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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工作的时候(1)

有时,我们的看林人会浮现在我的脑际,有一次,他用一只翻过来的衣袖在房梁下面捉到一只貂。他没有一刀结果它的性命,要那样倒也不错,公平合理嘛,因为它偷吃了小鸡。可是看林人却找来一枚钉子扎进这只貂的脑袋,然后把它放了,让它哀嚎着一个劲地在院子里东扑西撞,直至咽了气。

——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吃完午饭,肚子里边不大舒服,肚子里边一不舒服,搞得我烟都不敢抽了。刚才站在滨河路的马路牙子上,我点着一支烟还没抽上三口,就被一种要拉屎的感觉弄得抓耳挠腮。我忙丢掉香烟,夹紧双腿,收腹提肛,屏息默立,这么过了一会儿,我才将估计已聚到了肛门出口的粪便又压迫回到大肠深处。我之所以敢对我的粪便施以压迫,是因为我知道,不论我给它们多大的压力,它们也不至于沿着曲折的大肠回返至胃,再上溯至喉,最后从我的口腔喷出。如果能够如此,我倒宁可让它们就这样被排出体外。很简单的道理,周围没有公共厕所。若是就在这马路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选择或者脱掉裤子拉屎或者弯下腰来呕吐,你选择什么?

当然让粪便最终再由人口出来,这样的事也不能轻易选择,对此时的我来说,还是寻找厕所才为上策。可我也清楚,现在我附近没有厕所,而我的忍耐能力肯定有限,我必须在十分钟内找到一处可供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只能是一个随便怎样的隐蔽场所了,我已不敢再指望厕所)。于是我轻抬腿慢挪步地离开滨河路,朝柳叶河的堤坝上走,我认为,就我现在所处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来说,只有那个堤坝的另一侧才能在十分钟内为我提供一处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

柳叶河是大东区老百姓给流经这里的一条运河取的土名。贯穿城市的运河由东南向西北一路流来,平静缓慢,照理说,如果再赋新名,也应该取个更能让老百姓喜闻乐儿的名字,我们这座城市里其他区的居民就是这么做的。比如,流经大北区的运河土名叫新开渠,流经铁西区的运河土名叫臭水沟,流经和平区的运河土名叫浑河,都能与我们这座傻大黑粗的工业城市相得益彰。可偏偏流经大东区的运河土名有了诗情画意,叫成了柳叶河,这未免有些矫揉造作,好像大东区就比大北区铁西区和和平区更有学问似的。事实上没有。我住在大东区我心里有数,大东区的学问和大北区铁西区和平区的学问一样,也就新开渠臭水沟浑河那么个档次。

我缓缓攀上柳叶河堤坝(不高),面对由东南朝西北缓缓流去的柳叶河,感到心情舒畅了一些,肚子里也明显地轻松起来。肚子里一轻松,我就想到了应该总结一下经验教训,我是说总结肚子不舒服的经验教训。

这肚子突如其来的不舒服,粗看起来好像只是一顿午饭没有吃好,可往细了推敲,其实是因为兜里的钱。我兜里的钱并不是我自己的钱,啊,不对,它们现在算我的钱了。但它们不属于我的劳动所得,而是一笔小小的横财。平常我兜里的钱基本都属于劳动所得,我的劳动不太值钱,所以我兜里的钱总是不多。可现在我兜里的钱——应该是一千零七十四块钱,全是别人送给我的,是贿赂,是不义之财,因此便很多(对我而言)。

