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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七岁的米行副账

洪声到堰上三伯伯巨源家告知明日正式拜师的消息后,即刻回转金罗浜家中,得知洪声可正式入隆顺兴米行,阖家为他高兴。事情总算有了着落,放下一颗久悬着心的母亲,又为洪声挑拣了一身七成新的干净衣衫,让他明天穿了,使儿子行拜师礼时增添几分精神整齐。

正当金巨溁、张秀英、金洪声之属的斗升小民们,为自己或家庭的衣食之虞四处奔波,喜怒哀乐的时候,1929年的世界和中国,正演绎着另一番风云变幻,浪涌云诡。

1929年,空前未有的深重而又波及整个资本世界的经济危机,几乎吞噬了西方世界的生气和活力。列强们泥菩萨过江,一时无暇他顾。

1929年及稍后的中国,拥兵自重的地方军阀和中央蒋政权之间,争斗不息、战祸不断,“洒向人间都是怨”。

1929年三四月间,爆发蒋介石对桂系李宗仁的蒋桂战争;旋即,又接连爆发了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三派之间的剧烈斗争;张发奎、俞作柏联盟的反蒋斗争;唐生智、石友三联盟的反蒋斗争。

反蒋势力的上述斗争失败后,阎锡山、冯玉洋、李宗仁等从1930年1月开始磋商,于3月达成以阎锡山为首的反蒋联盟,终于5月上旬,阎锡山、冯玉祥在中原和鲁西南的三个战场,李宗仁、张发奎在湘粤桂边界,发起了对蒋介石集团的大规模战争。

经过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中国共产党人,在两年多艰苦奋斗后的1929年,擦干了身上的血迹,逐步从极其严重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以求开始重新的复兴之路。

时局的巨大幡动裂变,也必然会深刻地影响到金洪声辈生活所在的江南小县。县城中的一切政治、经济层面局势乃至黎民百姓家庭个人的命运,都将以上述的背景重新展开。

时近傍晚,隆顺兴米行账房学徒王佳牟急匆匆地赶到金罗浜,告知洪声说:先生受张先生、罗先生之召,明天去米业公会,有要事相商,洪声的拜师礼另择吉日举行。但若金家愿意,洪声明日仍可去隆顺兴上班。

洪声问王佳牟,先生有何要事?王答道:先生也不细说,但肯定比你拜师的事情要大。洪声望着王佳牟,心想,话虽不错,但岂不是说与不说一样。

王佳牟所说的罗先生,是前平湖县陆陈公所所长,县内商界巨宿罗良才。此人在宣统年间,就在平湖县城小地名叫犍圹汇的地方独资开设新昌米行,业务之广为同业之最。民国初,1912年,平湖县陆陈公所成立,公推县商会会董罗良才任总董主事,一任十八年。直至今年(1929)4月,陆陈公所改组易名为平湖县米业公会,总董罗老力辞,张蓉甫任平湖米业公会首任常务主席,即王佳牟所说的张先生。

陆陈公所和米业公会,作为一县的业缘性组织,其主要职责是维持增进同业之公共利益及矫正弊害,排解业内纠纷。当然还要代表本业与县内的各界周旋、接洽、折冲。在业内,有领导和组织作用,其形式是经常性的例行会务活动。每遇特殊情况,还可紧急召集有关人员会商。沈茂斋的此次应召,即属后者。

张蓉甫主席履新才甫二月,事关重大时,还需罗良才老所长压阵指点,所以此次商议,还以两个人名义召集。

平湖米业公会是当时平湖商界的第一大公会,由其执平湖经济牛耳的地位奠定。原平湖酱园公会中最大店铺东鼎丰酱园的职工、现年近米寿的胡大椿,对此有极其直观生动的回忆:“同业公会组织要承担社会公益,出资摊派。当时消防是一件大事,米业公会置办供养的水龙最大,排平湖水龙一号,名‘金山老龙’,酱园公会的名‘永安龙’,排二号。”

民国三十七年1月17日,平湖一场大火,此次火灾记入《中国火灾大典》,可见烈焰腾空之巨。“本月十七日一时许,平湖东门外大方糖果店大火,焚毁方恒生、天元昌、龚万顺等店屋十四间,损失约五十余万元。”

此火,胡大椿亲历。他说:“一时,各消防水龙齐集,但只有米业公会的‘金山老龙’喷水显威。因为‘永安龙’已更新为‘洋龙’,即用机器为动力,当时却遇天寒地冻,洋龙里的巡回水被冻住,一时无法启动。而‘金山老龙’仍用人工压水,米业公会的消防队员年轻力壮,人员配备又足,轮番上阵。那时真是大出风头,平湖市民大加赞叹。”

米业公会临时召集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又控制在一桌之内,所以与会者早早就到齐了。张蓉甫主席通报了来自县政府和县党部的消息。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晚上,即1929年6月12日傍晚至翌日早晨,在平湖地方史志中,称为“转角湾”事件。大致情形如下:国民党江苏省公安队何亚霖部,探知中共地下党又在平湖县的转角湾活动,随即会同驻金山县山阳缉私营第四大队潘梅亭部前往转角湾搜捕。两部人员密藏枪支,乔装打扮成上街的农民,于6月12日晚8时茶馆上市之际,将转角湾团团围住。当时地下党部分人员正在吴阿五茶馆中准备开会议事,突然被围,聚集在茶馆里的戚阿福、颜阿友等八人猝不及防,当场被捕,其中一人当时即被枪杀。其余七人被押到转角湾镇东首施王庙中,严刑拷打。企图进一步探实地下党负责人颜书绅和枪支弹药下落。当得知枪支由颜阿友收藏后,就把颜阿友反绑吊起,用绳捆扎双脚,中穿横木,将一对三四十公斤重的铁蜡扦压在横木两端。酷刑逼供至天亮时,颜阿友被迫招认枪支藏所。结果,两部人员在颜家门前挖起出盒子枪八支,又在附近一个“百脚亭子”里搜去长枪二支。13日早晨,两部人员将戚福根等七人押去金山县张堰警察分局,途中戚福根逃跑不遂,被枪杀于八字桥。

“转角湾事件”使中共平湖地下党仅剩的队伍又遭严重摧残。此后,平湖地下党即失去与上级党组织的联系,被迫停止了有组织的活动。

张蓉甫主席略述了事情始末后,又说:“米业公会是在商言商,不干涉政府的事。但米业事关民生,政事必然影响本业。县内发生如此惨烈之事,或许还有后波。今日请诸位与会,一则是转达此事,二则是请诸位各献良策,以使米业公会能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众人除了心中的盘算,当然也有一番商议,但事涉杀头掉脑袋,会场的空气略显沉闷。

