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泽兴,水仙的儿子小虎已经八岁了,水仙也已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年轻时那段若明若暗的心事早就被她收拾到箱底,束之高阁。倘若没有人提起泽兴,她是想不起那个人的。婚后没几年,丈夫患了肝炎,求医问药总算好了,却没好透。医生说这种病得好生养着,不能累着。婆家也是平常人家,弟兄们结了婚,各立门户,水仙一家搬到两眼南窑去住。儿女年幼,加上一个病篓子男人,水仙肩上的担子格外重了许多。
就是那一年,泽兴姑姑患病去世,泽兴回清水洼参加姑姑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泽兴打听到水仙嫁到了柳家峪,竟一路寻来了。
泽兴寻来的那天,水仙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正是入秋时节,阳婆儿暖融融的,她边拍打被子上的灰尘,边抖擞被子的边角,把被子平整地晾在铁丝上。泽兴走进来问:“这是水仙家吗?”
水仙听到声音,从被子后面探出头,她一眼就认出了泽兴,惊讶地说:“我的天哟,你不是泽兴吗?”
泽兴也认出了水仙,欣喜地叫道:“水仙!”
彼时的水仙已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农家妇,早没了当年女儿家的羞怯。她大大方方地请泽兴进屋,从柜子里把橘子粉,白糖,茶叶挨个拿出来。一会儿要给他冲橘子粉,一会儿又要泡茶,最后茶水和橘子粉各弄了一杯,端到他手边。泽兴笑问:“你要我喝哪个?”
水仙笑眯眯地看着他:“都喝,都喝。”
泽兴说:“你呀,还和从前一样,心眼实。”
小虎看到家里有客,倚在门口看新鲜,水仙忙拉着儿子让他管泽兴叫舅舅。泽兴也不见外,一把拽过小虎,问他几岁了,上学了没有。掏出十块钱塞到小虎手里。比哥哥小几岁的小青也踉踉跄跄闯进屋里,稀罕地看着泽兴。泽兴见状,赶紧又掏出十块钱给小青。水仙百般推辞,泽兴说:“既是叫我舅舅,我给他们几个零花钱也是应该的,何必见外。”水仙也就罢手,不再阻拦。
出了屋门,背转泽兴,两个孩子乖乖把钱交到水仙手里。水仙拿出其中一张给了小虎,叫他去村里的菜店割一斤肉,余下的钱给他和妹妹买棒棒糖。小虎得了命,高高兴兴拉着妹妹去了。水仙自己则忙着挽起袖子进厨房忙活,煮粉条,泡海带,剥葱蒜,切山药,把泽兴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泽兴出了屋,走到厨房,看见水仙忙前忙后,不忍心,便说:“水仙,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别忙活了,我一会儿就走。”
水仙说:“那咋好意思,大老远的,你有心来看我,我咋能不留你吃顿饭呢。”
泽兴说:“果真要吃饭,也不要这么劳师动众的,不拘啥,随便吃些就是了,有这工夫,我们不如说说话。”
水仙说:“不麻烦,咱吃荞面饸饹,我打发小虎割肉去了。”荞面饸饹是当地人待客的传统,家里来了客人,常吃这个。若是配上肉菜,那就是规格较高的贵客了。
泽兴说:“你瞧你,还跟我客气。”
水仙说:“你可是稀客,若不是你姑下世,只怕这辈子也见不上你了。”说到这儿,水仙眼圈一红,忽地想起陈年往事,泽兴不曾兑现的诺言,还有她自己傻痴痴的等待。心里含了恨,盯着泽兴的眼睛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可恨呐。”
“我,我咋说话不算数了。”泽兴低下头,不敢看水仙的眼睛。
“好,你没有说话不算数,是我错把你的玩笑当了真。你说你要来拿我的相片,我都给你照好了,可是,你来了吗?”水仙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
泽兴慌了神,心里也是满腔懊恼和沮丧。他呆呆地站着,半晌才说:“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
“算了,别找借口了,去了大城市,念了大学,早就把我忘了,哪还能记得相片的事。”水仙抹了把眼泪。
“我没忘,我要是忘了,何必还来找你。”
“若不是你姑没了,你才不会来找我,你不过是顺道看看我罢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有时候,还梦见你。”
“别拣好听的说了,打量我还是当年的傻子不成。”水仙撩起围裙擦眼泪。
“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泽兴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我本来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是不见你回,后来,我姑在信上说你嫁人了。”
信?这可怪了,水仙从未收到过泽兴的信。她赌咒说:“天地良心,我要是收到你的信不回,我就不是人养的。”
泽兴纳闷地说:“那就怪了,我明明写过的。”