本来夜里来送钱的人是送我两千,可平白无顾收人这么大一笔钱我心里发虚,就一个劲拒绝。当然我不能告诉送钱的人说我不想要钱是心里发虚,但他却仍然劝我把钱收下。他说你正直清廉高风亮节我心中领了,但这钱你若不收,那些白天已经收了钱的同志就会紧张,就会把钱再退还给我,而这么一折腾,我要办的事就没指望了。我认为他说得也有道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要办的是什么事情,但既然他认为把自己的钱送给别人才能确保办成事情,那我就不该让他的指望破灭,这么着,我便把钱接了过来。但接过钱后,我说天挺晚了,你打车回去吧,顺手从写着两千字样的信口袋里抽出一小沓钱塞进他手里(我想的是,这样一来,我收的钱就会比别人收的钱少一些,即使以后受到追究,我的罪责也可减轻)。送钱的人说我有我有,与我推让,但他的推让没我坚决。这样他就又热泪盈眶了一回,他说你是好人,我知道我不送钱你也能帮我。我说不能不能,见他愕然,我又解释,我说我不是说我不能帮你,我是说我啥本事也没有,帮不上你。他笑了,说你太谦虚了。送钱的人离去之后,我从原来装了两千块钱的信口袋里把钱拿出来点了一下,是一千二,我知道我塞给送钱人的打车钱是八百,确实多了点,不免又有些心疼。可又一想,两千也好一千二也好,本来它们都不是我的,现在归到我头上了,哪怕只是一分钱,也算白来的。因此就又不心疼了,并且当即就拟定了一个白天要用这笔钱好好吃一顿的计划。这么着,中午我一鼓作气吃下肚去一百二十六块钱,只是说不好饭店也干净鱼肉也新鲜,为什么却把我肚子吃得不舒服了。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肚子不舒服是因为花了受贿的钱。我所得到的经验教训是,以后不要暴饮暴食,而想要避免暴饮暴食,就要避免兜里有数目较大的钱,特别是那种属于横财的数目较大的钱。

总结完自己的经验教训,我东张西望地琢磨起周围来。我只东张西望了一个轮次,立刻意识到,我是有了一个新发现的,发现了老百姓把这一片运河叫作柳叶河的简单道理。运河流经大东区的这部分水面,比别处都要开阔舒展,狭长的河床呈椭圆形,确实很像一枚平躺着的柳树叶。看来大东区的居民还真就更有学问,我在这个区居住,绝不能说是鲜花插在了牛粪堆上。我心情很好地沿柳叶的一侧边缘向前(西北)走去,一边四处寻觅着适合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一边就欣赏起了河边的风景。开始我还以寻觅为主欣赏为辅,可走上一会儿,我就变欣赏为主寻觅为辅了。我觉得我肚子里边已风平浪静。我试着抽了支烟,大肠里的粪便并未因烟的刺激而欲再度破门而出。

其实我心情很好没有道理。如果我在柳叶河畔找到了允许我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把肚子里的秽物排出去了,能轻装上阵了,我心情该好。可不是这么回事。排泄欲望的丧失来自我体内机制的自然调解,也就是说,不是我根除了我的排泄欲望,而是我的身体机制暂时控制住了我的排泄欲望。换一个角度来看则意味着,一旦我的身体机制出尔反尔,我随时还有被排泄欲望击溃的可能。如此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在这柳叶河的堤坝上,我已走了十五分钟,可我找到能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了吗?如实回答我只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万一过一会排泄的欲望再找到我头上,我仍然要感到束手无策,跟我站在众目睽睽的滨河路上没有区别。你明白了吧,柳叶河的堤坝范围内也并非僻静之地。从柳叶河堤坝的坝顶到达水边,有一片宽约十米长及看不到尽头的黑土缓坡,如果在夏天的旺水季节,运河的流水会漫上缓坡,直逼坝顶。可现在是深秋的枯水季节,河水浅细,原本属于河床的缓坡便袒裸出胸膛,能够供人行走坐卧。本来在走上堤坝之前,我打的就是这缓坡的主意。我想到了这里也会有人,但绝没想到人会这样多,多得让我连一个脱裤子拉屎的隐蔽场所都无法找到。这样,我仍然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肚子的问题。

这是一个有些阴晦的秋日下午,天凉风冷了,气温已经大幅度降低,估计水边的气温应该更低。但我却看到,走在缓坡上坐在缓坡上和躺在缓坡上的许多人,其穿着打扮还与夏天一样,单薄并且短小。他们几乎全是一对对热恋的情侣,参差错落地分布在堤坝下的缓坡上,从我眼前散布开去,往东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根部,往西北延展到柳叶河这片大柳叶的梢部,就像是密密麻麻地蠕动在一片大桑叶上的条条青蚕,煞是壮观。当然时不时也有个别打太极拳的老人如水落石出般点缀其间,可他们却能(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运气推掌和弓腿挪步全都一丝不苟。我不关心零星打太极拳的矍烁老人,只注意那些卿卿我我的缠绵情侣。我发现,那些情侣们走来走去试图找一个合适的落脚之地的少(他们并不介意与另一对情侣距离太近,多近的距离他们都能相安无事),完全无所顾忌旁若无人地搂躺在地上的也少(我认为那更是因为缓坡上又凉又脏,而不是他们不想以地为床),更多的都是面朝河水席地而坐,勾肩搭臂并臀叠股。他们有的悄声低语,有的眉目传情,但雷同的行为则是叽叽呱呱地亲吻和xixi(“穴”字头加“悉”)susu(“穴”字头加“卒”)地抚摸,动作温柔的火爆的试试探探的大刀阔斧的不一而足,看得我简直垂涎三尺了。我知道这样不妥,可我没法管住自己……

