连椅,刘奇坐在了连椅上。我一直站立着,因为我发现那个连椅上似乎有两条蛆虫在蠕动。我问他何时到省城的?他含含糊糊,舌头搅挽着,似乎说是昨天,又仿佛说是前天。他说他到省城寻找赵晓辉来了:那个卖屁股的赵晓辉,自从上次从省城回去,竟然逃跑了失踪了!电话关机,人也没有了影影!刘奇带领乡上的人踹烂他办公室的门,破门而入,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他的房间,才知道他的离去竟然蓄谋已久——房间除了一个立柜、一个办公桌、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剩下的全被他卷走,变得空空如也。哼,你还跑了?你有本事离开地球飞到月球去?你只要上不了天,刘奇就能把你找到!刘奇妹妹妈呀爹呀地哭,哭什么哭,有刘奇在,他赵晓辉就跑不了。刘奇发誓即使把赵晓辉卸成零件,他也要把他弄回来交给自己的妹妹!
我很吃惊,也很揪心。我曾经听过赵晓辉的叹息抱怨,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出走。在我的印象里,赵晓辉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他为什么要自我失踪呢?我对赵晓辉的未来捏着一把汗:瞧瞧刘奇额头暴起的青筋,就知道他已经愤怒到了何等程度,他对赵晓辉能心慈手软?
刘奇说包间里与他一同吃饭的全是公安人员,全是从开阳来的,大家齐心协力,不信赵晓辉还能从人间蒸发?寻找赵晓辉,已经不是他个人的事情,而成了开阳县的一项重大任务。一个副乡长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上的领导们能不急得火烧火燎?县上领导对公安局下达了死任务:一定要把赵晓辉找回来!
刘奇接过黑色的塑料袋,我叮咛他清点一下,八万元整,看看少不少。但刘奇一把拽过塑料袋,紧紧地攥在手里,并没有清点。他倒抱怨我啰嗦,屁大个事说来说去,有什么好清点的?多了少了有什么意思?我即使在里面抽上几张,又怎么啦?接着,他还是把项省长恭维了几句,说项省长很平易近人,也挺讲义气。县委书记曾经找刘奇谈话,他挺惊讶刘奇竟然和项省长认识,并刨根问底地打探刘奇和项省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县委书记想和项省长攀关系都没那么容易,怎么一个小小的乡长就能出入项省长的办公室?县委书记问刘奇是不是通过项省长的儿子认识项省长的呀?刘奇摇头否认,并编造了项省长爷爷和他已经去世的爷爷曾经在一起共过事的故事:他家和项家,算得上世交了。
我问县委书记怎么知道他和项省长的关系的?刘奇回答说是市委书记告诉县委书记的,市委书记对县委书记叮咛,关照一下刘奇,因为刘奇抱着项省长的粗腿。
刘奇说他其实对项省长的期待不高,那就是通过项省长,让他成为一个常务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如果操作起来难度大,弄个肥得流油的局长当也行啊!其他局他倒没怎么看上,只有财政局和土地局比较合乎他的胃口。傻子都知道这两个局好,每个人都想挤破脑袋去占领那两个局局长的位子;想想吧,财政局管钱呢,一个县的钱有多少啊?再说了,刘奇当了财政局局长,这个县各个机构的头头们,哪个不看他刘奇的脸色能行呀?刘奇握着拨款权,想拨了才拨,不想拨了就拉倒;你不磕头烧香进贡,钱就那么容易到你的手上?到那时,刘奇就成了这个县地地道道的牛人,他脖子会梗直得就像一根木头,眼睛只朝天上看,那些围着他的人在他的眼里如同蚂蚁。刘奇曾经感慨过,说他最羡慕的是能让自己做几天皇帝。不用做太久,过过瘾即可。做一天皇帝,顶过一个普通人猪狗不如的一生。刘奇认为李自成赶走了皇帝自己做了皇帝是对的,并认为袁世凯是个明白人。刘奇不贪婪,他只希望自己在皇帝的位子上坐两年。他并不想模仿古代那些皇帝,老态龙钟了,还那么贪,还不让位,甚至自己死了,还要把位子传给儿子传给孙子。皇帝多神气呀,往龙椅上一坐,大喝一声,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大臣们,全都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皇帝想杀谁就杀谁,想弄谁就弄谁,妃子多得数都数不清呢。皇帝出行,好家伙,鸣锣开道,五马长枪,多威风呀!行啦行啦,做不了皇帝,手里握个县财政局也不错呀!财政局,嘿嘿,刘奇手变着花样玩一玩,县财政局可不就成了自家的钱柜?刘奇反复表白自己不是那号忘恩负义的人——如果他的美梦成真,他准备送我一辆轿车——土地局那就不用说了,这几年正是征地热拆迁热,热了就有钱,谁不送钱就能得到自己渴望的土地?再说了,刘奇觉得自己是土地局局长最合适的人选,都怪县委书记耳聋眼瞎,有眼不识泰山,不能做到人尽其才,才使刘奇与土地局局长失之交臂。土地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拆迁,而拆迁恰恰是他刘奇的长项。只要刘奇负责拆迁,保证没有钉子户。那些死犟活犟的牛跟头们,一听他刘奇的名字,十户有九户都吓得夹不住尿呢。剩下那户没眼色的,那就等着断胳臂断腿哭爹叫娘吧!
