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刚吃过早餐,王奇发就开着乡政府的福建奔驰商务车在黄巷东巷口等候。跟上次刘般若在岭上村见到的王奇发,已经相隔十多年了。他现在是寿山乡乡长。先前那浓密的头发开始秃顶了,扁平的肚皮也开始发福了,那个毛头毛脑的小伙子变成一个世故油滑的中年人。
从会馆到出城高速路口大家都静默无言。莘迪紧贴着车窗看着路上的行人。她最近外出,只要不说话,就留心观察福州年轻女人的大腿,她称之为“福州美腿”。起先刘般若也不在意,后来莘迪唠叨多了,他也注意了福州年轻女人的双腿,“福州美腿”的确可以占时尚一席之地。
车上绕城高速后王奇发才打开了话匣子。
“不瞒各位,为这事,我这辈子悔死了,肠子都悔绿了。我是给鬼迷了心窍,去偷我奶奶那块石头。我知道那是她的命,她的心头肉。据说从年轻时,一天没离开过,晚上抱在心头,焐热了才去睡。睡时包在一块棉絮中当枕头,就是为了不被人偷走。在家一天不离卧室,出外一定要用一个破布包着带上,走亲访友,喝酒吃饭,什么都会忘,就是那块石头不会忘。后来田黄石炒作起来,才知道那是一块田黄,一次我趁她到厨房煮饭,偷偷打开一看,也无非是一块黄色冻石。那时候镇上很多人卖原石,我找了一户卖石的人,指着他的一块跟我奶奶的石头相似颜色的石头一问,那人眼睛豁然亮了起来,叫我真有这种石,拿来看看。后来,我又趁着我奶奶在厨房烧饭,拿了一块大小、颜色相似的石头偷换出来,拿到镇上给那卖石人看。他一看,叫起来,说是真田黄,价值连城。我吓坏了,连忙拿回来,偷偷地又把它放回奶奶的破包里。从那时起,我知道奶奶整天抱着、枕着的是一块宝石……”
“后来又有谁见过你奶奶这块石头?”刘般若问。
“葛怀庆,就是你那个朋友。”
“他是怎么见到的?”
“他不是从梅老板手里转买了那个不出材的矿洞?他原先是怀着侥幸的心理,投了很多钱进去,结果没什么收获,大失所望,整日在村里酗酒。我见他可怜兮兮的,经常陪他喝酒,讲些宽心安慰的话,他把我当知己朋友。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现在时兴包装,什么东西一经包装,就能卖钱。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了制作假田黄石的手艺,用我们邻县产的连江黄冻石,上色着胶,做成了许多假田黄石放在矿洞里。他说清朝时候,北京人就是这样搞假田黄石的。真有温州人来看矿洞,他从家里拿来些真田黄石,说是那矿洞里挖的,因为没有更大资金继续投资,只想小赚点就撤。温州人信以为真,出巨资把矿洞从老葛手里买走,后来知道上当了,打起了官司。葛怀庆通过各种关系,花了很多钱,也没能把官司打赢。这人没情义,没信义,他赚了不少,只给我一点车马费。一次喝酒,喝多了,我大骂他,无意中说,葛怀庆,你别狗眼看人低,我给你看我家一块石头,包你屁滚尿流。他说,你家要有好石头,我从你裤裆底下爬过去。我一时兴起,真的跑回来,瞒着奶奶把那块石头偷出来给他看。这一看不要紧,他拿着石头,来回揣摸、舔吻,对着院子跪了下去,两只眼睛像死鱼眼一样翻着眼白……我一看吓坏了,连忙收起石头跑回奶奶卧室,存了起来。从此后,我再也不敢给人看了,我以为那是一块有魔咒的石头……”
王奇发讲述着,一车人悄然无声,仿佛那真是一块魔石,把所有人的舌头都锁住了。
“他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有莘迪开口问,但谁也没回答她。
车子疾驶,直往寿山乡开去。苍翠茂密的树林,比刘般若十年前来时,更加郁郁苍苍。山上的田园都种上各种各样花草树木,屋舍棚亭稀落,人烟罕见,空山鸟语,越显空寂。
“后来呢?”
“他当然没从我裤裆下爬过去。但是,我家奶奶存有一块值钱的石头的消息传了出去。有一次,我在一个朋友家‘做半段’。所谓‘做半段’是我们这儿一种民俗,即夏收到秋收之间一半时间,家家户户摆酒设宴,请亲朋好友聚会,既庆祝夏收,又迎接秋收,还笼络感情。在酒宴上我看到许多乡干部,一个个都十分派头排场,我羡慕极了,心想,自己只当个村委主任,是公众选举的,但到底不是国家公务员。村委主任中有关系的人,就可通过考试选拔为乡镇干部。我也想通过攀关系,当个乡镇干部。恰好那天邰广元区长也在场,我央求朋友替我介绍认识。酒过三巡,我朋友拉我到邰区长面前,如此这般讲了一通,其中当然也有介绍我家有一块田黄一类的话。邰区长握了握我的手,说以后多联系。这多联系我就联系上了,交往久了,邰区长就说他很想看看我家那块石头。我知道他的意图,又碍我奶奶的这一头,两头权衡,犹豫不决,我矛盾极了。最后我的那些狐朋狗党帮我出了主意,找一块相似的石头,‘狸猫换太子’。我为了自己的仕途前景,咬了咬牙,办了这件后悔一辈子的错事,我奶奶一发现,就疯癫了……”
全车人沉默……真的,说什么好呢?故事都有结局了,还需要问什么呢?
