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说,李叔同在学生中有很好的威望,他像菩萨那样有“后光”,即深厚的学问功底和全面的文艺才华。他将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还重,这是有人格做背景的缘故。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
在宋朝,杭州约有三百多家寺院,大多在山顶上,在这等地方与山僧闲话,可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若去游览这些寺院,往往需要几天的时间。江南的天气,一年四季都能引人外出游玩。杭州有西湖,有茶,有美女,有诗情画意,有庙宇,有苏东坡。山峦、建筑、白云倒映水中。杭州有朋友,有知己,有爱和自由。
到杭州一周,李叔同在同事夏丏尊、姜丹书的邀请下,共游西湖。初秋的西湖景色别致,荷花池中的荷叶已经枯萎,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荷叶杆在水面上,颇有点秋意。池塘边的垂柳也被秋风吹黄了,秋风乍起,树上的叶子像一只只蝴蝶,飘飘荡荡地落下来。鱼群追逐着落叶,像举着一把小小的黄色的油纸伞。远处破旧的城墙,在烟雾的暮色中,静静地矗立。时有游人泛舟,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的古曲,只闻歌声,不见采莲的姑娘,那不过是一种幻想中的生活。游西湖的人很少,似乎只有他们三个。
不知不觉已近傍晚,三人到那家名为“名景春园”的小茶馆喝茶。当时李叔同的住所离西湖很近,只有两里路的距离,后来他常独自一人到茶馆的楼上喝茶,凭栏看着西湖的风景。茶馆里的人很多,茶客多为摇船、抬轿的劳动者,提茶壶奔走的伙计穿梭于楼上楼下。茶馆附近,是有名的昭庆寺。李叔同喝茶之后,顺便到那里去看一看。
三人落座,要了茶和小吃,接着便品茶畅谈。夏、姜二人与李叔同是第一次共事,但神交已久。夏丏尊曾在东京宏文书院留学,热爱传统文化,脾气秉性与李叔同相投,见到李叔同之后,可聊的话题很多。姜丹书与李叔同同为南社成员,二人均酷爱书法,加之又都在学校住宿,接触较多,感情比他人亲近。这次夜游西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三人友谊的开始。夏、姜二人的名字,在李叔同出家后经常出现,那便是真正的友情了。而夏丏尊则更成为促使李叔同出家的始作俑者,他的无心之言常常被李叔同铭记在心。第一次是在1913年,那次也是到名景春园喝茶。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李叔同和夏丏尊出门躲避,到湖心亭上喝茶,不知是聊到什么话题,夏丏尊感慨道,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抬头,望着离西湖不远的昭庆寺,隐约听到悠远的钟声似有所想。他记下了这句话。弘一大师后来说,夏丏尊的话,是他出家的一个远因。
游玩归来,李叔同当晚秉烛写文纪念这次游玩,文章名为《西湖夜游记》:
子七月,余重来杭州,客师范学舍。残暑未歇,庭树肇秋,高楼当风,竟夕寂坐。越六日,偕姜、夏二先生游西湖。于时晚晖落红,暮山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乃入湖上某亭,命治苕具。又有菱芰,陈粲盈几。短童侍坐,狂客披襟,申眉高谈,乐说旧事。庄谐杂作,继以长啸,林鸟惊飞,残灯不华。起视明湖,莹然一碧;远峰苍苍,若现若隐,颇涉遐想,因忆旧游。曩岁来杭,故旧交集,文子耀斋,田子毅侯,时相过从,辄饮湖上。岁月如流,倏逾九稔。生者流离,逝者不作,坠欢莫拾,酒痕在衣。刘孝标云:“魂魄一去,将同秋草。”吾生渺茫,可唏然感矣。漏下三箭,秉烛言归。星辰在天,万籁俱寂,野火暗暗,疑似青磷;垂杨沉沉,有如酣睡。归来篝灯,斗室无寐,秋声如雨,我劳如何?日暝意倦,濡笔记之。
字里行间并未看出李叔同的心情多么愉悦,反倒是读出几许愁丝,就算是杭州的美景,也无法消除他心头的愁云。所谓愁云,生计和病尔!李叔同的薪酬要照顾天津的家和上海的家。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加之久未根治的神经衰弱、手足麻木也屡次复发。李叔同心情上虽不算开朗,但他还是全身投入到教学当中。对于西湖,李叔同也是喜爱有加。他为西湖写出“西湖落我手,流宕欲何之”的诗句,表达了与西湖难舍难分之情。
李叔同还编过乐歌咏赞西湖,他眼中的西湖颇有禅意:明澈的西湖一片碧水,六座桥锁住烟雾笼罩的水面。宝塔的倒影摇动错落,有装饰华美的游船自由地来去。堤上垂杨柳两行,长堤一片绿色。晴天轻风飞扬,又有悠扬的笛声响起。看青山围在四面,南北的山峰一样高。山色空灵迷蒙,还有竹和树木使山色更加幽深迷人。探寻古老洞穴的烟雾霞光,浓郁的翠绿直扑脸面须眉。霅(读zhá)溪傍晚下起雨,又有钟声从林外传来。这样的大好湖山,独占了大自然的美。明澈的湖水碧绿无边,又有绿树密集的青山。晴天水光荡漾,满溢波动,雨天景色幽深新奇,好比美女西施的装扮,浓妆淡抹都很美。