结果是一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帮我管住了自己。

你这是——去哪呀?那个打太极拳的老人好像刚刚在这河堤缓坡上找到立足之地,尚未出拳张势呢,正要把一大张印有太极拳图谱的白纸铺到面前的缓坡上。他忽然抬头看见我了,就热情地与我打起了招呼。我不认识他,可他主动开口了,我是不好不笑脸相迎的,谁都难免认错人嘛。啊,回,回家。可我说话的时候却没顾上看他,只想赶紧绕过他身体。因为这时我正惊恐地看到,不远处,一对接吻的情侣都是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的手还伸缩在另一个男人的裤裆中间。不想老人却拉住了我胳膊。你,咋地了?病了吗?老人的脸上满是关心,那种关心从他稀疏的黄牙和浑浊的眼白上施放出来。没事呀,我说,同时敏感地从他的拉扯中挣脱出来,我不能不怀疑是他有病。我听说练气功有走火入魔的,不知道打太极拳是不是也会走火入魔。我现在想的是,如果他真的是走火入魔在我跟前犯毛病了,我应不应该把他送医院去。报纸上可是说过,做好事后反被讹诈的事情会经常发生。如果某种意外摊到我头上,我倒不拒绝助人为乐救死扶伤,并且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也不必一定要得到报答;但倘若我助了人了救了死了不仅得不到报答还要让人讹诈,那我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干笑两声又迈开步子,想把打太极拳的老人甩在身后。

你真的没事?可打太极拳的老人对我穷追不舍,没事你怎么往这边走?往这边走?我看看前边(西北方向)说,往这边走怎么了?你不回家吗,回家应该往那边走呀。老人指指河堤外侧滨河路那边。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那边?我有点发愣。怎么,打太极拳的老人失望地叫,你不认识我?他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变了,由关切变成了疑惑甚至愤怒,咱们可是十多年的老邻居呀!我恍然大悟,知道这老人并非有病。我努力去想我家周围都有哪些邻居,那些邻居都什么模样。可不行,不光对这老人,对任何邻居我都毫无印象。其实这时我完全可以马上装出想起了他的样子与他寒暄,推说眼睛近视常年夜班什么的。可此时的我有点紧张,或者说有点难堪更准确些。我说我难堪,倒不是因为认不出邻居感到难堪,那没关系,我早没有了主动结识别人的愿望。我难堪,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我垂涎三尺地看别人男欢女爱的那副嘴脸,竟撞到一个熟人(熟悉我的人)眼里,这不免让我无地自容。是,是邻居呀,你看我,连一点印象……我脸上发烫,语无伦次。唉,也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记住我这糟老头子能有啥用?打太极拳的老人伤心起来,唉声叹气地往地上铺他的太极拳图谱。见我要解释,他又说,要不就是警惕性高,怕坏人冒充邻居?老人还挺会冷嘲热讽。那我给你提个醒吧,咱都住北关小区31号楼的四单元,你家一楼1号,我家跟你家对门,住3号。你爱人个子不高,长得洋气,梳短发;你儿子十二三岁吧,不常回来,住奶奶家还是姥姥家我说不好……这老头果然是我家邻居,说的情况一点不差。不过这让我更难堪了。啊,对,对对,你老说的——我面红耳赤地对他解释,我主要是,主要是拉肚子,想先找个厕所方便方便,再回家……老人退后一步,半斜着眼睛看我,半斜着眼睛看他的太极拳图谱。找厕所?他哼了一声,在这找厕所?离这最近的厕所,也就是你家的厕所了,顶多十分钟你就能走到。可你要是在这柳叶河边找厕所,大概找到天黑也找不着。老人说完来了一路左懒扎衣,不再理我。我尴尬地看着老人提气运功,又进一步解释道,其实呢,我是想,先去我老师家,然后再,回家……老人继续左懒扎衣,仍不理我。

