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访湘西，没有找到云石镇，只在地图上发现一个相似的地名：云山坪，以我对沈从文的阅读经验，他作品中的地名，多半是真实的，这个云山坪，说不定不是他笔下的云石镇。问凤凰水码头一个卖蜜柑的老人，他说：“那远了，那地方鬼不拉屎，你去不了，你一个外地人没法去，不通车，也不行船，湘西匪多，不安全。”我想象那处掩藏在白云深处的青山，有点遗憾，这样的憾事在湘西几乎时时遇到——不过也能想象，云石镇应该是凡夫俗子无法抵达的地方，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个神巫居住的净土，一个美与爱的乐园。
沈从文为云石镇写过一篇著名的小说《神巫之爱》，小说一开头就吸引了我：“在云石镇砦门外边的大路上，有一群花帕青裙的美貌女子，守候一个侍候神的神巫来临。人数约五十，全是极年轻，不到二十三岁以上，各打扮得像一朵鲜花。人人猜疑神巫必然带来神的恩惠给全村，却带了自己爱情给女人中的某一个。因此凡是寨中年青貌美的女人，都愿意这幸福能落在她头上。她们等候那神巫来到，希望幸运留在自己身边，失望分给了众人，结果就把神巫同神巫的马引到自己家中；马安顿在马房，用麦秆草喂马，神巫安顿在她自己的房里，床间有新麻布帐子山棉作絮的房里。在云石镇女人心中，把神巫款待到家，献上自己的身，给这神之子受用，是以为比作土司的夫还觉得荣幸的。 ”
这样的场景你完全可以想象：在古木苍天的云石镇镇头，西天的晚霞像火在烧，一溪的甘泉从布满苔藓的青石上欢快流泻，五十个、也许六十个佩戴花帕与银饰的花帕族美少女花蝴蝶一样聚集在这里，争抢着献上圣洁的身体给那个同样英俊潇洒、至高无上的神巫，这是怎样一种浪漫、动人的情景？
作为湘西三大谜之一，罡仙是一种相当高尚的职业，这样的人能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是人与鬼之间一种桥梁或媒介。司职罡仙隐藏着无限神秘的湘西山寨
的以女人为多，但也不乏英俊帅气的男子，《神巫之爱》里的神巫便是，他走到哪里便是彩蝶纷飞兰蕙齐放，苗女们争着抢着要向他献上圣洁之身。在苗女的记忆里，神巫一向是美与爱的化身，这与同样是巫师的放蛊婆有着天壤之别——放蛊婆被称为草鬼婆，她是仇恨与憎恶的衍生物，她们一向是偷偷摸摸的。沈从文说：“放蛊的手段千姿百态，令人防不胜防。通常是草鬼婆将蛊药粉藏于指甲内，趁给人端茶递水或夹菜敬酒之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弹入杯盏之中。 ”草鬼婆一旦学会了放蛊，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找人放一次，否则蛊毒就会在她体内发作，给她造成极大的痛苦甚至死亡。因此，在需要放蛊而又无外人可下手时，自己的亲人便成了放蛊的对象。在湘西民间，草鬼婆是受到歧视的，尽管她很隐秘，从来不会公开身份，但是时间一长，人们也会看出来。因为长期制造蛊毒，会在身体上留下不同于常人的印记。
罡仙不是这样，罡仙对男子来说，是光明正大的职业。但从业的却多为女子，而且是一些癫狂的女子。这些女子平日里还是好好的，上山采茶，下地采桑，与正常的湘西女子一模一样。或然有一天，多半是花开如锦的春天，山上野桃花或山茶花开疯了，也就在山花烂漫繁花似锦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疯了，又哭又笑，满山乱跑。娘亲既惊吓又惊恐地走到她面前，她突然开口，面目陡变，让人想起村中某个去世多年的老妇人。于是，村中女人东一堆西一群地窃窃私语：“罡仙了，罡仙了。”老妇人家后代闻知后，也忙着拿来草纸香烛，要供奉这位罡仙的女子。
沈从文曾详细介绍了罡仙细节：“行巫术多非自愿的职业，近于‘迫不得已’的差使。大多数本人平时为人必极老实忠厚，沉默灵秀的凤凰小景
寡言。常忽然发病，卧床不起，如有神附体，语音神气完全变过。或胡唱胡闹，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且哭笑无常，殴打自己。长日不吃，不喝，不睡觉。过三两天后，仿佛生命中有种东西，把它稳住了，因极度疲乏，要休息了，长长的睡上一天，人就清醒了。醒后对病中事竟毫无所知，别的人谈起她病中情形时，反觉十分羞愧。可是这种狂病是有周期性的（也许还同经期有关系），约两三个月一次。每次总弄得本人十分疲乏，欲罢不能。”此时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设神坛做专职罡仙巫师——若是美貌男子，就成为苗女献身对象。若为女子，就成为家中财神。她们不必学习，在面前放一平斗，装满谷子，插上一把剪刀，就可正式营业。亲人想见亡灵，就请来罡仙——上香焚烛之后，她则以青丝绸巾覆脸，用半哼半唱方式，谈别人家事长短，儿女疾病，远行人情形。说到伤心处，说者涕泗横溢难以抑制，听者嘘泣不止坚信不疑。亡灵在阴间短缺何物，此时也一一言明，生者赶快以折纸方式采购一切，隔日焚烧。
罡仙也有不灵验的时候，那表明巫主冒犯了神灵，拜神求仙的施主就转移到另一处新设坛的妇人那里去，这位巫主为人老实，就撤了坛，依然恢复本来的职业，或养蚕，或打桐油或织缎带供苗女做围裙，顺带做点小生意。
其实罡仙不独湘西有，它蛰伏于农耕深处民俗之中，以媒介身份穿梭于阴阳两界人巫之间——我对沈从文、对湘西的迷恋就在于这些外人难以足道的湘西细节：赶尸、放蛊，还有罡仙——在我眼里，沈从文就好像一个蛊婆，自由穿行于美与爱之间。不同的是他放的不是毒蛊，是文蛊，我就是一个中了沈先生文蛊的人，一生病态般迷恋湘西山水人文，一病不起久病不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