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口,泽兴眼里闪过的诧异和失望触痛了水仙的心,他一定没想到曾经那么美丽的水仙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吧,他大概被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吓着了吧。水仙的心平复下来,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钥匙,大大咧咧地说:“是你呀,泽兴,咋到这儿来了,快,快进屋吧。”
此刻的泽兴反而慌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这儿出差,想来看看你,便让接待单位派了个车,送我来了。”
水仙打开院门,请泽兴与开车的司机进屋。司机揭开后备厢,抱出一盆花。扁圆的花盆里散落着十几颗白色的花根,花根抽出了细密的枝叶,像养了一盆青翠的蒜苗。水仙心里一动,不消说,她也晓得这是什么花了。转过脸,她不禁摇头苦笑,难为泽兴这把岁数了,还记得儿时的诺言。他答应送她一盆水仙花的,如今,穿山越岭,来到柳家峪兑现诺言了。只是,她一点也不稀罕了。真的,一点也不稀罕了。
尽管水仙内心并不十分欢迎泽兴的贸然来访,表面上,她还是表现得彬彬有礼。进了屋,忙着沏了两杯热茶,端到泽兴与司机手上。泽兴环顾屋内的摆设,奶黄色的大立柜——上面的穿衣镜破损了一块,露出触目的一角。五斗橱上摆着一台康佳21英寸彩电。墙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年年有鱼”的年画。破了皮露出海棉的人造革沙发。擦得明光锃亮的咖啡色茶几。泽兴被角落里的缝纫机吸引了,缝纫机上盖着一块白色镂空的勾花桌布,边上缀着淡蓝色的流苏。满屋子,也就这块勾花桌布令他眼前一亮。他说:“好漂亮,这是你勾的?”
水仙淡淡地说:“我妹妹勾的,我没空弄那些。”她想,泽兴没有变,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细致的人。可是,她却完全变了,变得粗糙,麻木。若是从前,见泽兴喜欢,她一定会慷慨送给他。那时候,在她眼里,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只要她有,只要他肯要,她都愿意给他。然而,现在,她连送给他一块桌布的冲动都没有了。不是舍不得,一块桌布她还是舍得的,只是,她想——何必呢,犯不着,人家也不差这个,未必真稀罕。
泽兴问:“这房子是新盖的吧,啥时盖的?”
“哦,上次你来的时候,我们还住在旧院。现在好了,总算有新房子了,盖起来差不多四五年了。”
“孩子们都大了吧。”
“大了,你呢,你的孩子也大了吧。”
“是啊,孩子们大了,我们也老了。”
水仙打量泽兴:“你可不显老,咱俩站在一块儿,没人敢相信你和我同岁。”
“哪里,我也老了。”泽兴自嘲道。
旁边的司机干巴巴坐着,许是觉得别扭,起身走到院子里,点了支烟自顾抽烟去了。水仙从屋里探出身子抱歉道:“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没烟了。”
司机回头说:“别客气,我自己有烟。”
屋子里只剩下水仙与泽兴,干坐着。水仙不起头,泽兴也不说话,空气闷得慌。水仙指着司机端在茶几上的花说:“这是水仙花吧。”
泽兴这才想起花的事,赶紧说:“是啊,这花好养,隔两天换一次水,赶到过年,花就开了。这花可香呢,等到花开的时候,满屋子香气。我的书房就养着一盆水仙。”
水仙说:“哦,我真是白叫了这个名,从来没有养过这花,我只养过绣球,凤仙,月季。”
“这花和旁的花不一样,它只在冬天有,春节过后,它就败了。败了以后你把花根埋在土里,等到第二年冬天,再从土里刨出来,在花根上剪个口子,泡在水里,它就又长出叶子了。”
“听着怪麻烦的。”
泽兴笑道:“听着麻烦,其实简单。”
水仙瞅着那花儿,觉得花根像大蒜,叶子像蒜苗。心念及此,信口说:“今年的大蒜不知咋了,格外贵。”
泽兴不明白水仙怎么忽然扯到大蒜上,愣了一下,才说:“是啊,是挺贵的。”
两个人无话了。
水仙盘算着是否留他们吃晚饭,若是吃饭,做啥饭好呢。烙饼,拉面,抑或还是吃荞面饸饹。论理说是贵客,该割一斤肉,炒几个菜接待的。可是,她的身子懒懒的,提不起精神。二十年前,他来家里,她是打心眼儿高兴。二十年后,他又来了,她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泽兴进屋后,脱下了外面的大衣,露出了里面的西装,还系着枣红色的领带。那个词叫啥,西装革履,对,就是这四个字。泽兴现在就是西装革履。他穿扮得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特意大老远来见她,特意给她看。可是,天知道,她是不想见他的。面对光光鲜鲜的泽兴,她自惭形秽。老天爷,何必这样捉弄她,在她干涸的心里浇了壶活水,让她照见了自己内心,埋藏得深不见底的心事。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答应送你一盆水仙花的。”泽兴说,“我们还拉过钩的。”