赵晓辉失踪前没有什么预兆吗?我问刘奇。
刘奇从牙缝里拽出一小串碎肉,扔在地上,又朝地上呸了两口,说预兆倒没有,但他在失踪的前几日,号称母亲有病,于是就在财务上借了五千元,打了个欠条,欠条上还有刘奇的签字。刘奇来越北之前就把赵晓辉的欠条撕了,他以赵晓辉窃取公款逃跑为由,在公安上报了案。五千元的罪名是不是太小了?小了好办,刘奇有办法让小变大。他不动嘴不动手,就有人给他把事情办妥。刘奇开煤矿的哥们许源源对他忠心耿耿,他到时候可以出面作证,说赵晓辉曾经向他索贿。贿额呢?还不是凭着一张嘴随意说吗?说索贿十万是个数字,说索贿五十万还是个数字。具体说多少,取决于他刘奇准备让赵晓辉在监狱里蹲多少年,而不是别的。赵晓辉呢,估计他全身长满嘴,也为自己辩解不清;你说你没有索贿,你说了能算数吗?索贿没索贿得由法官说了算,而法官也是人嘛,抓住了他的七情六欲,就抓住了他的命根子。他带领公安人员寻找赵晓辉,其目的就是把这个没有良心的人送进监狱。监狱是那么好坐的吗?刘奇和监管人员再熟悉不过了,那些人见了他舌头都耷拉着叫刘哥,他只要递个眼色,他们可不把赵晓辉五马分尸?
奇巧的是,我刚离开刘奇,我的手机就响了。号码很陌生,但我还是接听了。电话里的声音小小的,像蜜蜂抖动翅膀的声音。我听出来了,电话的另一端是赵晓辉;赵晓辉说他就在我单位的门外,那里有一个涂着黄漆的垃圾桶,他就在垃圾桶旁。我说我马上到,马上过去看你。
我抵达那个垃圾桶的时候,左看右看,就是不见赵晓辉。正在我迷茫之际,却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扭头看,分明是坐在垃圾桶旁的那个人在叫我呀,可他不但不是赵晓辉,甚至我根本不认识他。
那个人的样子像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瘫坐在地上,一条腿蜷曲着,往前移一步,都要两手撑地,咬牙切齿,扭曲的脸庞更加扭曲。那个人似乎在冲着我笑,又仿佛在冲着我哭;那张斑驳枯皱的黑脸,使人难以分辨出他真实的表情。那个人朝我艰难地挪动了几步,然后又叫了一句“黑豆”。
我挺惊奇,问他是谁。那个人嘴巴倒是挺利索,他说他是开阳来的,叫金炳。金炳?这个名字好熟悉啊!没等我彻底搞清楚他的来历,那个人就自我介绍起来了。他挺惊讶我竟然不知道他,在开阳他可是大名鼎鼎啊!想一想吧,在开阳,敢站起来和刘奇公开对抗的,除了他金炳,还能再有第二个吗?长年告状,开阳上至县上的头头,下至摆摊的商贩,谁不认识他金炳呀?为了把刘奇搞倒,他哪里都敢去,再高的衙门他也敢往里闯,再大的官的腿他也敢上前抱。上上下下的头头脑脑们,老远一瞥见他都躲得远远的,甚至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头疼。
我问金炳到底想干什么?
金炳说他找我,是赵晓辉出的主意。赵晓辉说看我能不能在报纸上,把金炳挨打致残的事情登一下,能不能把刘奇作恶多端的劣迹曝光一下?赵晓辉还说,项省长的儿子和我在一起上班,金炳就有了找到项省长儿子的念头,并想把自己的冤屈倾诉给他,等把项省长儿子打动了,就等于把项省长打动了。必要时,请项省长的儿子把自己引荐给项省长。项省长口碑不错,是个大青天,他听了金炳的叙述肯定会气愤。只要项省长拍案而起,刘奇就死定了。嘿嘿,刘奇杀了多少头猪啊,这回终于抡到自己挨刀子了。金炳说着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好像刘奇已经得到审判,他正站在一旁,观看刘奇行走在赶往刑场的路上。金炳说昔日的副乡长赵晓辉,现在却成了和他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和赵乡长捆绑在了一起,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的目标就是把刘奇告倒,一直告到让刘奇坐班房。依刘奇所犯的罪行,只要进了班房,估计就出不来了。
我问赵晓辉人在哪里?
金炳诡异地笑着,但却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