1929年6月12日的“转角湾事件”,可以溯源至中共金山(浦南)县委机关转移到平湖县转角湾述起。

转角湾,东距平湖县城四十华里左右,是平湖县衙前镇东南的一个小镇,东距金(山)、平(湖)县界一公里。镇上毗连一排四五家小商店,东首有古刹施王庙,三面环水,异常偏僻。《申报》称之谓:“地处金平交界,两县当局均有鞭长莫及之叹,一般匪徒视之为乐土。”

据时任中共淞浦特委组织部长、解放后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陈云,在1928年11月3日的《淞浦特委报告》中说:“反动派(朱泾枙按金山县县城枛来的十几个盒子队)搜查几个负责同志(比较赤些,大家公开知道)的家里,未捕去一人。”在这次搜捕以后,中共金山(浦南)县委决定将县委机关转移到平湖县转角湾。

中共浦南区委书记李一谔,于1938年10月20日到达转角湾。同来的还有金山(浦南)县委其他人员、党员骨干,陈云派来的胡北风等也先后来到转角湾。

一时间,僻远的转角湾小镇,成了中共浦南区委,平湖地下党的活动中心。

粗通文墨的转角湾河东农民颜书绅,经朱轶凡介绍结识了李一谔,并负责安排李的住所。1938年冬,由李一谔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为了留住岁月的履痕,我们把当时入党的情景,录述于后:“我是1928年参加李一谔领导的党组织的。当时在倪相奎家里,是倪相奎介绍的。在簿子上写个名字,掀了手印,簿子是李一谔收藏的。一起吃酒的有李一谔、倪相奎、戚福根、翁明哲、顾培荣和我。李一谔给我们讲革命道理,要我记住6句话:‘阶级斗争,实行革命,遵守纪律,牺牲个人,严守秘密,永不叛党’,最后两句要我们切记切记。”

这是地下党员马甫祥的回忆,入党仪式以吃酒的形式举行,确实带有彼时客观情形的灵活性,但内容却一秉共产党的基本宗旨,恪守原则性。

挟农民革命的余威,中共淞浦特委及其下属的金山(浦南)区委,正热衷于筹集枪支弹药组织训练农民武装,据陈云在《淞浦特委报告》中称:“区委书记李××(按:即李一谔)私人捐款千元,购买一批武器。”

1929年2月6日(农历戊辰年腊月廿七),中共金山(浦县)县委发动的“新街暴动”,集江苏省松江,金山两县和浙江省平湖县的农民武装300余人。暴动的矛头直指当地劣绅张某,驱护院团丁、痛打其子、烧账本住房。继陈云等领导的“枫泾暴动”之后,一夜暴动,震惊四方。又于1929年2月11、12两日(农历已巳年正月初二、初三),袭杀山阳地区的一陆一张两反共钉子。地主豪绅惊呼“浦南共祸蔓延”。

一时,浦南军警云集:国民党江苏省民政厅特将驻常州之省警大队第三中队全部调松(江)驻防,淞沪警备司令部参谋长赴亭林、山阳一带“调查”,驻军第五师独立团机关枪连全部进驻山阳,驻山阳缉私营第四大队配合省派军警全力以赴,松江县政府动员大部军警力量,部署对地下党的围剿。

1929年2月27日,中共浦南区委书记李一谔在由平湖转角湾回金山县新桥附近农舍寄宿时被捕,3月10日牺牲。据1929年3月11日《申报》以“共党首犯李一谔枪决”为题披露如下“……经8日省府会议通过,快电于今晨(10日)到县,提出李一谔一名,经杜承审员喻知,今奉电执行。尚有遗言通知家属否?李一谔谓,请通知母亲。问官谓今日尔执行,则尚有同党何人,尔不妨说出。李终不说,遂由法警押下捆绑,于上午11时在西河庄刑场执行枪决。”

李一谔牺牲时年仅三十二岁,更难能的是,李父为金山县庠生,乡里称其为儒雅君子。闻一谔被枪决后,强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谓家人曰:“吾儿为革命而死,得其所哉。”

随着李一谔被遭捕杀,两省军警加紧了对颜书绅为首的转角湾地区中共地下党员的围捕。事发当晚,颜书绅因事不在现场而幸免于难。

这就是“转角湾事件”的大致始末。

平湖县米业公会这次小范围的会商临近结束时,罗良才又缓声提醒大家:诸位,今年想是多事之秋啊。除了转角湾的颜书绅,还有新仓、新庙、衙前的“太保阿书”和“猪猡阿美”,此两人聚众于3月间,劫械衙前保卫团,呼啸起帮。务请诸位同仁重视,鼎力相助张主席,使米业公会不负当局和百姓的众望。

凭着几十年生意场上的阅历,沈茂斋从两位主持人的语气中,深知事情的严重。但回到隆顺兴店中除了闷抽了三筒水烟之外,全无半点天机泄漏。等到上海《申报》披露转角湾捕杀共产党的消息,一时成为平湖的街谈巷议时,隆顺兴米行已在忙着新收金洪声为学徒的拜师仪式。

洪声由荐头人钟逸民带领下来到店堂,米行柜台末端和青龙板前各点燃了一对一斤重的金统蜡烛。所谓青龙板就是一幅一尺多宽、三尺来长的木板,上书店号,是店铺的象征。店铺正中铺着红毡毯,钟逸民先延清沈先生在太师椅上正坐,又令洪声双膝跪于毡毯上,向先生行磕头大礼。行礼毕,先生带洪声见过账房的正账卫云生,副账陈祖英、师兄王佳牟。

随后还见过了场子上的几个学徒。洪声一一向师兄们行礼。随后钟老板向店内诸人分红纸包内的糖果、糕点,名为“结缘”。钟老板的手面大,带来的东西都是平湖城内最地道的食馔,一般学徒伙计平时都是舍不得买来享用的。

拜师仪式中,众人一派的喜庆,特别是几个小学徒还有点并无恶意的嬉耍打闹,唯有先生本人对着行跪拜礼的金洪声,却心绪幡动:今年春熟歉收,已成定局。菜籽、蚕豆生意肯定货少要清淡不少。当然货少交易量缩减,也不一定获利减少,若能在别人不敢吃进时囤积居奇,倒是获暴利的大好时机。但出货时的行情尚在未定之天,故其中饱藏风险,非大本钱的商界高手不敢出手。大熟的年景如何,天上的事,凡人更难预测。在此当口,再收进一名学徒,使米行添丁进口,增加开销,属实是看了钟老板的面子。前几日米业公会有关时局不稳的预警,是否真是今年生意难做的异兆:沈养斋老板不由心中一阵激凌。望着金洪声身旁收敛自如气神若定的钟逸民,他猛然收神:时势造英雄,只要驾驭货源于前,力戒贪心于后,货源减少、价格涨落倒是商机之所在。米业同行中对今年行情预测的众说纷纭,也有人准备一搏,他抱定的八字真经是:逆水行舟,稳健为上。

