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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反身跳水

林飞在河边换上一条红色的游泳裤,用来遮拦的白衬衣还缠在腰上,之后他抱着褪下的长裤和一双鞋,沿着平时人们应急用的一个小柴房边的石子路一直往前走,再走过一段斜坡上一堆刺蓬组成的小树丛,慢慢地就出现在那个面前豁然一空的跳台上。林飞会在那儿站一会儿,大概他的脚板心沾了些细小的石子粒,他朝两边别着脚,就这么开始作准备。林飞的准备活动都是从手腕开始的。

那地方原先是一座抽水站,后来废弃了,房子空闲着,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显得荒芜,只有屋顶,上面有个晒台,朝河心方向临空伸出一截,一到夏天就被一群跳水者占据了。水站邻近的河面上有一座拦水坝,积成一片不小的水泊,据说最深的地方有五六米,一个猛子还不容易扎到底,一到天热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喜欢来这儿游泳或看热闹。那些来游泳或看热闹的人大都集中在水站的对岸,那里的坡度也比较平缓,先是河边柳树下,泡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再往里是刚开始学游泳的女人的领地,她们套着厚重的轮胎改制的救生圈正在费劲地划水,之后才是我们。

想想当时我们的活动的范围真是太狭小了,我们只是在河中央很小一块地方游几个来回,然后从拦水坝上爬上来,水站那一边我们是不去的,前面我已经说过一到夏天那儿就被一群跳水的人占据了。

林飞出现在跳台上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这时候如果我还在水里泡着,那么我就会游到那座水坝上,像我的伙伴一样在那个布满青苔滑腻的水坝上坐下来,我记得除了涨水的时候河面一般只比水坝高出一些,所以河水会漫过我们的腰间,先是迟疑然后再很急促地流过去。印象中那种感觉是凉阴阴的。

我们在等林飞为我们表演跳水,尤其是他的反身跳水。

那时候我们对跳水还没有什么概念,电视里直播的那种繁琐的跳台跳板跳水我们还没有见过,因为还没有电视,倒是有一部讲跳水的电影,但那部电影更多的是讲一种恐惧,对跳水的恐惧,或者,如何消除对跳水的恐惧,总之看过那场电影我们还是觉得跳水是一件恐惧的事情。对跳水更多的直观印象我们还是从林飞这里来的。也有几个胆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到跳台上去跳水,但与林飞一比他们的动作只能叫作落水而不是跳水,他们多半只是把身体收成一团,然后再闭上眼睛把自己从跳台上往前一送,也有一些胆子更大的,他们在离开跳台的一瞬间把身体展开了,这多少有些盲目,他们的身体几乎很笨重、很平直地落到水面上,就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板。那一声十分悲惨的声音过后,接下来还有对岸毫不同情的哄笑在等着他们,而他们还得若无其事地爬上岸,但扭曲的嘴角,还有小腹上越来越深的印迹却在泄露他们此刻的感受。很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林飞的跳水非常不容易,不然为什么更多的人只会跳飞燕,而只有林飞才会反身跳水?这就是为什么一看到林飞出现在跳台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这么吸引我们的一个原因。我们在猜想林飞的下一个动作是大家都在跳的飞燕,还是只有他才能跳的反身跳水?这一点我们谁也无法确定。

看到林飞反身跳水的人实际上并不多,我也只见过一次,但我猜想这并不是林飞跳得最好的一次,用今天的标准,他的入水显然有些“过”了,身体没有控制住,溅起了很大的水花。我很想看看那种传闻中像针一样的入水,嚓的一声,人就不见了。林飞表演反身跳水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好像已经明白许多人来这个地方就是来看他的反身跳水,于是它变得珍惜起来,变成一个悬念,跳与不跳,或者什么时候跳,就成了一个只有林飞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情。不止一次我听到我的伙伴们说,你怎么才来,林飞刚跳过反跳,或者第二天的消息,你昨天一走他就跳了。林飞的反身跳水好像是在和我们的期望捉迷藏,总是同我们擦身而过,我们的注意力刚一分散,哪怕只是一次回头,他那个惊心动魄的动作就与我们错失了,水面上漾着一圈圈气泡和水波,跳台上空空荡荡,林飞自然不见了,这时候真让我们后悔不迭。

