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来到楼兰的第十五年,天下大旱。
南北各处水脉都有枯竭的迹象,西边的沙漠已经延伸到青魄川的边缘,而滋润高云高原的北玉江只剩下不到平时十分之一的血量。南边,星恒海的面积已经大大缩小,每日都可以看见大量的死鱼搁在岸边,晨夕二水改道的迹象也更频繁,唯一湿润的就是永梦之森,可是一到旱季也不能支持多久。
整个世界都浸沐在烈火一般的骄阳中,田野焦黄,似乎只有汗水才能浇灌土地了。
唯有胡杨树还在生长……
北方的情况比南方更甚,迟傲已不得不做最后的决定,草原牧场已经无法支持他大军的需要,没有耕种的土地,为了食物他们必须南下,大部分将领都向他提及了这件事,昨天连一直没有开口的炎冶也对他说,“再不南迁我们都要饿死。”
出战的欲望格外高涨,在北辰帝国皇宫大殿中,十几个将军站在他的身边,整间房子全是钢铁打造,没有多余的华贵之物,只放着刀剑。
“出征,从两玉江攻入纤罗!”迟傲握着拳头,敲在桌面上道。
遥远的南边,南宫云默站在千绫城皇宫废墟之上,残垣断壁上长着稀疏的青草,红莲就在他的身旁。
他凝视着南玉江的方向,心中升起一丝阴影。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跟他见面?”红莲问,十多年来,她的脸上多出一点皱纹,可是笑容依旧那样直接而没有一点遮拦,只有投足间更显成熟风味,脾气倒是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南宫云默点点头,道:“如今苍澜和半壁纤罗已经没有军队可以和北辰帝国抗衡,我们不用做无谓的牺牲。”他看着脚下的乱石和被荒废的国度。
这些年来,纤罗遭受的战乱最重,其次就是苍澜,民生凋敝,千里沃野无人经营,荒草野狗疯长,如今又来了干旱,人们都忙着偷生,哪里还能组建起像样的军队,就算有也无法面对今天的迟傲。
碧潮城前些年已经重建,而千绫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模样了。
“他今天已经不是以前的迟傲了,不会念旧情的,我不放心你去!”红莲道。
“就算有危险我也必须一试,”南宫云默叹气道,“南方是钧天阁之害才变成这样,如今我也是赎罪罢了。”
“你……”她欲言又止道,“我跟你一起,说不定他不会那么狠心。”
这时候南宫云默忽然一笑,“他还是他,不会变的。”
半月之后,迟傲大军已经渡过南玉江,因为纤罗北部本来就在北辰帝国的控制下,所以一路畅行无阻,只有炎热是最大的威胁,需要不时停下来寻找水源。
每向前走一步,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一分,因为敬重腾御,这些年他迟迟没有南征,元帅死后,因为格尔的事,他更加心冷,所以放缓了前进的计划,想不到居然是上天催促他与昔日兄弟兵戎相见。
“陛下,吃点东西吧。”阿古达上前道。
“不了,让将士们先吃。”
“这是铁锤兄弟特地做给你的。”阿古达递给他一碗汤。
想不到这个地步还有汤喝,真是奢侈了,他心想,道:“铁锤?是铁二锤吧?”
“是。”
大军今日就地扎营休息,刚好在河水的下风方向,情况还算过得去。
军营后方,铁二锤在几口大锅前大力舞动着大勺,铁锅至少有桌子一般大小,整个五个把他围得严严实实的,下方就临时筑起的土灶。
“铁哥,今天吃什么啊?”一个小兵拿着碗看着锅里的东西。
“去去去,还没熟,急什么!”铁二锤呵斥道,今天休息得早,他特意多煮了一点东西,供士兵们加餐,也好为明天上路多准备点体力。
“哟,这是树皮吧?!”士兵在旁边晃了两圈,指着锅里一团青白色的东西惊讶道。
铁二锤一勺子打了过去,他的脚跛了一下,喝道:“树皮怎么不能吃了,天天能吃干粮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这东西爷上山的时候吃的多了,这嫩的就能吃!还去皮了来着!”
