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贡爷院里,才十一二岁。
那时节贡爷家还红火着咧。院里时常热气腾腾,跟开锅的馍一样。我们确也沾了光了,一天两顿就是酸拌汤也少不的,所以好些个下人都能呆住,做事也尽心。
我爹娘去见水神爷,丢下一屋茅草苫子。可底下是空的,没有活泛气儿。我坐着水泥地上,不敢进屋,也不晓得活路在哪。白哗哗的日头像在下大雪。我也没了往日的精灵。要是盐茶客来多好,我就跟上,就没有啥牵挂了。可那不是时间呀。我头里边搅着血团,浑身没了骨头。
贡爷就背搭手过来了,一根指头敲着我的头,也不看我,只低低的一声走:“走”!
我迷迷登登甩开面条一样的腿,跟了贡爷走,是间拉了好几步远,我看他就像戏里的薛丁山,虎里虎势。我心里怕,怕的很。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去。贡爷院子我进去过,看过放花。那回跟上贡爷进去,我没有觉出啥不一样的。进了院贡爷就对我说:“在这达过吧,干点零碎活,有你吃有你穿。没娘娃,该当家了。”我听了这话。也说不上是喜是忧。憨娃呀,俺知道自个的命跟系子攥在谁的手里头。就这样,我成了贡爷家的小伙计。抹桌,扫地,放牛,拾柴,干些一年到头干也干不完的活儿。我也感激贡爷,要不是他收留,我说不上已经埋着那道沟里了。就爹娘在世,我还不是要做这些事。不干就没有活路哩。
我也和其他下人一样,在贡爷过事时,跟上享几天福。
渐渐就淡忘了爹娘的事。贡爷院里和自家差不多了。虽是少了些自在,可我当了自个的家,开始长大啦。
再往后,贡爷就让花炮老汉收我当了徒弟,我石鱼儿一没牵挂,二来也有点灵气儿,贡爷兴许是看上这一点。贡爷一根指头敲,我记得花炮老汉当时没说个啥,只是重重咽了口烟。我人小,也想跟着学做些花炮,许是好奇,于是我就在花炮老汉做花炮时跟着做些零活,踩泥,端个茶之类。花炮老汉没说教,也没说不教,就这样混着,平时,我还干着杂活。
光阴就像叶子一样漂着。
那时,还看不见一个人的将来,他的死,他命定的尘缘。
贡爷一如即往地活着。年年热衷于热闹事,跟推磨一样。他不注重于交往,可门里进来的也都是体面人,要么一块谈论世事,诗书,要么一块拉水烟。没多少闲杂事搔扰,真个像平处的水一样。每年春二三月,贡爷亲自领了人,到紫花坪打山,那时山里野物多,每回都有大收获。无逸也跟着,他很小的时候就匪着哩,一回把套着的野狐用绳子拴了,撵着用土枪打,狐毛和狐臭,火药味儿和血气儿到处乱飞。那野狐子也命大,硬是让血流尽了,才闭了眼。满院的下人和贡爷都夸“这娃毒着哩,儿娃子,大了准是个人尖尖。”人们都这么说。
每次打山,贡爷都会挖些白牡丹回来。于是,就有这满院不败的牡丹。我那时弄不懂贡爷为啥爱这东西。花开时节,满院白哗哗的香,感觉像是过丧事。贡爷便会背搭手,在院里转。脸上涂了霜,下人们都悄没声的干活,没人喘。
我去后几年,贡爷让花炮老汉当了管家。一个院子里没人操心不行,贡爷下不了面子,以致家里的事跟团麻一样。花炮老汉做管家,确也替贡爷做了不少事。每年的农事,红白喜事,家里大小事,都由了花炮老汉操持,倒也弄得井井有条。贡爷也落个清闲,整日里乱转悠,要么就画一阵字儿,把弓拉成月牙儿。
但家道终归败下来。兵呀匪呀,时不时搔扰一阵。贡爷派了花炮老汉上下打点。有时还亲自去,面目上也黯淡下来。甚至有几年连年事都不办了,凑合了过。也有几个下人偷了家么跑了,混不住了呀,就有后来炸土匪的事。人的耐性也有限。那年连上闹土匪,抢财抢物,还杀人。有股子土匪,领头的钱大爷,说是人肉都吃,名气很大。他们到贡爷门前闹了几回,贡爷送钱和牲口,打发了,可还不行,谁不知道虞乡的白贡爷。钱大爷带了口信,让再备粮饷。贡爷火了,把个弹子石拉得呜呜响。然后坐到圈椅里,闷了头抽水烟。贡爷院像过了黑云,一时静悄悄的。
我们就都看见,花炮老汉低着头走到上房里。
“老爷,有办法治一下。”花炮老汉还低着头。
贡爷吃惊地抬了头。没搭言。
“老爷,是该治一下了,家里没法过。”
院里不知啥悄悄地动,像是突然起风。老半天,贡爷才给了喘声。
“咋治?”
“你给个决心,我去治。”
“那好,你去。缺啥人弄啥。”
贡爷像是下了狠心。他又搐了墙上的弓,拉得嘣嘣响,“劲儿还成哩。”可花炮老汉说:“用不上。”
接下来,花炮老汉让我们和泥,抟泥巴。连上买硝,烧炭末子。都看着是造花炮,就起了疑。
“你要给钱大爷送花炮吗?”
“嗯。”
花炮老汉埋头制药面子。满院的硝味儿。
花炮造好了,花炮老汉向贡爷道别。全院人都去送。贡爷灰脸说:“咋个相?”
“看咱的气数吧。”
花炮老汉就一个人背了三个花炮,去了后山里。团团和师娘压了声哭,我们心上都凉飕飕的,像灌了风。
傍黑,花炮老汉扛了满身的血回来。贡爷和全院的人都来看。花炮老汉径直走到他住的西厢房,没有半句话。留了我们一院的人,成了木头。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说是后山钱大爷的土匪窝,不明不白叫人给端了,也有说是遭了雷神爷的报。总之整个虞乡都闹腾欢了,个个脸上长了花儿。贡爷院子也一样。人人都想着怕是花炮老汉干的哩。可这事就这样撂了,谁都再没提。贡爷对这事儿也没表现出高兴,反倒是脸上添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