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在《最后之忏悔》中,对自己的过去进行了深刻反省。他说,“人生在世,自幼年至中年,自中年至老年,虽然经过几十年之光景,实与一会儿差不多。就我自己而论,我的年纪将到六十了,回想从小孩子的时候起到现在,种种经过如在目前;啊!我想我以往经过的情形,只有一句话可以对诸位说,就是不堪回首而已。”
这种“不堪回首”就包括年轻时与歌妓交往的经历,这一次的主角是李苹香。
李苹香真名叫黄碧漪,入乐籍后曾先后化名李金莲、李苹香、谢文漪等。李苹香诗文俱佳,居室名叫“天韵阁”,她的好几部诗文集就是以居室名命名出版的,如《天韵阁诗选》、《天韵阁尺牍选》,等等。
1897年,李苹香18岁。上海的洋商举行赛马会,李苹香与母亲以及异母兄弟三人,一道出了门,到上海去观看。结果,母子三人几天游玩后居然没有了路费回家。隔壁住着一位姓潘的房客,发现李苹香一家三口困于旅馆,就热情地以老乡的名义,主动资助。实际上,潘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李苹香。他让李苹香母女在上海继续玩几天,一切费用由他支付。
吃人的嘴短,潘某提出娶李苹香为妻。李苹香不从,但架不住母亲的苦求,只好委屈地跟潘某住到了一起。潘某则是个无赖,他的家中早有妻子儿女。潘某带着李苹香来到苏州。在生计困顿之下,他逼李苹香做妓女。李苹香无力反抗,只好任潘某摆布。不久,潘某带着李苹香来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由于李苹香才艺出众,很快成为一名高等妓女。她本来就擅写诗词,出口成句,被文人们授以“诗妓”之誉,成为上海名花。
1901年初夏,李叔同由天津探亲返沪,结识了名震上海的乐妓李苹香。李叔同写诗三首赠与李苹香,题为《天韵阁席上得句赠苹香》(署名惜霜仙史):
一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在沧海巨浪席卷大地的形势下,我害怕听琵琶弹唱曲子。为什么十里歌巷众多歌女,只有花枝招展,却无人理解我心中哀愁。此诗说的是,李叔同从南洋公学退学时期的苦闷。
“注:章台路,汉代长安街名,以歌妓聚集著名。本诗泛指歌女众多的娱乐场所聚集地。”
二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哪堪重听《后庭花》。
月已开始西斜,最高楼上灯红酒绿,却觉得那样惨淡,令人哀愁。
我只想面对筵席快乐一场,怎忍重听亡国之音《后庭花》。晚清政府内忧外患,面临亡国危险,李叔同自然心情沉重。
三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残破不整的江山如同历史上的南朝,黄浦江夜里东风卷起浪潮。唱起《河海》掩面而悲,可怜歌女吹箫歌唱心痛断肠。李叔同与李苹香谈论的不是风月,而是时局,这说明二人的感情世界并非世人想的那样。相比那些与妓女调笑之作,这组诗不俗气。
除此之外,李叔同还写过《和补园赠天韵阁主人元韵》(署名惜霜)、《口占李苹香》(署名三郎)赠与李苹香。以上诗词均刊于铄十一郎(章士钊)所著《李苹香传》一书中。而李苹香也曾写诗酬答,《录旧作箑(音读xià)书请正惜霜先生》:
一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二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三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这三首诗以风尘女子口吻,表达了对李叔同这位新贵公子的欣赏和眷恋。二人的关系也仅限于此。李叔同的此类生活,激扬着那一时期富家子弟的轻狂和放浪,同时也说明,他的内心有着不被人觉察的空虚。
1904年章士钊大作《李苹香传》出版,李叔同作序。为乐妓作传,是文人独有的癖好。作为身份卑微的妓女,在操守气节上,要是有可圈可点之处,往往会激起文人们强烈的怜香惜玉之心,乃至为她们树碑立传。
章士钊比较保守,没用真名,而是用铄镂十一郎作为笔名,李叔同用的名字为惜霜。也许是担心遭人非议,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李叔同在序言中认为,乐妓不但是近代文明发达的表现,且是其动因之一,从而为自己纵情声色作了辩解:
向读龚璱人《京师乐籍说》,渊渊然忧,涓涓然思,曰:“乐籍祸人家国,其剧烈有如是欤?”既而披欧籍,籀新理,乃知龚子之说,颇涉影响。曷言之?乐籍之进步,与文明之发达,关系綦切。故考其文明之程度,观于乐籍可知也。时乎文化惨淡,民智啙窳。虽有乐籍,其势力弱,其进步迟。卑卑之伦,固鲜足齿。若文明发达之国,乐籍棋布,殆遍都邑。杂裙垂髯,目窕心与。游其间者,精神豁爽,体力活泼,开思想之灵窍,辟脑丝之智府。说者疑吾言乎?易观欧洲之法兰西京师巴黎,乐籍之盛为全球冠。宜其民族沉溺于兹,无复高旷之思想矣。乃何以欧洲犹有“欲铸活脑力,当作巴黎游”之谚?兹说兹理,较然甚明,奚俟刺刺为耶!唯我支那,文化未进,乐籍之名,魁儒勿道。上海一阜,号称繁华,以视法之小邑,犹莫逮其万一,遑论巴黎!岂野蛮之现象固如是,抑亦提倡之者无其人欤!
友人铄镂十一郎,新撰一小册子,曰《李苹香》,邮函索叙于余。余固未见其书,无自述其内容。第稔李苹香,为上海乐籍之卓著者。君撰是册,亦非碌碌因人者。不揣梼昧,摭拾西哲最新之学说,为读是书者告。夫唯大雅,倘亦韪兹说欤!
序言表达了李叔同对乐妓的观点:乐妓昌荣,是衡量国家发达与否、社会文明与否的一个标准。这其实是凭借个人意气,为李苹香辩解。按照当时富家公子的生活方式,与乐妓交往实属正常,不但可以谈论文学时政,更能激发创作灵感。
文人与妓女的关系,自古就暧昧。宋朝的徽宗皇帝,喜欢微服出宫,夜访名妓李师师。当时对妓女的看法相对宽泛,其中读书写作擅长歌舞的,多为文人学者所罗致。妓女唱的也是谈情说爱的歌曲,或轻松,或世故,或系痴情苦恋,或为假意虚情,但暗示云雨之情,或言明鱼水之欢。文人为妓女写诗是寻常事,所谓的正人君子欧阳修、范仲淹、司马光也曾写过此类情诗。
青年李叔同的观点是当时文人的普遍心态,只不过他心直口快说出而已。当然,对这一言论,晚年的弘一大师也是深感忏悔的,否则他也不会说出本节开头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