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杀人的消息在开阳被传播得沸沸扬扬,但刘奇却不知去向。杀人恶魔跑了,这使所有的人都忐忑不安。公安人员兵分四路,随同公安的还有大批的武警,他们手握冲锋枪,甚至准备好了催泪弹,到处搜寻着刘奇的下落。但除了在刘奇办公室寻找到一张纸条外,其他皆一无所获。纸条显然有恐吓的意思,里面列举了他必须杀掉的人的名单,其中张暑天赫然列在首位,其他的人包括财政局局长和土地局局长、立本、富贵、小林、大炮、宝来等等,总共有二十多个人;名单的末尾,还追加了一句话:你们不要找我,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
刘奇杀了人,使多少人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不少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买了一大堆鞭炮和礼花,但因为刘奇未被抓住,却都偃旗息鼓,不敢鸣放。刘奇出事,也给栓虎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和老婆悄悄从医院溜回家中,整日闭门不出,鸡蛋呢,则灰溜溜地回越北去了。
但栓虎想闭门不出就能免事?没那么简单!就在他回村里的第二天傍晚,萝卜的灵堂就设在了他家门口。萝卜死了,昔日这个骂人能手突然之间撒手人寰,惹得全村人都在流眼泪。人们怀念萝卜,歌颂萝卜,萝卜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一下子就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萝卜啊萝卜,苦命的萝卜,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走了,留下宋通过和女儿这对孤男寡女,他们可怎么办啊?萝卜啊萝卜,热心肠的萝卜,人家吵架不关你事,你也要牛槽里添一张马嘴,帮助人家吵架,你走了,有人吵架就再也见不着你见义勇为的身影了;萝卜啊萝卜,不会算账的萝卜,麻子村人眼看就要过上天天吃肉的好日子了,你却提前离去,你怎么不等土地款到手后,去县城大吃大喝一顿再走呢……一句话,村民都认为萝卜不该死,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老天爷难道是收错人了?
栓虎家门口撑起一顶黑色的帐篷,帐篷里的后半段放置着萝卜的棺木,前半部分立一张宽大的木桌,桌子上摆放着萝卜生前的物品和一些干果水果之类的祭品。萝卜长到四十好几了,除了结婚证书上那张和宋通过的合影,竟然没有照过一张单人像。没有遗像,就用萝卜最喜爱的香皂盒做了遗像的替身。香皂盒是国民党军官赠给四妈的礼物,是个纯银的器具。香皂盒传到萝卜手里,萝卜对它自然是爱不释手。萝卜觉得用银器皿盛装廉价的香皂,有些不合算,于是她就把香皂盒锁进了一个铁匣里,惟一的那把钥匙,日夜拴在她的裤带上。她最提防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丈夫宋通过。她最担心的是宋通过把它盗走,然后偷偷地携带回遥远的老家;不少人都提醒过她,和外地人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不要叫外地人把你卖了你却不知道。是呀,你瞧宋通过那双贼溜溜的眼珠子,眨巴眨巴的,时不时偷窥她腰间的钥匙,害得萝卜睡觉也像打水漂,既轻轻浅浅,又忽儿忽儿的;即使睡着,也总是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有人在抢这个人见人爱的香皂盒。当然,萝卜并不是吝啬鬼,差不多每个月,她都要把香皂盒从铁匣里取出来,举在手里在村里转一圈,向众人炫耀——这个村子里,谁家有真金白银的香皂盒?除了萝卜,恐怕没有第二家了吧?栓虎家的宝贝不外乎一盏铜油灯,它脏兮兮暂且不论,重要的是它已经七扭八歪,不成样子了。再说了,只有傻子才把银和铜混为一谈,也只有二百五才认为铜比银更值钱。听一听这两个词吧:真金白银与废铜烂铁。银子和金子归于一类,都属于高贵型,若把它们与人画等号,就属于达官贵人;而铜和铁是一路货色,都属于扔在路上没人捡的破烂,它们都属于人群里的乞丐盲流。
然而,让萝卜骄傲自豪的银香皂盒,而今却成了萝卜遗像的替代物,谁看见它又不心酸呢?香皂盒前面的香炉里,插着一排排香和一柱柱的蜡烛。蜡烛点燃着,把蜡烛前的每一张脸,都映衬成西红柿的颜色。香雾缭绕,使来来往往的面孔仿佛鬼魅一般。
宋通过和女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几个乐手组成的乐队,散漫地演奏着哀乐,他们吹唢呐的吹唢呐,弹梆子的弹梆子,敲锣的敲锣,捶鼓的捶鼓。其中的一个鼓手敲着敲着鼓,却步入灵堂,走近银香皂盒,拿起它看了又看。他的这一举动令宋通过极度敏感,也极度反感。宋通过走到他跟前,一把夺过香皂盒,将香皂盒装入自己的口袋。宋通过的行为又遭到几个族人的谴责,他们说这个香皂盒,要么放入萝卜的棺材,要么得让某个姓田的人替萝卜的女儿保管着。等萝卜女儿长大了,自己的肩膀能挺住自己的头了,就交给她。姓田人家的传家宝,无论如何是不能落到姓宋人家的口袋里,况且这个姓宋的是外乡人,他极易把香皂盒带出麻子村。
就在众人为香皂盒该由谁保管的问题争执不下的时候,栓虎家里却传出了响动。栓虎妻子放开喉咙,叫骂起来了;她指桑骂槐,乍一听是在骂她家“挨刀的”,可仔细一听,她却是在骂全村人。这还了得,你逼死了萝卜,人家没找你算账,你自己却先找上门来了。萝卜的灵堂本来就应该设在你家的院子,萝卜的尸体本来就应该摆在你家的炕上。众人手下留情,给了你天大的面子,灵堂只是设在了你家门口,谁知你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竟然先挑起了事端。你狗日的想干啥,活腻了是不是?
