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叫飞机啊！这也能飞到天上去，我把脑袋割下来……”我当场就想飞给他们看。
我叫徐斌。我前天刚回来，出了一趟远门，跑西安去了——参加航展，带着我自己的飞机去的。这个航展级别蛮高，叫国际通用航空航天展览。我的飞机摆在那里，哎呀，大家都拼命跑来看。
稀奇呗。他们一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这也叫飞机啊！就是几根铁架子搭搭的，这也能飞到天上去，我把脑袋割下来……”
人家这么说，我当场就想飞给他们看看。飞起来，现在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开着自己亲手做的飞机，不晓得上天飞过几次了。可是人家不懂呀，他一看你这飞机，哦，这么简单啊，就觉得你飞不了。
其实，简单才是我们造飞机的追求。我花了多少年的实践，才明白这个道理。越简单，越是好飞机。
我做的第一架飞机就很复杂。这么跟你讲吧，一般的飞机，翅膀不会动的叫固定翼飞机，比方说我们经常坐的那种客机；翅膀跟吊扇一样会转的，叫旋翼机。有的旋翼机是自带动力的，比方说直升机。还有一种是不带动力的，靠着速度快了以后，翅膀被风带动起来——对了，就跟小孩子玩的风车是一个道理——这个翅膀越转越快，再给它一个合适的角度，它就飞起来了。这叫自旋翼。
这些机型里面，固定翼我不喜欢。尺寸太大了！个人造飞机，就坐一个人两个人，没必要做那么大。而且你造好了以后，没地方放。少说说要10米长吧，两个翅膀也有10米宽吧，要100平方米，你停哪里去呢。我就玩旋翼机。
一个骨架，几根钢管，两个叶片。太简单了！马上动手，只用一个月，搞了台飞机出来。
我21岁开始做第一架飞机，就是带动力的旋翼机。当时从杂志上看到一个图，想想，哎，这个容易呀，我也能做。就这么开始做了。
男孩子都会喜欢飞机的吧。从小我们就折纸飞机，一本簿子从头撕到脚，发下来的书，书壳都折了飞机。晚上躺在晒谷场上乘凉，看到天上一闪一闪，大人说是飞机，飞机里面还坐着人，我们就觉得那太神奇了。
到了高二，我就不想读书，没意思，整天老师上课，我在下面乱涂乱画。我读不进书，父亲也没法子。他是个木工，一年到头常在外面做活，后来他听人家讲，办个机械厂挺好挣钱的，比做木工强多了。
于是他就张罗着办了个机械厂，要找人去嘉兴学技术。我一听，跳起来说，我去我去。反正我是不想读书了。父亲斜眼看看我，默认了。
我在机械厂当学徒工，一看，哦，原来螺丝可以加工的，原来铁块是可以削成圆就圆，削成方就方的。我就抓紧学。车床，刨床，铣床，冲床……就三个月，我学得差不多了，这东西学无止境，我脑子还灵，可以回家慢慢琢磨。
以前在乡下念书，也接触不到飞机方面的知识。在外面跑跑，有一天突然在书摊上发现一本杂志《航空知识》，一翻，就吸引住了。有个外国人自己做了一架飞机，有张图片，光是一个骨架，几根钢管，两个叶片。
哎呀，这个太简单了。我不是学了机床吗？哈哈，零件可以自己做了，马上动手，只用了一个月，搞了一台飞机出来。
父亲狠狠骂我一顿。做飞机，你做梦吧？吃撑了吧？正事不会干，搞七捻三不用教的。
父亲厂里只有三台机床用来加工零件。我稀里糊涂的，把很简单的事情，搞得很复杂。比方说，先搭一个架子吧，那好，我就用四根钢管，这里焊一下那里焊一下，变成一个方框。用的是废钢材。
没发动机，好办。我有个朋友，是开手扶拖拉机的。我就求他，把那拖拉机头上的柴油发动机借我。那家伙，300多斤重，4个人抬的。拖拉机多牛，那么笨重的一车东西都能拉，这小飞机还怕飞不了吗？
钢管，我挑粗的来，越粗越好。安全呀。
那时候资料太少了，根本看不到。杂志上是有，但是介绍军用飞机多，没有介绍自己造飞机用什么钢材，怎么焊接的。
我一个月就把飞机弄好了，修修补补却用了半年。这里一看，不对，再加条钢管。那里一看，会晃，再焊接个什么上去。又去修车店买了三个旧摩托车轮胎，中巴车上拆来一个旧坐椅。
最后一看，那东西钢管是横七竖八的。高有2米，宽1.5米，架子长1.2米，加上尾巴，总共好几米长。