我窝窝囊囊地沿着运河流向朝西北走,但对河堤下缓坡上的双双情侣却不敢再垂涎三尺,而是努力学着那些打太极拳的老人的样子,(至少是装的能)意守丹田目不斜视。

事实上,即使我还想垂涎三尺,也做不到了,虽然离开了那个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我的心里却没法再踏实。我觉得,我对这个邻居的解释已经弄巧成拙了。我的意思是,与其解释不清我来柳叶河堤的理由,还不如一笑了之,由他猜去。要知道,对解释不清的事,说上一句也是多余。如果这老人喜欢多嘴多舌,我不解释,他顶多暗示我妻子我在柳叶河堤看别人恋爱;可现在我解释了,他就会找出更多的疑点以证明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把拉肚子去老师家这些话题都引出来。这样一来,如果我妻子有兴趣去听老人的多嘴多舌,又有兴趣来问我为什么拉肚子去老师家,那我就很难蒙混过关了,这必然要牵扯出我那一千两百块钱的不义之财来。

我怕我受贿的事被妻子知道,不是要说我妻子人品正拒腐蚀永不沾什么的,怕她对我检举揭发。不,我们一样,我们同样见钱眼开,还都不介意钱的来路是否磊落,我们对贪污的钱受贿的钱和劳动挣得的工资钱都能一视同仁。之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们还一贫如洗,只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那怪不得我们,怪只怪我们想贪污却接触不到钱财,想受贿却没人向我们行贿。至于为什么这一千二百块钱的事我不想让妻子知道,那是我心中另有隐情。

与打太极拳的邻居老人分手时,我说过我要去老师家,那不是我信口撒谎,我是真的有此计划。可我为什么要去老师家,去老师家与我兜里的一千多块钱又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的隐情所在了。

你知道的,平常我兜里揣钱不多,个中缘由嘛,我想你肯定一猜就中。对了,在控制日常家庭开支这一点上,我家和大部分工薪族家庭一模一样,是女人当家。我和我妻子做的都是那种没什么外快的工作,生活一向比较拮据,每月的工资拿回家后,合在一起,都由我妻子统一掌握,其中我每月所需的饭钱烟钱(其他我没有花钱的地方),也由我妻子分配给我。当然说到这里我也得申明一句,我妻子虽然掌握着我家的经济命脉,并善于锱铢必较精打细算,但她绝非就是个吝啬鬼守财奴之类的人物。不是的。我妻子非常通情达理,她经常会问我钱够不够花,用不用在零花钱之外再补一些给我。她还总提醒我,在外边吃饭别净胡弄,烟要是戒不掉的话,就抽中档的甚至高级的。她告诉我,平常与人交往要“敞亮”一点,即与同事朋友在一起时(她知道我在单位之外不和同事在一起,也没有朋友,但她还是这么说)要出手大方,钱不够花一定吱声。我想我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在我们家,虽然我没有财政大权,但我也并非就是个受剥削受压迫的二等公民。我听任妻子锱铢必较精打细算,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花销,还因为我理解过日子的艰难,体恤我妻子主理一个贫寒家庭的不容易。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我平白无故地得来的一千多块钱要是不交妻子,是不是就说不过去了?

可这笔钱,我又实在不想交给妻子,我想把它存在我的小金库里。

许多男人都有小金库,为何设立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口挪肚攒地私设小金库,丝毫也没有与妻子离心离德分庭抗礼的意思,它只源于我孝敬父母的高尚理由。你也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农村,尽管报纸上说广大的农村都先富了,可我的老家仍一穷二白,我父母的日子过得艰苦。多年来,我一直无力把二老接进城里,只能逢年过节地寄点钱去。当然定期寄钱是我妻子的事,这能显示儿媳的贤惠。可我总担心,一旦有一天我父母死了,要我妻子一下子拿出笔大钱来料理后事,她再贤惠也会力不从心。而在赡养父母这个问题上,我一点也不敢指望弟弟妹妹。他们分别结婚成家后,已很少再管年迈的父母,他们不从父母那里抠走我妻子的定期汇款就不错了。所以,我私自攒钱,只是为了应付父母的最后一笔开销,即他们的死亡丧葬费用。否则的话,事到临头时,我不能一下子拿出个说得过去的大数目,去堂而皇之地为老人送终,活着的老人(父母不可能同时死去),没病死老死也会被邻居笑话死的。