望着眼前这位新收学徒白皙清秀的面庞,转而心中不禁一喜:从烟管芯和送小金条两件事中,已经可以窥见他的机敏可靠,但愿日后在生意上更助自己一臂之力。

金洪声的拜师仪式结束,钟逸民告辞离去。临行他与沈茂斋揖别:“茂斋兄,改日去小瀛洲听涛。”沈茂斋应道:“一定跟逸民兄学点生意外的雅兴。”

店内各人又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地忙了起来。沈先生对洪声交代:洪官,楼上有个房间还空着,今晚起你就睡在那里。账房上的生意,你跟着卫先生学。仔细些,顶要紧的是不出差错,请卫先生指点。还有副账和师兄,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请教。

洪声随即去看了房间,沈茂斋信佛,在店铺的楼上设有佛堂,神龛前今日也香烟缭绕,他的房间就在佛堂的隔壁。

洪声不想同是学徒,账上与场子上还有如此差异: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楼上。据金舜仪回忆:“金洪声睡在佛堂边上的楼上,四间房间,一个人一间,我上学时原来也住在里面。”

吃饭也归入账房一桌。账房一桌四人,摆开饭桌和收拾的事,当然仍是洪声这个小学徒做。但盛饭的工作从七个人减少成三个人,而且账房属“先生”帮,讲究吃相的细嚼慢咽,要雅致得多。吃饭的速度比场子上慢了许多,洪声自此每餐都能吃饱了。账房桌上的菜肴也另设,比场子上的好了不少——更使他领受到了同一屋檐下,不同人群不同待遇的“礼制”。

洪声入账房当学徒,除去免去以前的搓煤头子和擦灯两项外,其余的杂活依旧。增加的是账房上必须的“技术活”:识写数字、算盘、毛笔字。先说识写数字。陆陈业的数字识写,与学校里的阿拉伯记数法完全不同。开始一段时间,洪声在旁看着正账副账记账写数,就像看天书一般,如堕五里雾中。想问,却又记起家中长辈“不要多嘴”的叮嘱,只得更用心地在旁观看、琢磨。又过了许多时日,正账卫应生终于点拨了:这些数字你记住了没有?平常要听着场子上的报数,再对着看账上记的数,日子长了慢慢就记住了。有不明了的地方,可以问师兄。洪声心想,都说学生意只能靠从师父手中“偷”,今日看来果然不假:刚才正账的话,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还要靠自己用心——与学校里老师的教书全然不同。从此格外留心,有不明了的,就向师兄王佳牟讨教。师兄倒很爽气,有问必答,全然没有保守“卖关子”的意思。慢慢地,洪声终于摸清了米行中自成一路的识记数方法:

店内人读报数时为了不被顾客知道交谈的真实内容,往往使用一种隐语,又称切口。只在业内流传,不入行的人是根本不懂的。大致如下:

“潦”、“廖”代表一;“挑”、“半工”代表二;“横川”、“老南”代表三;“老方头”、“老肖”代表四;“黄鱼头”、“老树”代表五;“老龙头”代表六;“老线头”代表七;“老扁头”代表八;“老弯头”、“老丘”代表九;“老台”代表十。

议价时,若对业内人士,因为都了解当时的行情,往往不说大数,只说小数。这样即使农户在场,也难知真实的价钱。

对陆陈行业中几种主要商品,也有特殊的隐语:

“木土”代表杜米(即当地产的粳米);“盖客”代表客米;“天虫”代表蚕豆;“滚老”代表黄豆。

记账的一套数码符号如下:

角、分,代表角、分。

如贰仟伍佰拾捌元柒角陆分,在账上就写为:

还有一种记数方法,从一到十,分别由几个笔画出头的字代替,依次排列如下:

由中人工大王主井羊非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例如:三角九分,就写作“人羊”。

陆陈业可以讨价还价,还有一天之内频有交易价格的变化。而上下的限度如何,就用此种符号写在标牌价的下方,外人不懂,伙计和业内人士一望便知,以便灵活掌握。

师兄王佳牟还在晚饭后的余暇,告诉了金洪声一套特殊的记月份的业内用语:

嘉月——一月,杏月——二月,

桃月——三月,梅月——四月,

榴月——五月,荷月——六月,

巧月——七月,桂月——八月,

菊月——九月,芙月——十月,

葭月——十一月,腊月——十二月。

算盘是账房先生的看家本事,只要手一沾算盘,行家就知此人的根基如何,犹如酒宴中端杯就知人的酒量一般。

沈老板特意交代了要领:算盘的第一要务是要准。再忙再多的码子,讲究一遍清。不要听着噼哩叭喇很快,但一遍一个数目,花架子。拨出的算盘珠要定定笃笃稳如泰山,不要飘若浮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练成了,要眼看票子,耳听报数,一手拨珠,一手写字——眼睛不看算盘。你就跟着卫先生练着,功到自然成。

话是这么几句,但练起来谈何容易。

卫先生先教洪声练指法:在算盘上拨“二、七、五”三个数相加,这种基础的指法训练由来已久。经过几个星期的拨练,洪声觉得拨珠用到的拇指、食指、中指已能各司其职了。接下来练的是从1到100的一百个数字的叠加,总的和数是5050,既可练指法也可练加法的正确。加法在账上最常用,所以练习的用力也最多。

后来金洪声的算盘拨珠如飞,几千上万个数码一遍敲下,又清又准。若他人同时在场复核有异,起先还会重打一遍,时日稍长,复核者往往认定自己出错,不敢劳洪声大驾。除了洪声纤长柔软的手指和内敛守定的天赋外,其间实在是倾注了他无数个的晨昏操练。

据金舜仪回忆:“金洪声的算盘在平湖陆陈行业中数二数三,比起钱庄算盘手来,还相差一点,所谓‘钱庄鬼’。”与隔行的钱庄比较,算是最高标准了。陆陈行内的第一名,是左手算盘。左手拨珠,右手同时可以握笔记账,所以速度上更胜一筹。金洪声一开始学算盘,就是右手,不能左右开弓,速度当然不是单靠拨珠一项决定,写字时要停下算盘用右手——这就只能屈居第二了。而且奇怪,他也想改用左手拨珠,却总也改不过来了。道中人言:这就是童子功的厉害了。