“后来北京把‘弥勒献瑞’调回来给你看过吗?是你奶奶那块石头雕的吗?”阿坤打破沉默。
“给我看过,极其相似,但毕竟雕刻过了,去了原皮,纹路也不清楚,是薄意雕法。是不是原石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你们今天去访问我奶奶,是问不出什么名堂,她不会接待你们的。”
“什么是薄意?”莘迪问。
“寿山石雕有东门派和西门派两流派。西门派又称‘薄意派’。刀法圆浑,讲究手感,修光皆用弧刀,不留棱角,融雕画于一体,作品清雅逸致,潇洒超脱,备受文人雅士推崇。猛玛大师就是薄意派。”
王奇发说着,车子就到了村口。这已经不是十年前刘般若看到的那个破落的村子了。一幢幢钢筋水泥结构的两层楼房代替了过去破旧的木瓦房,村路水泥铺就,笔直整洁,花木扶疏,墙头地角到处是茉莉花树,浓香阵阵扑鼻。
“我奶奶不住在家里,她住教堂。”王奇发说。
“什么,这里有教堂?”莘迪惊讶地问。
“是梅老板出钱建的。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有个西班牙神父坐堂,新中国成立初走了,留下一个小教堂,后来被拆了。这次新村建设,梅老板花了钱建的。不知她为什么,非要把小教堂恢复起来……”
穿过村中央水泥路,在村东头拐弯处,一个哥特式小教堂耸立在山崖前。小教堂宽约15米,长约25米,高约10多米,朝东是3层小楼房,后部是礼拜大堂,红墙灰瓦,楼顶上十字架金光闪闪,十分典雅庄严。
“哇,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莘迪惊叹。
“应该是柳暗花明一教堂。”刘般若故意逗莘迪。
“不管是村是教堂,在这样偏僻地方,看到这样的村社,看到这样的教堂,真是匪夷所思。”莘迪说。
“匪夷所思,这句用得好。十年前我来过,我也想象不出变化这么快!”刘般若说。
“教授,应该说这几年我们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带领百姓奔小康,成绩是很大的,连我自己也觉得自豪。有了成绩,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想到当初自己做的错事,我真越发惭愧……现在什么都好,就是人少了,这村子你看这么多房子,没多少人住,城镇化了,年轻人走了,孩子也跟着走了,有的老人也跟着走了,不走的极少,就像我奶奶,她是死活不走。”王奇发说着走到教堂木门前,敲着上面铜环喊,“奶奶,奶奶,我是奇发,有人来看你了……”
楼上没有声响。
“奶奶,是市长派人来看你。”
一个小西瓜从二楼窗口扔了出来,在水泥地上砸得七零八落。众人吓了一跳。
“奶奶,是上海客人来看你。”
“啪!”又一个小西瓜扔了出来,砸得粉碎。众人跳着躲开。
“奶奶,是美国的客人来看你的。”
又扔出一个西瓜。这回这个西瓜直接奔王奇发去,王奇发躲闪不及,砸在他皮鞋上,众人哈哈大笑。
“这叫断然拒绝。”王奇发指楼上,“一句话不讲,谁也别想见她。各位,今天我对不起啰,董助交给我的任务完不成。”
“怎么办?”阿青说。
“想想办法吧!”莘迪央求着。
“这样,能不能把你爷爷搬出来?”阿坤对莘迪说,“试一试?”
“会不会太唐突?”阿青说。
“拐个弯,可以试试。”刘般若示意莘迪。
“老奶奶,我是城里三坊七巷王家的后代,我来跟你打听一个人,一个我们王家的人,她小时候姓名叫……”
没等莘迪说完,楼上扔出一句话,声音虽然苍老,但还很铿锵。
“王家的人都死绝了!”
“啊……”众人惊叫。
“会开口,有戏了!”王奇发高兴得跳起来,他朝二楼指着,示意莘迪继续说。
“奶奶,我爷爷叫王家栋,是王家的少爷,他没有死,他现在90岁,他现在住在美国……”
楼上没有声音。
“奶奶,我爷爷叫我回来找他小时候一个朋友,一个女朋友,她的小名叫茉莉,她现在有80多岁了……”
楼上依然没有声响。
“奶奶,我爷爷临走时,送一块田黄石给小茉莉作纪念,说凭田黄石他就会认小茉莉……”
说时迟那时快,王奇发跑上前抱住莘迪,用手封她的嘴,但已来不及了。王奇发哭丧着脸,阿坤、阿青不住地摇头,扼腕叹息。
“哇——”楼上传出一声裂帛般的嘶喊,好似晴空霹雳、飞来的炸雷,接着传来什物器具掉落的巨响。
“不好了,出事了!”刘般若指着楼上说。
阿青倒退几步,猛跑几步,纵身一跳上了二楼窗户,钻进房间,从小楼梯下楼,拔掉教堂大门门闩,打开门让众人进去。王奇发第一个跑进去,跑上二楼。房间里,老依婆正趴在楼板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刘般若跟上来,蹲下,示意王奇发别动。他试了试老依婆呼吸,听了听她心跳,轻轻地把她扶正,平躺地放在地板上。
莘迪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围着团团转。刘般若示意众人安静,掏出手机喊:“福州120,福州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