当然都是瞒着我父亲搞的。刚开始，我兴致高呀。做一个零件，用塑料布包包好，藏到角落里。后来我父亲看我不对劲，搞什么东东啊？等到我把架子搭起来，仓库里藏不下，他发现了，狠狠地骂我一顿。做飞机，你做梦吧？是吃撑了吧？正事么不会干，搞七捻三不用教的。
我也不敢明着来，就半夜里去。下雪天，在厂里搞到两三点，再轻手轻脚摸回自己房间。
就这样，我用一根根管子焊出了飞机。还是个直升机！感觉真个帅呀。
试飞，什么奇迹都没发生，发动机点火，叶片会转的，而且转得很快，就是飞不起来。
做完了，我就拉出去试飞。
小镇上，只有中学操场稍微宽敞一点，一个人拉不动，我叫三四个朋友帮忙。学校里的老师，周围的村民，都跟看大戏一样围拢来看。一个老师还拿了照相机，说要见证一个奇迹的诞生。
结果呢，什么奇迹都没发生，光听了个声响。发动机点火，叶片会转的，而且转得很快，可就是飞不起来。太对不起观众了。
后来我还是一次次去操场上试飞。我的愿望也变得越来越简单——只要能离地就行了。叶片倒是转得飞快，轮子却牢牢地生了根一样。到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少，人家都不来看了，反正飞不起来的，不用看了。
前前后后，卖力地折腾了一年多，光会响，不会飞。现在看来，确实当时水平不行。当时的思维，完全是坐井观天，自己想想的。比如顶上的大旋翼，翼形就像鱼身一样，中间是钢管焊的，钢管上又用钢管焊了几十根鱼骨架，再在骨架外面包一层木板……太复杂了。发动机一点火，高速转动起来，就像要散架一样。
后来我就不敢在学校操场上试了，万一叶片甩出来，砸到人，那可不得了。更重要的是，老飞不起来，我也不好意思了。就到河边找了块空地。也不用跑道，既然是直升机，要能飞，原地就能飞起来。
其实旋翼很关键。叶片它不是平的，得有个形状，高速转动时，会产生上下压力差，才能带动飞机上升。可当时，我哪懂这个呀！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只要做得精巧，两片木板就能让飞机飞起来。
身体一震，妈呀，飞起来了！高兴，紧张，恐惧……飞机发抖，我比飞机抖得更厉害。
2004年我接触到网络，网络真是好东西啊，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我在黑暗中磨蹭快10年，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网吧让我找到了光明。
有一次在网吧，我无意中搜到国外的图片，恍然大悟！人家老外的旋翼机，老早就这么干了，我真是太笨了！你想想看，我是搞机床的，机床那是做的铁件，又粗又笨重的东西。造飞机，那得精巧，要的是技术。完全是不一样的思维方式。
可是你在看到那图片之前，打死你都想不出来的。好，这时候我知道了，飞机最重要的是，每个零件都要讲究重量。越轻越好。结构，越简单越好。
我着了魔一样去网吧查资料，后来买了电脑，2004年自己家上了网。
可我还是没开工，只在脑子里开工，因为资料还是不够，好些地方想不通。看到杂志上提到江西有个直升机研究所，我就写信去请教。结果运气还真好，有个教授给我回信了。
那时候，私人自制飞机还是很少见的，大概教授看有人这么痴迷，也感动了，就叫我去参观面谈。好嘛，我凑了几百块钱，就去了直升机研究所。绝对没白去！教授跟我讲了很多轻型飞机制造方面的情况，说以后呀，各行各业都要用到这种小飞机，市场大着呢。也跟我讲了一些技术方面的东西，比如怎么减轻重量，怎么一步步来，完成试飞。
我重新设计了机架，这回不是笨重的方框形了，只是一个长十字架形。还花了6000元钱，买了一辆赛车摩托车，把它的发动机拆下来用到飞机上。这些都是为了减轻重量。还用铝合金做旋翼。
一边做，我就一边把每个步骤拍成照片，放到网络论坛上去，多少人在看哦。还没人做过这事，可是爱好者挺多，大家都关注着我。
这架飞机，总共有100多个零件，200多个螺丝。每个零件我都小心翼翼地做，到了2004年底，组装基本完成，发动机还没装上，我准备试飞。