毛笔字是账房上的实用之术,更是先生帮的个人门面,所以账房中人历来重视此道。笔要多动才熟,连账房间悬挂的水板上方也题着“勤笔勉思”四个字。练字是洪声的常课,师兄王佳牟见他练得认真,就说道:“何不请人指点指点?”洪声应道:“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不知店中哪位先生的字好?师兄却说:“不是店里的人,而是请王善兰指点。”洪声听罢,只道是师兄又在发呆,就说:“你又在说笑话了,人家是平湖第一才女,我又如何挨得上她?”师兄却道出原委:“人家都说她是平湖第一才女,我看她却是表姐,表姐总会给表弟面子,你说是不是?那天你写几张字,我拿去给她看看,让她评点一下。”

王善兰,1905年生于平湖县当湖镇东大街之王公昌,与王佳牟同为王公昌王姓一族。父王积沂以精于算学,以为商务印书馆翻译《大代数讲义》入平湖县志。善兰聪慧,幼入书塾,稍长又就读于上海启明女校,成绩优异。1900年前后,随父参加“陶情诗社”,在打诗钟中,以“乐叙天伦图一幅,俏移仙步露半弓”一联夺魁,平湖才女之名由此鹊起。

王佳牟果然热心,将洪声写的三张字,交王善兰圈点后带回,还带回了才女的几句话:“笔性很好,只是‘捺脚’和‘走之’写时还要格外注意笔的走势。最好选一本帖临临,学字,总要一开始就讲究用笔的出处。”

经过王佳牟的引荐,金洪声得与王善兰成为翰墨之交,虽然始终未能谋面,但也算得是他习字生涯中的一段佳话。

金洪声是悟性极好的那一类人,练字一经王善兰指点,加以从此用欧阳询的醴泉铭帖作圭臬,字体日见长进。后虽长年忙于经商谋生,无暇在书法上升堂入室,但一手毛笔字在平湖陆陈业内还属翘首。熟练秀丽,还常帮人书写店牌厂名。金舜仪回忆说:“金洪声在海盐米厂做职工时,米厂的招牌‘鼎丰碾米厂’几个大字,还是洪声手书,挂在厂前。”

金洪声学以上三项技术,都可以下午余暇时,在店堂中练习。唯有父亲在刚入行时的叮嘱,让金洪声始终不能释怀忘却的学习文化,只能留待晚上。一部《三国演义》、一部《康熙字典》,到此时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进账房学生意后,单卧一室,用灯也不受限制,他可以每晚就着煤油灯温馨的灯光,尽情地在文化的园地中徜徉。书看得累了,再练几张毛笔字。金洪声在《自述》文稿中,如此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学习文化的有条(利)条件,米行农村栈船开完后,吃过晚饭没有事了,这是我学习文化的机会。在看时,看到不懂的成话(语)即翻事(字)店(典)。(如光阴荏苒),那荏苒二字不理解,即翻字典。每天晚上看书学习,总三小时才睡觉。”

“光阴荏苒”一词的读音字义,时过近六十年还能记忆犹新,而且写时一笔不错,可见当时翻检时的殷恺之情。在《三国演义》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末尾,有“玄德回新野之后,光阴荏苒,又是新春”之句。不知十四岁的金洪声面对刘玄德三顾茅庐诚请诸葛亮的历史名段,那时的心境如何?

金舜仪则这样回忆金洪声的文化学习:“学文化。从前米行是半天生意,斛子靠起就好了。栈船没有,场子上的整理场子,货色进栈房,账房的生意此刻倒是忙的。空后就自学,练算盘、练毛笔字。毛笔字练的,大字书法写得蛮好。看《三国志》,一两遍。笔不离手,看书困在楼上,我小,晚上他看书到什么时候,我都不知道。金洪声的这点文化,学来不容易,大部分都是靠他晚上学来的。”

两人回忆的时间虽相距几十年,但回忆的情形大致相同,而金舜仪回忆的情景更具体详细,金洪声秉烛晚读的习惯也延续到学徒满师以后。

初入账房学徒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洪声对文化的学习——表现在对《三国演义》和毛笔字的练习上,大大盖过了算盘和识记数的兴趣,用他自己后来回忆的话说:“这时我的思想是学文化,脱离商业,另找出路。”

然而个人的思想,总是在受到现实的捶击和挤压下变形。先是来自家庭经济窘迫的巨大刺痛,据金洪声在1950年初的亲笔回忆:“但家中母亲时(常)出来,向我要钱,并说些向亲眷想办法时,屡遭冷眼讽刺。”其间刺痛最深的,莫过于大姐月珠的仓促出嫁,嫁妆不如嫁一个丫头,使以忠勇入嘉邑县志、五品云骑尉的第二三代传人们大大地挂不住面子。而仅过月余即遭被“休出”般的离婚,更让人感到了家道衰落无钱无势时的受人欺凌奚落。若巨溁家仍维持着门房照灯的门第,谅那位家已破落的浪荡公子,也不敢如此妄为。大姐月珠在花季夭殇,成了洪声和一家人心头无法抚平的伤痛。

金罗浜往返县城要十二华里,洪声母亲的双脚是缠足变形的“三寸金莲”,全凭步步挪移。洪声学徒期间无薪水,只有第一年四元、第二年八元、第三年十二元的鞋袜钱。照店规要到年底才能支付,提前支取,要宕在账房间的书板上,到年底才能擦去。有时家有急用,别处无法可想时,母亲只得奔波往返于乡间县城的路上,每次所得仅一二元、三四元不等的蝇头小数。店中水板上的挂示,无疑于将洪声窘迫的家境示众。心理学家的理论:众目睽暌下的注视,对人心理的鞭笞尤胜过上断头台。而如此连家庭隐私在内的窘境长年地公之于众,对金洪声尚未成年的心理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戕伤。

另一方面则是进入账房后,他可以接触到平湖的一些世家大户,那些物质优渥、鼎鸣钟食的世家大族对他的诱惑,以及对自家往昔曾经有过的显赫历史的追忆。

金洪声从场子上的学徒到账房上学徒的转换,已使他初尝了同一个人在不同境遇下的迥异际遇。然而,这跟他不久亲眼所见的另外一种人的生活,那简直是天渊之别了。

让金洪声开眼界的是他从事店中一种业务时的所见所闻:上金折。旧时,商家对有信用的主顾赊欠购货款,采取双重记账的方法。除了店主自家有账外,每年年初要给光顾本店的常客发送记账折子。这种记载一年中店家与顾客经济往来的折子叫做金折,登记买卖事项的方式叫上金折。据调查,自民国年间至解放初期,平湖城乡各商家多数有发放金折的习惯。上金折之所以能够流行,究其原因有二。其一,顾客感觉方便。只要持有某店号的金折,顾客随时可去赊取自己需要的货物。因该折子可用一年,顾客平时不必担忧店家索债。紧俏货源,商家优先供应持折主顾,主顾比较满意。又因双方记账,便于核对,一般差错甚少,顾客比较信赖。其二,商家有利可图。发出的金折越多,商家的生意越兴隆,财源积聚也越快。而且,因记折赊欠,店家一般把利息计入购货款记账,自己没有损失。可见,上金折是商家拉拢主顾招徕生意的一种经营手段。上金折的拖欠款,商家都在年底收取,顾客年底不能清欠,不仅得不到下一年金折优待,其拖欠部分将作高利贷处理。