两个人各自纠结了一会儿,水仙叹口气:“罢了,现在说这些没意思了。兴许那封信没寄到,或是丢了,或是村里的孩子们糟害了。”
清水洼的信都是寄到村委会,各家自己去拿。有阵子,常有半大小子自告奋勇送信,却撕了信封上的邮票,把信丢到茅坑。后来,村里人发现了这些事,才杜绝了。说不准,泽兴的信就是那时候弄没的。
水仙转念想,姻缘都是老天爷定好的,就算收到他的信能咋样?左不过结局都是一样的。若是当年收到泽兴的信,你来我往,只能是多添一段心事,多增一份伤心,倒不如没收到的好。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好过了些,转而对泽兴道歉:“瞧我,真是不识好歹,你好心来看我,我还给你难听话,这可是我的不对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泽兴看水仙变了口气,心里也轻松下来:“呵,小时候,受你的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是鸟儿心肠,动不动就恼了。”
水仙撩起手在泽兴额头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就鸟儿心肠,咋了。”手上的面粉糊在了泽兴头上,留下个白印儿,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泽兴问:“他呢?”
“他在耐火厂上班,晌午不回来。”
“你过得好吗?”
“柴门小院,两眼破窑,好不好你自己还看不见。你呢,你过得怎样?”
泽兴说:“还,还可以。”
“听你姑说,你现在是干部了。”
“啥干部,瞎混呗。”
“你媳妇做啥的?”
“她是个医生。”
“了不得,女郎中。”水仙酸溜溜说了一句。
吃罢中饭,泽兴一手拉着小虎,一手拉着小青,去村里的小卖部尽着他们的心愿,要啥买啥,饼干面包、花生仁、糖豆豆、干吃面、果脯杏肉买了一大包。小虎和小青看着他比亲舅舅还亲,粘在身上不让他走。
泽兴还惦记着跟水仙要相片的事,说是留个念想。水仙说:“早不知道丢到哪儿了,再说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凭啥给你留念想。”
泽兴说:“就凭咱们小时候的交情。”
“拉倒吧,你现在是天外天,楼外楼,我跟你早就不是一条道的人了,还说啥交情。”
泽兴有些失望:“你不给就算了,别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泽兴刚走,水仙就后悔了。她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还有那张特意为他照的,上了颜色的两寸相片,用小手绢包了。洗了把脸,慌忙追出家门。
从水仙家到大路边,要爬一道山梁。水仙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追到马路边,幸好车还没来。泽兴见水仙追着来送自己,心里又感动,又恓惶,言不由衷地说:“你回去吧,一会儿车就来了。”
水仙说:“不,我送你上车。”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都不知说啥好了。也许是该说的都说了,也许是想说的不愿说了。水仙默默地看着泽兴,心想,这一走,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见上面。泽兴心里也在说,水仙,我走了,你多保重吧。车终于来了,水仙这才把手绢包着的相片塞到泽兴手里。泽兴眼眶湿了:“谢谢你,水仙。”
水仙强装着笑颜:“谢啥了,本来就是给你照的,这才是物归原主。你能来看我,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车子驶出很远了,泽兴的手臂还在车窗外面朝她挥动。水仙呆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天空那么蓝,路边的庄稼成熟了,风吹过,玉米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站了很久,水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两道清泪。
从那以后,水仙再也没有见过泽兴。他们就像早年河滩里,两枚亲密无间的石子,被时间冲刷进浩瀚的大海,各奔东西。二十年过去了,生活的重压之下,水仙把这个人忘记了。这不是矫情,有太多的事要她惦记,忙碌,奔波,她没有空隙去想他。她一日日老去,白发丛生,皱纹叠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操持家务,抚养儿女,水葱一样的娇嫩妩媚成了隔年旧梦。她的身姿不再曼妙,头发不再乌黑,眼睛不再明亮,美丽尽失,容颜褪色。如果命运肯善待她,那么,就让他们活在彼此的记忆里,永不相逢吧。然而,谁能想到,命运仍旧不肯放过她,在她变成这样一副苍老落魄的模样时,它还要把他送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