找了一辆拖拉车，把飞机绑在车斗里，三只轮子用绳子绑定，让拖拉机跑起来，跑到一定的速度后，看旋翼会不会转。会转，好，第二次，看它转得越来越快，能不能带动飞机升空。
把绳子放松，留出1米的距离，看飞机能不能腾空而起。那次我戴着安全帽坐在飞机上，心是跳到喉咙口了，怕的。是真怕！拖拉机越开越快，头顶上的旋翼也呼啦啦转动，拖拉机开到50码，我慢慢拉着手上操纵杆，调整旋翼的迎风角度，忽然身子下的飞机一震，我一看，妈呀，飞起来了！
高兴，紧张，恐惧……飞机呼啦呼啦发抖，我比飞机抖得更厉害。我是怕绑在车上的绳子受不了力，突然断掉，摔下来就惨了！虽然这时候飞机跟拖拉机之间，仅仅是短短一米的距离而已。
第一次飞上天，下来以后看到报纸上说我“频频向人挥手、抛飞吻”，我笑死了。
我最恨人家叫我们“土飞机”。飞机还有土的吗？100多年前，两个美国佬莱特兄弟的飞机那也不是土得掉渣吗？他们第一次飞，据说留在空中才12秒钟，才飞了36米。
旋翼机如果能在几米高度平稳飞行，那么飞上几十、几百米都没问题。我的飞机在拖拉机上能腾空，就说明能飞了，后来我就飞上了三四百米。
2006年7月11日，我这辈子都记得这一天，我在天空自由翱翔了25分钟，直到油快用完了才下来，成功降落地面，开创了浙江省个人自造飞机载人上天的先例。
从理论上来讲，自旋翼是很安全的飞机，比直升机安全多了。直升机，连美国那么高级的阿帕奇战斗机都会掉下来，别说你自己做的。自旋翼相对安全，为什么？就因为结构简单，它没有传动系统。失去动力以后，旋翼它也在转，基本可以靠旋翼自旋的升力在50个平方米内安全着陆。
不过飞上天去，毕竟还需要一点胆量。说真的，我也知道，每一种会离地的飞行器都没有绝对安全的，鸟还会飞掉下来呢。但我不是盲目的，我飞是建立在一次次练的基础上。全国这种自制的飞机，据我了解总共20来架，只有4个人能飞。驾驶技术，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我在拖拉机车斗里练了一个月，才敢把绳子放开。
肯定要摔！这些会飞的人里，大家都摔过。它旋翼大，只有三个轮子接触地面，重心不那么稳的。在加速起跑时，如果方向控制不好就会侧翻，骑过三轮车的人就有体会。经不起摔啊，一摔就损失四五千块钱。
第一次飞上天，我特兴奋，下来以后看到报纸上说我“频频向人挥手、抛飞吻”，我笑死了。
几次飞，都没出什么问题。可有一次摔得很厉害，也可以算是操作疏忽，还没起飞就摔了，转得飞快的旋翼打到地面，打坏了，底盘一摔就不平衡了，都是钱啊。我自己也摔得厉害，是被后面的坐椅撞的，中巴车的硬塑料坐椅打到腰上，害我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星期。后来我特意改进了坐椅，用的是汽车专用真皮坐椅。
“一架飞机天上掉下来了！”换一个说法，完全可以叫“50米双人无动力迫降成功”。
动静最大是2008年7月那次。单座飞机我试飞过多次，已经很成熟，我就想开发一架双座，这在国内还没有人试过，我也算支持一下奥运。
那天天气很好，我从市区飞到一条修好还没开通的高速公路上，加满油，我和一位飞行爱好者朋友一起，坐上飞机，起飞，翱翔，转弯，一切都很顺利。
非常突然，传动皮带发生故障，发动机熄火了！本来飞机会产生很大的声音，突然熄火后显得那么安静！当时我们距离地面大约50米左右，必须迫降大桥。就在迫降时，前方有两条高压线，高压线我肯定要规避的，只好拉高，避开电线以后，速度没了，旋翼失去了最好的迎风角度，不能滑翔了，只能垂直降落！
飞机降落的速度很快！在下降过程中，我很冷静，借助一定角度，让旋翼又转动起来。距离地面越来越近！砰的一声，迫降成功。
你都没法相信，我们两个人除了腿上擦了一点皮，什么事情也没有！飞机呢，旋翼摔坏了。
可有人打电话给报社，“一架飞机天上掉下来了！”这还不是大新闻吗？记者也来了，说“一架土飞机在飞行中突然一头栽下，掉落在大桥上……”其实换一个说法，完全可以叫“50米双人无动力迫降成功”。事实上，这次掉下来，我心里更有谱了，对自己飞机的可靠性和安全性更有信心了。可是，报纸登出来，事情就大了。