水仙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但是,很快,变成了释然的笑:“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呀,孩子们的玩笑话,难为你还记得。”
“我一直记着,只是,这花只有冬天有,这一次,总算碰到了冬天。”
水仙心想,从你答应送我水仙花过了几十个冬天了,怎么能说总算碰到了冬天呢。先前的无数个冬天难道都没有水仙花?上次是你姑去世,你才来看我。这次是你出差,赶上了冬天,想起了水仙花,才想起了我。水仙深知自己这样想,实是冤枉了泽兴。人生在世,有多少事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这样想,她的心里才好受些,才能把她埋藏了几十年的情思抛弃得干干净净。
院里的司机大约等得不耐烦了,推开院门到了外面。水仙隔窗望去,有些不安,疑心自己是不是怠慢了人家。她说:“泽兴,那个小伙子出去了,快把人家叫回来吧,外头怪冷的。”
泽兴说:“没关系,由他去吧。”
“那怎么好,这样吧,我去抓两个核桃,给你们砸核桃吃吧。”说着,起身去另一间屋拿桃核。
泽兴着急地站起来,阻止道:“不要了,水仙,我们不吃核桃。他是接待单位派给我的司机,由他去吧,你别管他。”
水仙看泽兴说得认真,也就没有坚持,重新坐回炕沿。她侧身对着泽兴,冬天的后晌很短,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
“水仙,你的头发——”泽兴吞吞吐吐。
“哦,是啊,我的头发多半都白了。”水仙抬起手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
“其实,我的头发也白了,我是染的。”
水仙听泽兴这么说,回过头,仔细看。泽兴的头发看上去半黑不黑的,不像染的。水仙心想,一定是用好的染发水染的。“我也染过——”她想说自己皮肤过敏,又觉得啰唆,便只说,“嫌麻烦,懒得再染了。”
“你要是把头发染了,还是很好看的。我太太,哦,就是我妻子,她的头发也是染的。别嫌麻烦,到了咱们这个岁数了,人老,心也不能老。”
水仙冲泽兴笑了笑,他这是委婉地表达他的意见呢,他对她的头发有意见了。他一定懊恼她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她这个样子把他的记忆里的水仙弄坏了。水仙没说话,心想,对不起了泽兴,我知道你失望了,可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是为你活的,我是为我,为我的孩子,为我的家活的。无论我是否染头发,其实都和你没关系。
泽兴说:“我总觉得自己还没老,可是,一眨眼都成爷爷辈了。”
“谁说不是啊,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水仙感慨道。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天色暗下来,暮色将至。水仙强打起精神,准备做饭,她说:“泽兴,在外头吃不上家乡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泽兴连忙摆手:“不,不,我不在这儿吃饭,一会儿要赶回县里,晚上有人接待,说好了的,你不用麻烦了。”
水仙听了,心里陡地轻松下来。她不是怕麻烦,也不是不肯留他吃饭,她只是不能想象接下来怎么面对他。尴尬,无语,没话找话,想想都别扭。嘴上,她还是客气地挽留:“瞧你说的,既然来了,饭也不吃就走,咋能这样呢。”
泽兴立刻起身要走的样子,“不,不,你别忙了,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跟人家说好了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递到水仙手里,“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我一直留着一张,想送给你。”
水仙接过报纸,不由夸赞道:“你写的文章都登在报纸上了,你可真了不起,那你可不是成了作家嘛。”
“可不敢戴这个帽子,离作家还远着呐,只是业余时间胡乱写的,你千万别笑我。”
水仙去拉灯绳,结果没亮。她抱怨道:“又停电了,这阵子总停电。”她举着报纸凑到窗边,就着窗外的光亮,只见报纸上有一大块文章,占了半个版面,标题是《水仙花开》,作者张泽兴。水仙明白泽兴为啥非要给她看这张报纸了。不用猜也知道,这篇文章写的是她,只见开头写着:
每年冬天,我都会买一盆水仙花,放在书桌案头。看着它抽出翠绿的枝叶,看着它开出嫩黄的花。每次看见水仙花,我都会想起一个名叫水仙的,可爱的姑娘。