大炮带头喊了一声“打死这一家南霸天”!萝卜家的亲戚,村里在场的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宛若暴动一般,都朝栓虎家发动起了攻击。先是有不少人往栓虎家的院子里丢石头瓦块,噼里啪啦的;接着有好几个人或用拳头,或用砖块,或用铁杠,猛砸栓虎家的铁大门,咣咣的响声传得很远很远;更有一批人在合力撞着栓虎家的院墙,只听轰的一声,院墙被撞开了一个大大的豁口。随着院墙的倒塌,栓虎家“挨刀的”扑了出来。推墙的人为了避开狗,四散而逃;“挨刀的”就扑向众人群里,在好几个人的脚跟上咬出了血口子。就在“挨刀的”肆意猖狂之际,宋通过从栓虎的邻居家里拎出一把铁铲,朝“挨刀的”铲了过去。不偏不倚,铁铲铲中了“挨刀的”脖子,它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一些人已经冲进了栓虎家的院子,举着镢头锄头向栓虎家的人砍了过去。栓虎一家看到拥进来的人太多,知道自己要吃亏,就从后院里溜走了。一时间,栓虎家被砸了个稀巴烂,鸡呀猪呀的,都血淋淋地躺在了地上,翻起了白眼。
派出所的人赶来时,一切已经归于平息,只是几个人在为狗肉的如何处理争辩得红脖子涨脸。争辩的人中,有北墙,有宋通过,有大炮,有富贵和三妈等。富贵坚持要把这只死狗弄回家去,然后给他的女儿腊月送去。他的外孙子狼娃得了贫血病,听说狗肉可以补血,因此富贵就想着独占这只狗。但富贵的自私自利得到了所有在场人的强烈抵制,大家一直在质问他凭什么要独霸这条狗?是因为你尿得高,还是拉得粗?宋通过认为最应该得到这条狗的是他,而不是别人,没有他牺牲自己的妻子,没有他女儿牺牲自己的母亲,哪来的狗肉呀?人都没了,一条死狗你们却要与他争,像不像话呀?北墙说他最近老是腿软,好像是缺钙;他听大夫说狗肉是热性,可以补钙,因此他就想着拎一块狗肉回去煮着吃;当然,北墙不贪婪,他并不想独吞这条狗,他只希望得到一条狗腿就行了。三妈对狗肉并不热衷,她对所有的动物肉都不热衷,何况狗肉呢?她甚至闻一闻血腥味就要晕倒,不晕倒也要不停地呕吐。她之所以要争取狗肉,是在为宝来着想。在她的眼里,宝来比萝卜还要可怜。宝来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命虽然保住了,但谁也不知道他出院以后是什么样子。在三妈看来,宝来真正的病还不是栓虎一家把他打成了脑水肿,而是他的性格。不是有一句话吗,驴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宝来致命的缺陷就是胆小,因此要改变他,就得让他吃一些野兽的肉,从而改变他身体的基因。听说人吃什么肉,就会变得像什么:吃狼肉人会变得像狼;吃狗肉人会变得像狗,吃猪肉人会变得像猪,吃蛇肉人会变得像蛇,吃蝎子肉人会变得像蝎子等等;三妈对这样的推论深信不疑,她过去经常用淘气来举例,因为她断定淘气小时候一定吃过蝎子肉,因此心肠才变得那么歹毒。淘气死了,不拿淘气说事了,那就拿栓虎来说吧,栓虎小时候爱吃螃蟹,经常去河里抓螃蟹,一串串地背回来,用火烤,用油炸,甚至就拿一只活蹦乱跳的螃蟹生吃。为吃螃蟹,他的一颗门牙都被崩掉了,但他死不悔改,依然对螃蟹那么迷恋。现在看看,栓虎性格那么横,做事斜着来,还不是吃螃蟹的结果?由此推论,刘奇小时候百分之百吃过狼肉,喝过狼奶,不然,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狼的习性呢?
笨狗肉三妈看都不看它一眼,正因为它是狼狗肉,三妈才急于得到。况且这条狗不是一般的狗,它经过了刘奇的训练,已经具备了刘奇的某种特征:凶狠,残暴,见风使舵!三妈打算把它的某一部分弄回去,煮些大块大块的肉,又熬些黏糊糊的汤,让小林给宝来送去。小林和另一个村民在轮流伺候着宝来,而秋利被铁链牢牢地拴在自己家的炕头上,陪伴她的是黑压压的苍蝇。那些苍蝇呀,怎么那么肥怎么那么多呀,它们飞起飞落,宛若蜂箱里密密麻麻的蜜蜂,令人惊悸。三妈不怕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恶臭,却怕那些无比肥硕的黑苍蝇。但三妈没有在苍蝇面前却步,她坚持每天给秋利送两回饭,隔三差五,她还要给秋利打扫那满地的屎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