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家跟竹节儿一样,噌噌往高里窜。一眨眼,院里几个少年都大了。
变化最大的是团团,一下成了虞乡姑娘里的尖儿。我不敢说她长得漂亮,可确实是很惹人哩。我们一块儿长大的,现在却像是有层薄雾隔着,都互相偷了脸瞅。想着少年时候,两人没有拘束,到坡上去,一个放牛,一个割草,互相对着歌儿,亲兄妹一样。最有趣的是给贡爷摘泡酒的漂儿(草莓),睡在白哗哗的漂儿坡上,嚼得满嘴生香。野地里的鸟儿嘟噜嘟噜叫。我们趴在草地上,整个地像在动。
“团团,你摘我吃,准保我的速度快。”
“看把你美得那样儿。”
“团团,你说这漂儿咋就比其他果儿甜?”
“嗯,我爸说,人心上甜,才觉着啥都甜,怕你心上甜咧。”
“我一个没娘娃,心上甜啥?”
“你吃了我摘的漂儿,心上就甜。”
“你摘的漂儿。难道不一样?”
“我摘的漂儿呀,是沾了我手上的仙气儿,香着咧。”
真个调皮丫头呀!我们都等到黑尽了,才赶回贡爷院子,外面真自在呀,鱼儿在水里,不想往干岸上去呢。无逸有时也跟着我们去,去就放饱吃我和团团摘的漂儿。再就拿了弹弓,到处乱打。贡爷对无逸管得松,他也就放了胆儿去玩。团团一直跟我好,她对我讲过,少爷跟个土匪一样,没个样儿。可少爷会变着法儿哄团团玩,弄个花蝶儿,死雀儿,都要拿给团团。团团说:“你心真狠,小生命都不放过。”
谁知道,团团的话竟会应验。
我们慢慢地长着。花炮老汉开始教我做花炮,之前先向我立了规矩。
“我现在正式收你当徒弟。第一,我这手艺本是传给后人的,传给你,到死都得守住。第二,记住做人的理儿,人活一世,理让为先,但也得活得有骨头。第三,一个徒弟半个儿,你没娘娃儿,我家就是你家,一个男娃儿,多想点事儿。再就不准做瞎事,让我知道,钱大爷一个下场。”
我这才确信钱大爷的死因。
我觉着花炮老汉像是我爹,汉子一条,浑身的骨头是铁打的。
“石鱼儿呀,我也教你一些花活儿,没路走时,也好应个急。”
我就开始跟上花炮老汉做花炮。歇工时,花炮老汉就给我教了拉胡琴。从社火曲儿到秦腔戏,一样不剩地传了我。连捏泥人的手艺,都没剩下。我石鱼儿真成了下水的鱼儿了,水就是师傅呀。有好几回,我差点叫了爹。晚上就在炕上淌眼泪,我叫着亲爹,把枕头都咬烂了。
贡爷看我学得好,也高兴。说这下好,有了传人了。
无逸那时也跟个苍蝇一样,一头扎进来。他跟着和泥,晒筒儿。弄得跟个泥狗般的。贡爷在无逸弄得正在兴头上时,发了火。
“无逸你个瞎眼,那是你学的吗?我贡爷院里多少辈没出过你个孽障。”
无逸便乖乖溜开。可贡爷看不见时,就又来。
我看到贡爷骂无逸时,花炮老汉脸上溅着火。是啊,咱不能比呀。可咱也是人,也活了个脸面。好在无逸过了几天便没了兴趣。我们干的时候,团团就在院里上下干点杂活。走动起来,像是走在棉花上,也像是云在飘。我们互相瞅一眼,眼里都含着事儿。
花炮老汉就给我挑了明。“石鱼儿,你就是我家里的人,我看人也没个错,你要叫我放心。无逸少爷老是往团团跟前凑,我把团团交给你,她就是你的人。我就牵挂个团团,憨丫头一个,你替师傅守。”花炮老汉把师娘和团团叫到跟前,又重复了刚才的意思。我们都愣在那儿,像是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后来就都哭。
“哭个啥,这世道,我们就要找个放心的人托付。石鱼儿,团团,你们有这个心,就当着爹娘的面,磕个头。回头咱把事儿办了。”
我和团团哭着磕了头。心上热一阵凉一阵,像是经见了大事故儿。
外面的月亮雪白雪白,是天上的水落下来了。空气里飘满了月亮光的寒气儿。团团抹着泪说:“石鱼儿哥,咱先以兄妹相称,给爹娘尽个孝,等事儿办了,咱就是一个人,再苦的世道,咱也挺着。”我突然就觉着成人了。身上有了担子,也有了依靠。心上热热的,我石鱼儿也成了个人呀。
可谁知道命是个硬的,没有点儿味儿啊。
直到最后,团团也没有个话儿留下。她的声儿,笑面儿在我身边晃,可我还觉着心上空得像个蛋壳。我也不知道团团缺点啥,想着她在天上也没个伴儿,就拉胡琴,她爱听,也听得见。
我欠下她的。
我只能这样。
心上有个线儿扯着,疼呐。眼是给团团瞎的,现在我看不见这世道,满眼都是团团,水波一样,直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