平湖莫氏为县内望族,日常居家用米、豆等项,素在隆顺兴米行购买,金洪声入米行一段时间后,沈先生就嘱其负责与莫家金折事务的来往。于是金洪声得以一窥平湖一大世家莫氏的生活境况。

金洪声第一次去座落在南河头的莫宅,但见一派庄园景象,幼时认为比自家房子大许多的祈堂浜少宜大阿哥家的房子,与之相比,仅如其一偏屋。

莫氏庄园属清代江南典型的封闭式木结构住宅建筑群,是莫放梅在光绪二十三年至二十五年(1897-1899)耗银10余万两构筑的。占地4800平方米,有大小房屋77间。

金洪声迈进莫氏庄园正门,但见门槛高尺余,和以往自己进过的人家气象果然不同。进塞门后,在人指点下寻到账房间,不一会就与管事的账房办妥金折上的事务。账房见是隆顺兴新来的小先生,就热情地带他在园中浏览了一遍。先是沿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的轿厅、正厅(春晖堂)、过厅、将军亭、堂楼厅(云浦草堂)等主体建筑走了一遍,又到东侧的墙门间、账房、花厅、厨房浏览。西侧的书房、卧室,就只能随莫家的账房在远处指认一二,不能靠近了,最后去了前后花园。洪声怕耽搁太久,后面几处只能略看了几眼。

莫氏宅第单体建筑之间采用回廊、备弄连接,体现中国古代建筑“建中立极”的规范。建筑以深色油漆、白色墙面、彩塑屋脊堆饰,反映江南住宅建筑素雅、庄重的特色。砖雕、木雕、彩绘题材丰富,门窗以江南通用的落地格扇窗、裙带板门为主,间有挂落、栏杆、垂花。梁架结构除轿厅、正厅等主体建筑的明间采用抬梁式外,余均采用穿斗式。建筑高度从南向北逐步升高,布局紧凑灵活,庭院相隔其间,雕塑装饰题材多姿多彩:有《三国》故事桃园结义、挂印封金,有反映生活的渔、樵、耕、读,有表示吉祥的龙、凤、狮,暗八仙,福禄寿,忍冬绕枝等等。厅堂、书房、卧室内悬挂名人字画;花园内置以假山、石笋、池塘;栽植玉兰、桂花、腊梅、芭蕉等名花佳木。正厅“春晖堂”雍容华贵书画生辉,西书房书卷罗列;前后花园佳木葱茏,生意盎然。其中百年古木白玉兰与桂花至今兰桂齐芬,争芳吐艳。四周围以石、砖、瓦砌成集防火、防风、防盗一体的六米高的风火墙,与外界隔绝。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故《莫园记》曰:“莫园效温公独乐,七亩有拘,周墙几近两丈。虽居城市,几无声嚣。园内列屋高下,层楼虚栏,曲廊奥趣。厅斋居室,辅弼其间。拳石勺水,移天缩地,有不出户而壶天自春之雅趣。”

以上种种,洪声此次都不及细看,但走马观花之间,已深深领略了大家宅第的恢宏气象。

当代古建筑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先生在江南古宅所剩无几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评价说:“平湖莫氏庄园有江南民居特色,小巧玲珑,布局紧凑,这在江南,乃至全国也屈指可数。”当年的莫宅,现已列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名为“平湖县莫氏庄园陈列馆”。

金洪深自进了一次莫宅,就生出好奇:莫家怎么能在县城闹市一隅,造起如此大的庄园式宅第?在随后几次与莫家账房的攀谈中,他大约探询到了莫氏以经营木业致巨富的历史:

莫氏家族来自盛产优质木材的福建莆田,他们来到浙江后的第一个居住地为平湖乍浦。

乍浦在宋淳祐六年(1246)开港,设乍浦市舶提举司,管理对外贸易,此后近千年中一直是重要的进出口海港。

江南有着发达的造船业,平湖兼得内河舟楫之便并傍海航行及出海捕鱼之利,造船业尤为发达。马家浜文化悠久的历史积淀,优越自然地理条件提供的相对优越的民众生活条件,造就了平湖以及周边地域闻名天下的木器制造业,十分考究的建筑业,另有工程浩大的海塘等水利设施,木材需要量极大。而平湖本地不产木材,需要从福建、温州等地输入,以供以上各项所需。在清代,乍浦是福建木材输入江南的主要海港,也是苏、浙、沪地区最重要的木材集散地。

清道光《乍浦备志》说:“大约逐年税数,木当其五之二,糖及局商所带洋货当其五之一,其余南来无数杂货当五之二。木货自吾浙嘉湖二郡并江南苏松常等郡,所在棺料屋料多取给焉。来自福建者占十之九,来自本省温州者占十之一,来自福建者大率俱系杉木,其大料间有松木,长至八九丈者皆建货,惟松板则来自温州。福建省之南台镇为木材凑集总所,乍浦木商逐号派人在彼处坐庄,陆续置办。(另有办宁德、福安货者,为数无多,则就地输税出口,引为宁德、福安邦)俟夏秋,两帮雇船装载,先于彼处输税出口,抵乍土塘,复经过塘木行赴本处税口报船输税。”

近人在叙述乍浦的木材交易情况时也说:“清代,乍浦港进口福建木和温州的瓯木,由当地木行销售。”“海塘内处,松杉诸木,堆积几满,高者十余丈,低者亦数丈,故名木山”,“乍浦木山为吴中第一木市”。当时乍浦比户皆木肆,自海盐弄向西直抵关口,有木班厂十余所,木商字号各占厂屋,资本大者一号一厂,小者两三号合为一厂,周围二三里都是木场,“夏冬两帮木植齐到时,堆积几无隙地”。