2006年上天以后，民航部门就来调查过，说我起飞没有申请，也没有登记，是违反规定的，他们让我以后不要再擅自飞了。这次摔了以后，再经“土记者”一报道，他们就来处罚我，要罚我一万块钱。
一万块，对我不是小数字。我跟他们求情，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们也知道，6岁的女儿每天要做康复治疗，很花钱的。
机械厂早就没办了，后来改成水泵厂，前些年生意还好做。这两年，江苏那边的产品低价打进来，竞争很激烈，我们几乎没有什么钱赚。我女儿早产，脑瘫儿，到现在6岁了，智力水平还不到3岁。前几年，我丢掉生意，一趟趟跑北京、上海、杭州，家里的积蓄都花掉了，没有成效。现在请了一个康复师，住在家里，每天给女儿做几个钟头的康复治疗，一个月两三千块钱。前年又生了个儿子，现在由外婆带着。
我老婆，嘴巴上叫我不要飞了，家里人要担心的。可是她也阻止不了。老早我们谈恋爱时，她就知道我在搞飞机。现在她还是不支持。我父母倒是没怎么说过，他们也从来不知道我在试飞，等我飞了好多次，飞了那么多年，人都好好的，他们也就没感觉到什么危险。再一个，要说危险，开车还更危险呢。
低空迟早会开放的。我想得早点起步做。我们不能老跟在人家后面呀，是不是？
做飞机，从最初的玩，到现在我也慢慢想把它变成我的事业。
我做飞机，人家说什么的也有。说，那么多人饭都吃不饱，你搞这东西有什么用呢。我看这思维不行。现在不是提倡创新吗？也有人说，你做的飞机，太落后了，人家外国人做的多少先进啊，你再来搞这个，一点意思都没有。
在美国，私人的这种轻型飞机，是很多的，早几年我就听说有5万架。这是什么概念？人家那是老早形成产业了。专门有工厂在制造。这么一架全新的飞机，国外大概是1.2万美金，好点的，那就贵了，光一台好的发动机就要一万多美金。
我常去几个网站转悠，像“通航论坛”、“飞行俱乐部”、“中国旋翼机论坛”等，全国各地飞行爱好者都会聚在网上，现在全国估计有五六千个吧。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当厂长的，跑销售的，开店的，上班的。还有几个警察，也很狂热。
有个广州人，太厉害了，网名叫“非法进入”，他爸爸以前是空军，他从小住空军大院，喜欢上旋翼机以后，大概基础好、接受能力强，没用两个月就把组装的飞机飞起来了。他还专门跑到我家来过，跟我交流心得，我也跟他共享一些零件。
当然不是每个网友都能飞起来，也有人搞得头破血流，还是没有飞起来。
我这次去西安航展，飞友听说后，专门赶到那边去聚会，也给我助威。去了20多号人，大家吃饭、喝酒、聊天，聊到凌晨两三点钟。这些人里面有研究生，也有工程师，并没有因为我是高中没毕业，他们就不理我。我的名气也很大，他们平时就经常打电话给我，叫我“徐老师”、“徐哥”、“老徐”，问这问那。有时候他们做不出来的关键零件，我也用我的技术，帮他们做做。
在国外，低空是开放的，很多地方3000米以下除了管制的地方外，一些特定的飞行器是自由飞的，至于600米以下的低空，则是完全开放，小飞机可以随便飞。
我们这里，早好几年就在说，低空要开放，低空要开放，到目前还没有真正开放。但是我想，低空迟早会开放的。到那时，如果我不早点起步做，小飞机这个市场就会完全被人家占领了。我们不能老跟在人家后面呀，是不是？
这次去参加西安航展，我就感受很深，小型飞行器也很多，两座、四座的都有，很漂亮，可全是外国人做的，价格也肯定贵死。
我呢，我制造飞机所有的技术，都是我自己的，那些技术参数，全记录在我的大脑里面。现在我们站在起跑线上。前两年，我就有个想法，把水泵厂改造成飞机制造厂。我想，事情做得早，才会走在人家前面。
去参加航展，我的飞机，当然不是飞过去的。打包办托运，这架飞机总共114公斤，相当于一辆轻型的摩托车。运费和开支，组委会出了，我也住了七八天。
现在我觉得，造飞机一点也不难。
（根据主人公口述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