我说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想到了,我私自存钱的那个地方,是我老师家。

这里我说的这个老师,就是我在师范学院读本科时的班主任老师,他和他老伴我的师母,从我一来到城里读上大学,就待我如同亲生儿子。我认为他们是可怜我这个农村孩子,可别人说,他们是想把独生女儿嫁给我,招我入赘作养老女婿(所以男女老同学告诉我老师女儿离婚的消息时,要开玩笑地问与我有无关系)。但这事他们从未提过。我估计,如果他们真这么想过,之所以没提,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连续三年高考落榜,他们觉得她配不上我(当年人们把学历看得很重)。可不管我是否成了他们的养老女婿,多年里,他们对我的好却从没变过,我结婚时,农村的爹妈都来不了,就是他们替补上场的。这样,结婚以后,我把小金库建在他们家顺理成章。至于为什么我的钱不放家里不放单位,道理很简单,放家里我怕被妻子发现引出矛盾,而放单位,我们单位可是被盗多次了。你也许不信,我们那种单位还能进来盗贼?是的,不过盗贼不是“进来”的,是“自产”的。我们单位一直有内盗,内盗利用一些人的钱来路不明不敢声张的心理,翻抽屉撬柜子的活动猖獗。也有人来路明的钱被盗以后想要报案,可让领导压下去了。领导说,让人知道我们这种单位还有内盗,不丢人吗!我的钱全都来之不易,就是单位能丢起人我也丢不起钱,这么着老师家才成了我最保险的银行金库。

当然了,去老师家充实我的小金库,并不是一件非需要雷厉风行不可的事。老师家住在学院路上的师范学院院内,离我家很远,离我的工作单位也不近。但毕竟同在一座城市,依我的脚力,再远的距离也算不了什么。况且大长的天呢,晚上我上班之前能把钱送到,也就行了。所以尽管此时我有了去单位以外的另一个目标,可我的步子仍然不紧不急,甚至由于有了个新的行为目的,我已经开始的下午的漫游,也都像傍晚时分后我的小金库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变充实了。

我是走了多长时间走出柳叶河河段堤坝的,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走着走着,忽然之间,我发现我一下子就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走进了无人区,置身的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不是的。现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早就人满为患了,只存在荒郊野域被拓出了通衢大道,穷乡僻壤被建成了繁华街市的事情,任何角落都不再清冷荒凉。我说我处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环境之中,只是要说明,我的前方距新开渠还十分遥远,而我的后方已经再没有了柳叶河的踪影。这便意味着,现在我对我置身的环境无法命名。这里只是大东区与大北区的交汇处,只是既非柳叶河也非新开渠的运河堤坝,因为位置的关系,我处在了一种“无名”的状态中。

一个人,在“有名”的环境里并不会觉得多了什么,可一旦陷入“无名”的境地,则肯定能发现少了什么。这就好像能体会到时间的流逝你不以为意,若在没有钟表参照的情况下,把你关进黑屋子,把你放到白夜时段里的北极或南极,弄不好那个丢失了的时间就能把你逼疯。报纸上曾登过一个发现美洲新大陆那时期的航海故事,说有几个意志坚强的航海者,就是因为总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而最后发疯了。当然我行走在生活多年的城市里,还不至于遇到漂泊海上那样的苦恼,我毕竟还知道大北区在我身前,大东区在我身后,新开渠在我身前,柳叶河在我身后。可即使这样,我仍然感到心烦意乱。

于是我瞄住了不远处滨河路上的公交车停靠站。

走下运河堤坝,站到滨河路旁的公交车停靠站,我眨眼之间就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似乎这么着我就甩掉“无名”找到“有名”了。“骨科医院”,车站站牌告诉了我我现在身处的是什么地方。我回头看看刚才还让我感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运河堤坝,我发现,运河堤坝与这个站牌的直线距离最多不超过七十米。也就是说,运河堤坝那里也完全可以(肯定就是)算在骨科医院区域内的。可七十米外的骨科医院区域让我心烦意乱,而七十米内的骨科医院区域就让我脚踏实地,这样的感觉变化真是无法理喻。不过再无法理喻的事情也还是有“理”可“喻”的,我让自己平静下来,就明白了,虽然去老师家并非需要雷厉风行,但兜里揣笔飞来横财,再让我像往日那么缓行漫游,就等于是拿文火烤我,我没法不心绪烦躁意识紊乱。而真正能让我安情定性的唯一选择,就是我必须马上找到一种快于步行的方法去老师家。什么方法能快于步行呢?你知道的,我不会坐出租轿车,兜里有钱我也不轻易坐;而骑自行车呢,倒是也能快于步行,可你也知道,我车钥匙掉便池子里了,我的自行车一直闲置在单位的车棚里边。这样一来,我的选择,就只剩下乘挤挤压压的公交车了。