清咸丰年间(1851-1861),莫氏六世莫仕高开始在乍浦经营木业。《平湖莫氏第三支谱》说他:“不得已乃游闽,以谋仰事俯育之资,航海七载,精力由是惫矣。”由于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后江南重建,木材需求量激增,木材业生意极为兴旺。当时平湖南河头的葛氏、莫氏和南弄的陆氏,都因经营木而迅速致富。莫氏一面在乍浦开行经营,同时在上海南市三泰码头开设“天泰木行”,在福建省开设“成泰木行”,在福建省之木材集散地南台镇去坐庄收货,当时人称“坐南台”。成为一个沪、闽、乍三地,以采购、贮木、营运、销售的“一条龙”方式,经营木材生意自成系统的大木商。

上海是一个巨大的市场。鸦片战争后,国门洞开,五口通商,上海开埠,城市迅速扩大,城市建设需要大量的木材。清同治年间,太平天国进军江南,江浙士绅、商人纷纷流亡上海,在租界购置房地产。再加上周边失地农民涌进上海逃难谋生。上海人口激增,需要大量住房。19世纪70年代,外商在沪开始建造里弄住宅,每条里弄的规模,少则10幢左右,多则700幢。上海房地产业空前兴旺。再加上海工商业迅速发展,造船等制造业的兴起,亦需要大量的木材。木材行业前所未有的兴旺与发展。吸引着周边的木材商人纷纷到上海这个大市场寻求发展。

莫仕高、莫放梅父子俩也抓住了这个巨大的商机进入上海,同治年间(1861-1874)在上海南市三泰码头开设“天泰木行”。光绪二十九年(1903),莫放梅为了便于就近经营“天泰木行”,在上海南市购地建造了一所4000多平方米的“云浦草堂”,并将毕生收藏的古玩藏于此堂。他准备长年居住在上海别墅,而让其夫人及子孙留守在平湖庄园经营田产等。“云浦草堂”规模不亚于平湖庄园,且其间所藏古玩价值更不为外人所窥,可惜建成后仅四年,毁于祝融之灾。

金洪声睹物思人生情:彼莫氏父子两代,初来平湖乍浦时,身无长物,仅仅五六十年时间的经营,即成为集官、商于一体,方域达沪、浙的一方望族。想想自己的祖父也以五品云骑尉以经营棉花富甲一乡,在金罗浜起屋成村。古人云:帝王将相,焉有种乎。彼人皆能成就一番气象,为何自己不能?少年金洪声的体内,似乎有了生理以外的青春气息的体验。

青春期来临的洪声是多思善感的,在诸多的影响中,主要是因为上述两个方面的因素,终于促成了金洪声思想上或者说人生观上的嬗变,他自己回忆道:“即转变为努力服务,争取提升。有了薪给可维持家庭,所以就刻苦做了。”刚入行学生意时还想学文化另谋职业,现在变为刻苦去做争取提升了。

那位以一句“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苏维埃共和国的缔造者,对历史的评述同样有一句名言:“历史往往会跟人们开玩笑,你要进入这个房间,它却让你走进那个房间。”命运跟金洪声在十六七岁时开起了这种玩笑。

1929年末至1931年,一心想提升的金洪声的遭遇正是如此。想努力服务争取提升的他——晋升的第一步是副账房先生——却迎来了一场几乎击溃整个平湖县陆陈业的商业危机。险乎被殃及池鱼逐出商场,成为辙中之鱼。

进入农历九月,历来是陆陈行业准备一年大忙的季节,但1929年的霜降前夕,平湖陆陈业的景气似乎与时令一般有些肃杀。更令人不安的是笼罩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黑色玄机,这玄机摸不着、看不见,然而似乎却又无处不在地弥漫着整个商界,在陆陈业老板的脸上,更在他们的心中深处。

“白露鳗鲤霜降蟹”,杭嘉湖一带霜降季节的蟹最肥,雌蟹的红膏已成块形塞满整个蟹壳,雄蟹的白膏也已成冻状。本来是老板、大伙计、外地客商们持螯赏菊的最佳时光,然而今年的米行老板们,大都少了些阑兴,多了点紧张、不安。春花汛的菜籽减产近三成,收购价却从往常年景的每石4元左右,直窜6元。平湖米行业中,视此为烫手山芋者众,购进后即以微利转手,只嫌了个店中闹猛看个热闹。当然,也有自持实力雄厚,主事者年少气盛的,如坐落在东城河滩的南瑞泰米行,股东中有莫氏大家及钱布庄作殿。认定菜籽价格至年底如往年一般还会上涨,仍将菜籽捏在手里,等一轮行情起时再抛出——当然,临近大熟新米上市,要做米生意,再也没有偌大的一块资金投进,只得将菜籽抵押在平湖农工银行设在虹桥的贷栈里。另有几家资金较少而敢于冒险一搏的,则将菜籽都抵押到平湖另两家钱庄葛氏同裕赓、陆氏同裕增记的货栈里。

隆顺兴米行的老板沈茂斋就属于前者,一季菜籽汛虽无大利,但也不亏本倒拔。1929年大灾之年的稻米年景,已摆在农民、商人、一切赖以活命的人面前:收成仅达正常年景的一半。而价格呢,是不是仍如菜籽一样的暴涨?对所有人而言,仍然是个未解之谜。往年这个时候早已有要货的客户前来,然而今年客商的步履却有些姗姗。电话去催问,回答也总闪烁其词,不得要领。既不明言要货的数量,价格更是讳莫其深。大约对方也尚在察摸行情,伺机而动。

尽管事关米行生意成败的大熟行情尚在扑朔迷离之间,但生意还得继续做是商家铁定的法则,所以米业公会的会费还得循例上缴。金洪声进账房后,先生沈茂斋第一次教他前去缴纳会费,洪声知道这是让他长点行内的见识。

平湖县米业公会仍袭原陆陈公所旧址,坐落在县城东门的庙街上,假大王庙殿宇作为办公的地点。大王庙者乃百姓的俗称,正式的庙名是显忠庙或霍王祠。洪声过三元桥向北,不多时就来到香火鼎盛的大王庙。

清乾隆年间张云锦的竹枝词《当湖百咏》中有记:“石桥东去有烟钭,曾见青娥出浣沙,门外藤花墙里竹,霍王祠后第三家。”清道光年间时枢所作《鹦鹉湖擢歌》中也有咏及:“显忠祠庙立河边,保障东南世共传,一自平倭神默佑,张灯街市礼加虔。”

大王庙祀忠烈王汉博侯霍光大将军。宋大观四年(1110)建,距此番金洪声前去已有八百余年。大王庙的香火鼎盛、声名远播与民间的一则传说有关:

明嘉靖间,倭寇来犯平湖,霍光大将军显灵,在城墙上用脚趾夹住一贼,吓退来犯众倭寇。为纪念将军,遂将农历四月十八日霍光将军诞辰定为平湖的挂灯节。其时平湖城内沿街两侧商店均挂灯结彩。入夜,其景美不可收,近城农民也整队入城,行街歌舞表现,以祀霍大将军。后来灯节范围逐渐扩大,时间也延至旬日,成为平湖年年一度的最大民俗节庆。《闲窗括异志》云:“公以四月十八日诞辰,浙之东西商贾,舟楫朝献踵至。自入四月至中旬末,一市为之鼎沸。”

平湖县米业公会设在大王庙,其间寓意不言自明,市人家喻户哓。

金洪声见公会内设有文牍,就向他缴了会费,会费以进乡货的数量决定,每石3分。全县米业收购数量甚巨,维持公会开支绰绰有余。米业公会是同业议价和成交的场所,据民国二十八年《浙江粮食之运销》记述:“就各市镇比较而言,市场消息之灵通莫为平湖。米业公会组织颇为完善,会中置收音机,每日午后,米行经理聚集,收听上海行情,再参照硖石动向,议定隔日本市之粮价。按市场消息,贵在迅速确实,价格决定,贵在参照各地供需情况,公允一致。此两点,平湖米商已善为之,他地实可仿效。”

一流的产业造就了一流的行业组织。平湖陆陈业挟“大王”之威,雄踞平湖及邻县百业之首。

洪声缴费罢,望着巍巍乎的大王庙庙宇,煌煌然耸立的霍大将军金身,心想:不知霍大将军在天之灵,今年能否保佑平湖陆陈业祛灾得利,一路顺风顺水。

然而流年不利、神灵不佑,霍大将军未能为1929—1931年的平湖陆陈业消弭灾妄。

1929年,平湖乃至全浙江时疫勃发、天灾乃频:平湖一县得病731人,死亡171人;6月,嘉兴所属各县螟灾大发;9月,水灾、虫灾纷至,灾情之重,为五十年所未有。浙江省地方决定,灾情严重,全省文官实行减俸:简任官八折,荐任官九折,八十元以下者不减,以作赈灾之用,可见灾情之一斑。

据《平湖县粮食志》载:平湖此年仅产米39万石,较正常年景减收30万石。平湖米市受此影响,籼米一上市,米价就比往年上涨每百斤二元,即从3.94元上扬到5.39元,涨幅几达三分之二。而且后续晚粳的涨势似更汹涌。业内人士一片惊愕,这生意如何做?价格由同业公会公议,但生意做大做小,全由各米行老板一言九鼎拍板定夺。审时度势,做事前诸葛亮,且事关一家数口的衣食来源,乃至祖宗留下的产业。一着不慎遗恨千古,运筹于方寸之间,又谈何容易!

隆顺兴米行沈茂斋沈老板,面对今年的行情,一如以往,不求暴利,随收随碾随卖。“随碾”,即随到随碾,当时的碾米,对米行的经营关系甚大:农户出售的是糙米,即农户将稻谷收割脱粒后,在自家的砻上,手工碾去谷壳所得之米。客户要的往往是白米,米行收进糙米后再要加工碾成白米。也有直接收进稻谷,碾成白米的。所以碾成白米是否及时,对抓住销售的商机很为重要。

隆顺兴有附属的碾米厂,沈茂斋的儿子在厂里当账房,在碾米的环节上可以捷足先登,稳得获利先机。米商要货,可以呼之即应,随收随碾随即出货。那些没有碾米厂的米行(往往规模较小),则要等待数日才能轮到碾米。而且越是市场要货旺时,越是碾米紧张,等候碾米的数量越多,往往丧失商机。故而碾米成了米行生意的关键节点,而老板们的较量,说到底是经济实力上的角力——添办一套碾米机器,所费不菲。

除了天灾,1929年岁末至1930年春的平湖县,确也是政事上少有的多事岁月。

以徐天雄(“太保阿书”)、王启明(“猪猡阿美”)为首的农民武装,在1929年春劫械起帮后,一路气焰甚盛:

徐、王发轫起事于金山县的钱家圩、刘家堰桥和平湖县的新仓、衙前、新庙一带,既是江、浙两省的交界僻处,又远离两县县治所在地,交通闭塞。在国民党的京畿之地中,算是统治相对薄弱的地区。同时,这里前期是中共金山(浦南)县委发动群众抗租抗税的地区,群众基础较好。徐、王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贫苦农民,徐天雄是金山县钱家圩刘家堰桥人,曾任北伐军某部排长,又因做过地位甚为低下的迷信职业“太保”,故群众以“太保阿书”称之;王启明是平湖新庙芦湾庙人,做过多家肉店的屠夫,故群众称之“猪猡阿美”。两人住地仅相隔一华里。

1929年12月17日深夜,徐、王帮上百人,为首者擎着大旗从刘家堰桥出发奔袭衙前镇。先将通往外地的电话线割断,然后趁驻警换岗之际,从四面冲进衙前,围攻衙前警察队。当场击毙巡察队副队长和其他三名巡察队员,并缴获全部枪枝弹药。巡警队放弃衙前,退保新仓。在衙前,乡绅姚幼泉闻风逃窜,徐、王就没收了他的部分钱财,并当众焚烧了姚在镇上开设的油酒、南货二店的账册。18日清晨,徐、王退回刘家堰桥。1月21日,徐、王乘新庙保卫团习练之机,将该团包围,缴获盒子枪三杆。

自此,打出“天下第一军”旗号。徐、王分任正副师长。

1929年1月25日的《申报》说:“现在无知愚民之加入者,已有数百人,在刘家堰桥设立大本营。钱家圩镇、刘家堰桥两处遍插红旗,……每日步哨,北放至孔家阙,东放至河泾湾”,一派红色割据的气象。

3月1日,“天下第一军”又攻打县境内东乡第一镇新仓。据3月5日《申报》载:“二日上午三时,大帮股匪自刘家堰桥蜂拥而至,声势浩大,电炬通明,枪声密集,当场将步哨六人击毙,冲到新仓,将全镇包围,双方交火,卒因寡不敌众,军队只得将新仓放弃,退至广陈之泗里桥,天已拂晓……新仓陷落。”

这一仗,“天下第一军”打死军警11名,巡长叶某被暴尸于镇中关帝庙。并向新仓商界借得军饷7500元。

消息传到县城,商家虽仍营业,却俱成惊弓之鸟。

更大的行动接踵而至,二十天过后,“天下第一军”攻打金山县城朱泾。《申报》载:“1931年3月21日黎明,匪方分水陆两路奔来,传有千人之多,与水警何亚霖部、县公安局等军警开火。军警调巡逻之兵舰用钢炮击之,因匪之大红旗,适被兵舰击中,盖匪方以折旗为不祥,始返奔而退。”