“树皮还去皮,铁哥,”小兵厌恶看那锅中的东西,转一笑脸道,“还有你给陛下做的那东西么,给一口,饿得慌。”
“陛下吃的你也想吃,闪一边去!”铁二锤怒喝道,今天他拿给迟傲的可是自己偷偷留下来的玉米煮的汤,现在可没有几个人能喝的上,想着那汤的问道,铁二锤自己咽了一口口水,又回过神来。
“铁哥,你看……”那士兵还没有走。
“铁什么铁,还呼来喝去了,叫亲兵爷爷!”铁二锤又一勺子打去道,“爷爷跟大当家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混呢,哼!”
“行了,给你一口吧!”他回过神来,好像回忆了一番过去十分美好的时光,舀了一大勺子锅中的东西到那士兵的碗中。
大帐内,炎冶和迟傲两个人呆在里面。
“把这个吃了。”迟傲对他说,把铁二锤给他的汤推了过去。
“不要,你喝吧,我不饿。”炎冶看来有些走神。
迟傲忽然笑道:“一只野猪也不够吃,还喝不下一碗汤?喝了它,欠你的一顿就算还清了。”
炎冶端起那碗,笑了笑,一口喝了下去。
“如今你没有欠我的东西,这一战就让我先来吧。”他忽然说。
迟傲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不,这是我和南宫云默的事……”
“迟傲,这早就不是你的事,这是天下人的事。”炎冶看着碗中的东西。
这十多年来,周围的人中唯有阿古达和炎冶跟他年龄相近,阿古达视他为救命恩人又是大王,恭敬有加,唯有炎冶十几年来,无论怎样的变化,都直呼自己的名字,没有一刻拘谨,当初,迟傲要征伐天下,他不同意,可是又偏偏跟在自己身后这么多年。
迟傲看着这个男人,突然不知道他那张无所谓的脸后是怎么想的,当初,龙血池边他是多么的坚决,赤炎龙一战还历历在目,那张脸,背后包藏多少东西,现在看来怎么好像一点也没有变。
看着迟傲半天不说话,炎冶道:“你信不过我?”
迟傲收回思绪道:“不是,我想让你留下来照顾扎古。”
“那你就是信不过自己。”他走到迟傲面前道。
“……”
“你想死在这里吗?”炎冶忽然说。
迟傲眉心一紧,望着他一言不发,喃喃道:“我不会。”
“哼,”他轻笑一声道,“我以为你会一直等下去。”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所以你就准备丢下一切……”
“命运难违。”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活着的人都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还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迟傲的脑海如同划过一条闪电,又想起当夜,当赤炎龙在天空狂舞时他对炎冶说过的话,想不到十多年后,这句话却应该说给自己。
“我欠她太多,如今也欠这个世界太多。”迟傲站起来道。
“可是你还有族人!,”炎冶皱眉道,“这五十万人都是你的族人,而我却已没有……”
炎冶平静了一下心情,走了出去,留下迟傲一个人待在帐里。
遥远,不知在何处的黑暗里。
有一个声音道:“你不是紫暮,你走吧……这个世界生之我手,也必终于我手……”
“湛曦——”
天色灰暗,只有乌鸦在天空发出诅咒一样的声音,明明还没有天黑,可是苍穹间如蒙上了一层沙土,浓重得让人喘不过起来。
杂乱的风扑打在枯黄的草地上,穿过荒芜的石块发出阵阵鬼嚎,大军蜿蜒行走了大半天,黑色的一线像一条蝮蛇,那些旌旗高挂,又像送葬的队伍。
间断的号声提醒着他们这是一只军队,迟傲走在最前方,因为这种预兆他眉头蹙起,手紧紧按住银枪。
“这是哪个地方?”迟傲问道。
“云涯关。”后面一个人道。
云涯,他默念了一下,心中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穿过浑浊的气流向前方的天际望去。
那高高耸立的像两扇巨门一样的山崖耸立在眼前,崖顶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迎风站立。
“南宫云默!”
“多年不见,迟傲,别来无恙!”那声音带着雄厚的力量从天边传来。
大军根本没有想到,他们行军半月没有遇见半支部队,而到了千绫之前居然有一个人敢来阻拦。
阿古达和炎冶围了上来。
“要战,就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迟傲喝道,他一马绝尘而去。
两个人同立危崖,狂风穿过他们的铠甲和衣袍。
“你老了。”南宫云默道。
“哈哈哈,一别十数年,你也是一样。”迟傲心中本来万般纠缠,但见了他却让一切愁绪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