我再次抬头去看挂在水泥圆柱上的车站站牌。高高的水泥圆柱上,一共挂了四个站牌,也就是说,由东南开往西北,沿滨河路行驶,将在骨科医院站停靠的公交车,计有四路。我把四块站牌都简单看看,能进一步知道,这四路公交车中有三路是汽车,一路是无轨电车,汽车的编号分别是21路,22路,30路,无轨电车的编号是8路。三路汽车的终点站分别是马路湾(21路)、开明市场(22路)、卫士文化宫(30路),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这时30路汽车进站了。我看到,几乎不等30路汽车庞大的车体停靠稳当,车上的乘客便从前中后三个车门涌了出来。他们的双脚一踏上柏油路面,立刻又不管不顾地绕过他们刚刚坐过的汽车去穿越车流滚滚的滨河路,冲向路南侧的骨科医院。

看来把这一站定名为骨科医院站确实名实相符,在这一站下车的人,几乎都是去医院的,只不过在他们中,那些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是去求医看病的,而那些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则是去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

30路汽车开走以后,我的视野重新开阔起来,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就投向了马路对面骨科医院热火朝天的大门口。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恍然大悟,我说折胳膊断腿撅肋条的不会那么多嘛,原来骨科医院的大门口处,除了挂着一个“骨科”的牌子外,还异常醒目地挂上了其他一系列带有“科”字的大牌子:内科、外科、肠道传染科、生殖泌尿科、人体科学气功科……也就是说,那些摆弄骨头的医生已经一专多能地什么都敢鼓捣了。这时有一片红色缓缓遮住了马路对面所有的“科”,是21路汽车进站了,21路汽车是红色的。我等待着那片红色从我眼前消失,可我眼前的红色却凝滞了一样,因为21路汽车刚刚开走,22路汽车又横了过来。22路汽车也通体艳红。过了一会儿,我眼前的红色好不容易散净,一片绿色又涂抹过来,是接着进站的8路电车,8路电车有着绿色车体。这分别在我眼前停了一会儿的21路汽车22路汽车和8路电车,与30路汽车停下来后的情形基本一样,下车的乘客除了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有人搀扶陪同的,就是精神抖擞欢天喜地手捧鲜花水果的,都奔骨科医院。我目送着一拨拨求医看病的人和一拨拨慰问探视求医看病者的人汇集在骨科医院的大门口里,感到大开眼界,想不到生病求医的人会如此之多,而慰问探望病人的人居然也会多至如此。与此同时,我似乎还闻到了病房里消毒药水呛人的气味,还听到了太平间方向哭爹喊妈的悲切声音。

这时又一趟30路汽车开了过来,下车的人走净后,我听到车上的售票员问走不走。我左右看看,见站牌下等车的只有我一个,显然售票员是在问我。我忙说不走,又说谢谢。

我不走,并不是我忘记了我要去哪。去师范学院的老师家,这我没忘。可我不能轻易上车,是因为眼下的四趟车都无法径直把我送到我要去的地方。你已经知道了,21路汽车开往马路湾,22路汽车开往开明市场,30路汽车开往卫士文化宫,而8路无轨电车的终点站是新火车站,如果你对我所居住的城市也有所了解,你就会明白,马路湾开明市场卫士文化宫和新火车站,距学院路都有相当远的一程距离。从我现在待的骨科医院到师范学院,不论坐哪趟车,我都得再换一次才行。可现在的问题是,我想不好该到哪里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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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男人,既然本小姐把百分之百的真心都给你了,你若负我,后悔无期。他们因爱在一起,却因仇而分离。他爱她时便可以把她宠人“天堂”而她爱他时他是“神”!他恨她时便可以把她打入“地狱”而她恨他时他是“魔”!他们不是因为背叛而分离,而是在对的时间遇见了不对的人。他无情的对某女说:滚,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她也毫不畏惧,男人,既然你真负我,那么就永不相见。因为“仇”他错过了她五年,而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女,他发誓再次相遇一定会把她疼入骨子里,爱她如命。他每天都会站在世界最耀眼的地方,真诚的说道,暖一指,你回来好吗?你能听到我的爱吗?然而再次相遇,她一笑任然暖进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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