奔袭朱泾,对国民党上层震动极大,当局同时调集国防军、苏浙两省驻地方保安队以及地方巡察队、保安团、水警、缉私队,水陆并进合剿。

“天下第一军”一度避躲藏匿以后,又伺机复出,并逐渐开始匪化行劫,以劫金山县干巷镇借饷,和洗劫嘉兴县新篁镇为最。军匪双重的骚滋,使包括平湖在内的一方乡土鸡犬不宁。

年景歉收,县境内治安不靖,社会动荡。1930年春季的平湖粮食市场,仍在高价位上运行。每百斤的价格分别是:中等白粳9.796元,白芦尖9.125元,黄豆6.512元,元青7.313元,菜籽7.377元。特别是菜籽的价格较正常年景的每百斤4元左右狂涨八成。

对菜籽价格推波助澜的,还有国民党县党部对转角湾颜书绅搜捕的消息:清明前夕捕颜书绅未果,老羞成怒之下,就迁怒焚烧颜家房屋和屋旁未及脱粒的稻堆。此火殃及转角湾小镇的其他民居,劫后整个小镇房屋全被烧毁,唯剩东首施王庙凄然兀立。

施王庙,《当湖百咏》中也有记。“只有施王许愿殷,年年八月把香焚。红妆越境何人省,不向新丰向大云。”施王,宋时嘉兴人。名伯成,九岁为神明,敕封护国镇海侯,按邑各乡镇皆立施侯庙,谓主毒蛇,香火甚盛。

搜捕者可以殃及无辜的焚毁转角湾全部民房,却独剩一供奉九岁神明的祀庙,可见为首者还心存半点敬畏。据说领衔此次行动的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干凯军,曾请术士摸骨算命,术士模完骨相后告之:死无葬身之地。干不信,将术士逐出治下地盘,再请人算。不料仍告曰死无葬身之地,干乃作罢,算卜时干之风头正健。解放后,干被镇压,无亲属收敛。头顶三尺之上,果有神明乎?

此时平湖陆陈业中,以南瑞泰为首囤积居奇的七八家米行,果然获利甚丰,沾沾自喜。金洪声看着自己先生仍是一副小心应对,获微利就收的样子,不由替他气闷——如此大的利润不去赚取,只知道算计店中一些诸如伙食、肥皂、灯油之类的杂项开支。嘴上虽不敢多说,肚中却在埋怨,钟老板是否将自己荐错了先生?

沈茂斋老板对行情自有自己的掂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规避风险,不求大利确保生存为上。

时至1931年,“天下第一军”的事情终于惊动了国民党最高当局,刚从中原战争中脱身的蒋介石,即亲自布置对其的围捕。“天下第一军”起事之处,从微观上看,偏居苏浙两省交界的闭塞一隅,然江浙历来被认为是国民政府的财源中心,京畿重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1931年初,国民党当局组建江浙两省的松(江)、金(山)、嘉(善)、平(湖)4县临时指挥部,委任江苏省保安队第二团团长曹滂为指挥官,大规模联合围剿揭开序幕。

如同历史上的无数次农民揭竿而起一样,“天下第一军”经历了由盛而衰甚至匪化的仓促历程后,终于作鸟兽散。

王启明于1931年3月25日遭捕。据1931年3月26曰《申报》报道:“猪猡阿美近来匿居沪上法租界,被江苏水上公安局第三队队长娄子云侦悉。特于昨晨三时,会同租界捕房包探,按址将阿美拿获,即日下午解往闵行核办”。

徐天雄也于1931年4月5日在上海被捕。《申报》7日载:“探悉太保阿书徐天雄及其弟福生一并在沪,临时以大连湾路华德路慧源里为接洽及传递信息之所,遂致遭擒……闻将与阿美并案处理”。

1931年4月16日,徐天雄在金山县张堰镇被斩首,首级被置于木笼,在张堰、朱泾、松江等地示众。

4月17日,王启明在平湖县新仓镇被同样斩首。

王启明在新仓行刑前,警方在行刑地讲演厅前空地依惯例设断头饭,王从容赴断头宴,一宴耗时甚久,意欲等同伴前来劫法场营救,然一桌酒菜狼藉,总不见同伴至,王只得引颈就刀斧。目击者称,王被斩首,头落地时,尸首喉咙中吞咽之削白地力(荸荠)喷射而出,滚落一地。

由于围剿“天下第一军”有功,会剿指挥曹滂蒙蒋介石亲自接见,并破格擢升,授予少将军衔。

1931年春,平湖粮食市场马上对此作出反应是:菜籽价格暴涨。民国二十年(1931),菜籽价格一度暴涨至极点,每石13元,相当于正常年景的3倍,到年底回跌至每石8元,且无人接盘。十余家米行因囤积被钱庄催逼归还所借巨额资金而遭破产。城区如南瑞泰米行,资本八千元,实力较为浓厚,因囤积菜籽洋米万余石,也由市价暴跌而倒闭。

1931年岁暮的平湖陆陈业,风声鹤唳,在惶惶然不可终岁中煎熬。随着平湖陆陈业五虎之一的南瑞泰轰然倒下,一个月内十几家米行相继破产关门大吉。几天一家倒闭的频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摧打着平湖陆陈界业内人士欲哭无泪的心。

金洪声看此时的先生沈茂斋,神情分外的优闲。一根水烟管在手,心中块垒尽在吞云吐雾之间。而想行情暴涨时,自己心中有些耐不住寂寞,回想起来真有点可笑。所谓刚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

不过,隆顺兴米行1931年底也有变动的异数:沈老板临近岁末示意,请副账陈祖英明年另谋高就。至于原因,无论事前事后,沈先生均滴水不漏。

金洪声没有想到,属于他的机会在平湖陆陈业历尽劫波后降临。1932年春,他才满师,副账房的职务却是一种非他莫属的模样。他如此回忆:“我过了三年学徒生活,除了做杂差外,帮助算算写写。到第4年,我17岁。副账陈祖英被回掉生意,照理是师兄接上去,但王做了几天,担负不了,所以先生叫我去做。这年又收了一个学徒,仍是4个人。这年底给我定了工资,每月3元。”

前任副账因故出缺,继任师兄不堪此任,洪声得以晋升隆顺兴米行副账。别人需要挨等多年才有的机会,在洪声似乎转眼之间就得到了。

1932年的菜籽讯,市场经过一番狂风巨浪的颠簸以后,恢复平静,菜籽价格回落至常年。劫后幸存的如隆顺兴等一些米行,在开菜籽汛时,就稍感充裕自如了。金洪声以副账的资格,开始了第一个市讯。

隆顺兴米行出了一位非老板直系后裔的十七岁副账,一时传为平湖陆陈界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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