八岁那年,我的父亲去世,母亲再嫁,我被送到了姑姑家。水仙是姑姑隔壁邻居家的女儿,她和我同岁。她的脸蛋圆圆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就像两颗黑亮的葡萄,一眨一眨,别提多好看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下河捉泥鳅,捉蝌蚪。上山割猪草,摘蘑菇,剜地皮菜,打酸枣。爬到树上摘果子,摘山杏。几十年过去了,童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水仙的陪伴,我的童年该是多么荒凉。
……
水仙看了两段,没再继续看,因为泽兴要告辞了。
泽兴说:“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路不好走,车行得慢,怕误了人家的宴席。”
“那我就不留你了,赶上这样的天气,你可得让开车的小伙子开慢点。”水仙把报纸团在手里,出门送泽兴。
送出院门外,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别就是后会无期,这一别就是永不再见。想到这儿,水仙鼻子有点发酸,为了掩饰,她索性爽朗地开怀大笑。如同送普通客人一样,说着司空见惯的客套话:“泽兴,你慢走,我就不送你了,有空常来走一走啊。”
泽兴停住脚,回头,定定地望向她。泽兴说:“白居易有一首诗,我把前面的忘记了,只记得后面两句。”
水仙问:“哪两句?”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
“当知后会在他生。”水仙眼神暗了一下,旋即夸张地笑道,“这句我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见面恐怕就是下辈子了,对不?”
泽兴黯然一笑。
水仙反而很坦荡:“是啊,我们这次见面可不是隔了二十年嘛。再过二十年,还不知活着没有了……你肯定是长命百岁的,我可说不准,兴许早就埋到土里了。这辈子怕是见不上喽,但是,下辈子,咳,还不知道下辈子是咋回事呢,到时候,谁还认得谁。”
泽兴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亮光闪烁,似泪珠滚动。水仙猜他可能是哭了,他还是从前那个,有着一颗柔软心肠的泽兴啊。
送走泽兴,水仙返回院子,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她摸出报纸就着微弱的光亮继续看:
……
最后一次见到水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找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阳光下,她穿着一件家居的薄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浑圆结实的手臂。曾经的两条长辫子不见了,脑后松松地绾着一个发髻,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目光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充满情意。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额头有了若有若无的细纹,然而,水仙,她仍旧是那个美丽的水仙。
水仙特意给我做了一顿喷香扑鼻的荞面饸饹,炒的菜是海带,宽粉条,土豆,肉片,我知道这是当地人招待客人的最高标准。我端起碗,埋头吃饭,水仙就坐在桌边眼巴巴看着我,不时给我往碗里搛点生葱,芫荽,辣椒,唯恐我吃得不够尽兴。那顿饭的滋味令我流连忘返,记忆深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荞面饸饹。
临别时,水仙追到车站送我。她换了一件豇红色的西服,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儿,我知道这定是她压箱底的最好的衣服。她用这样一颗朴拙的诚心对我,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我甚至不敢看她,生怕一不小心,淌出眼泪。
……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水仙。多少回,梦里与她相见。多少回,醒来空留惆怅。我曾答应送她一盆水仙花的诺言至今未曾实现。水仙,我青春记忆里最美丽的姑娘,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们是否可以冲破樊篱,携手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