李叔同的原籍是浙江平湖,所以他对西湖有着与生俱来的好感。他一生难以割舍西湖,屡次谢辞到外地工作的邀请。
1915年夏,津门故友陈宝泉力邀李叔同到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工作。陈宝泉之父陈墨庄与李叔同之父李筱楼都做钱庄生意,既是同行也是朋友。陈宝泉与李叔同是发小,他们的老师都是天津的名士。陈宝泉师从严范孙,李叔同师从赵元礼,二位老师又是好友。李叔同含笑谢辞。
1915年8月,南京高等师范学堂(后文中简称“南京高师”)首任校长江谦,以南洋公学校友名义,几次登门苦求,邀李叔同前去任教,李叔同推辞。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李叔同不辞职,兼职教授图画。征得经亨颐同意后,李叔同与江谦约定,每月在浙一师与南京高师各任课两周。李叔同在9月3日给留学日本的学生刘质平写信说道:
顷奉手书敬悉。《和声学》亦收到。不佞于本学年兼任杭、宁二校课程,汽车往来千二百里,亦一大苦事也!
尊状近若何?至以为念。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勉于苦中寻乐。苦处处拘泥,徒劳脑力,无济于事,是自苦耳!吾弟卧病多暇,可取古人修养格言(如《论语》之类)读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
下半年仍来杭校甚善,不佞固甚愿与吾弟常相聚首也。秋讯游日本未及到东京,故章程尚未觅到,详情容后复。
李叔同在南京高师兼职期间,做了四件事:一是创作《南京高等师范学堂校歌》,二是与时任南京道尹公署视察的留日学友韩良候重逢(注:二人在日本相识),三是先后推荐学生李鸿梁、周玲荪到南京高师代课;四是创办佛学社团“宁社”,假日于南京鸡鸣寺为师生举办蔬食讲演与古书字画金石展览。
宁社为李叔同首次创办的与佛教有关的社团。此时的李叔同开始研究佛学典籍,他自然间有意无意之间谈到佛学,对学生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因了李叔同多年前的“助缘”,有两个人与佛结缘:一个是李叔同再传弟子刘绍成,刘为周玲荪的学生,得知李叔同出家,辞去上海商务书局编务追随李叔同而去;另一个是校长江谦,后辞去校长职务,返回老家江西婺源做了吃斋念佛的居士。
弘一大师六十寿诞,江谦写了一首诗,题为《寿弘一大师六十周甲诗》,回顾了当年在南京高师加入“宁社”,跟随李叔同学佛的因缘:
鸡鸣山下读书堂,廿载金陵梦未息。
宁社恣尝蔬简味,当年已接佛陀光。
浙一师校长经亨颐多年后回忆道:我当校长的时候,有人多次聘他(李叔同)到外地执教,先生却推辞之。他愿意住在杭州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西湖吧。西湖固然重要,而友情也重要。李叔同留下的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友情——夏丏尊舍不得他走。
夏丏尊是李叔同生命中的挚友,两人对学生的教育方式却截然不同。李叔同是温而厉,夏丏尊则是打成一片。夏丏尊在浙一师当舍监,学生给他起外号叫“夏木瓜”。这个外号是褒义。因为夏丏尊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敷衍、不欺蒙、不压迫。夏丏尊教国文时,让学生们写一篇自我介绍,并且嘱咐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
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匐奔丧”。夏丏尊笑问:“你那天晚上真的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一位同学意志消沉,在文章中模仿古人“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丏尊问:“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那位同学无言可对。
夏丏尊遇事爱问,尤其是与李叔同交往。一次夏丏尊拜访弘一大师,中午吃饭时,弘一大师只吃一道咸菜,夏丏尊不忍心地说:“难道你不嫌这咸菜太咸吗?”弘一大师答:“咸有咸的味道!”过一会儿,弘一大师吃好后,手里端着一杯开水。夏丏尊皱眉道:“没有茶叶吗?怎么每天都喝这平淡的开水?”弘一大师笑答:“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真正应了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