夏天总是不断地过去,它总是那么短暂,而能下水游泳的时间就更加短暂。不止一次,眼见夏天就要过去了,我们因为没能好好看到反身跳水而心存遗憾,甚至我们因为这个开始怨恨起林飞来了。可又有谁能把这种遗憾甚至怨恨告诉林飞呢,他总是独来独往,和别人几乎都不说话,无论男女老少他都一概不理。他没有朋友,好像也不打算要什么朋友。回去的路上,我们不止一次停下来,等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都回过头,用一种敬仰的眼光等待他的第一声招呼。他应该感觉到了,连我们变得紧张的呼吸他都应当感觉到,这一点从他嘴角略带嘲讽的微笑中可以看出来,但他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在那条被烈日晒得火烫的铁轨上摇摇晃晃地走着,那条鲜艳的红色泳裤像一顶帽子套在他的头上,他的两只手为了保持平衡上上下下不停地舞动,有一只手还抓着揉作一团的衬衣。他走过去了,连他脊背上被太阳晒得脱皮的发黑的皮肤也被我们羡慕着。我们在枕木发黏的沥青上慢慢地走着,那一格一格的枕木限制了我们的追赶速度,也可能我们谁也不想追赶林飞,我们只是感到一阵阵的沮丧,我们都不再说话了,我们在沮丧中看着林飞慢慢地在前面越走越远。

那时候离婚还是件大事情,林飞的父亲就是干大事情的人,用后来的话说他应该是我们那一片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他顶住了他老婆两个多月白天加黑夜的哭闹,再加上近两年的抗战,终于成功地修正了自己的生活。不过那时候离婚毕竟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即便林飞的父亲心里如何高兴,他还是不敢把他的那股成功的喜悦表露出来。他从前曾经是一个非常干净的人,也许我们这一片还没有出过这么干净的人物,据说他的机床总是最清洁的,几乎达到纤尘不染的程度,为了强调这一点林飞的父亲还常常戴上一副新的白棉纱手套,必要时他会用棉纱手套在机床上来回那么一擦,结果手套看上去仍旧洁白簇新,而且他每天都要去澡堂洗澡,而按照那时候心照不宣的看法,人们只有星期六,也就是要过“生活”的时候才会去澡堂把自己清洗一下,因此林飞的父亲在他同事的心目中是非常“能干”的。林飞的母亲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她是个老态的龌龊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后来又去了哪里,我们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如果她不是在大街上和林飞的父亲打了一架,我们也根本不可能把这个女人同林飞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他们不般配,没有人这么教过我们,我们也会这么看的。我们从小就有一种天然的势利。

林飞父母的那场“战争”发生时林飞可能只有十来岁,而我们则更小一些,不会同情也不懂得怜悯,但我们都有着强烈的羞耻心,此外我们对任何热闹都不会轻轻松松地放过去,否则那将是多么的失败和无聊?

那是个下午下班的时候,林飞的父亲,也就是被林飞的母亲骂作陈世美的那个男人,被他老婆在大马路上揪住了,他们在工人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正打得不可开交。当时我们爬在路边的一棵泡桐树上,这个有利的地势使我们对整个战斗过程都看得非常清楚。林飞的母亲一直咬定她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才会对她生异心的,她甚至举了几个例子,因为时间久了,我记得她喊的一个最多的名字就是“黄楚秋”,也可能是“黄菊秋”,这是工厂医院一个医生的名字。按照我们当时的理解,医生是个很干净的职业,那个叫“黄楚秋”或“黄菊秋”的女医生和林飞的父亲好也合情合理。林飞的母亲一直揪住她丈夫的衣领,要他交代和女医生的关系。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林飞的父亲表现得一直很克制,他的手基本上是为了防御他老婆的手,不让它们朝自己的脸伸展上来。这一点我们爬在树上看得很清楚。直到后来,林飞的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林飞的父亲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反击。那是一只装有硝酸的玻璃瓶,直到高二我才知道硝酸对人身体的危险性,我确信当时林飞的母亲是想用硝酸毁掉林飞父亲的脸,那张干净、清爽的脸被泼上硝酸自然不复干净了。但她最终没有成功,那瓶硝酸还没有等她打开盖子,就被林飞的父亲一掌打到地上,我看到四周围观的人像被开水淋到一样向后猛地一窜,那块腾出的空地上,打碎的玻璃瓶中流出的液体像小孩的尿迹一样,有气泡,有声响,还有一些气体升腾起来。林飞的父亲这时候用他工人阶级的铁拳开始毫不留情地朝林飞的母亲脸上、身上击打上去,只是几下我们就看到血水从林飞的母亲的鼻子或是眼睛里冒了出来。人们或许才意识到事态的危险性,不再嘻嘻笑笑地旁观,两个老工人赶紧冲上去拦腰抱住林飞的父亲,还有两位女工拉住了林飞的母亲。

林飞的母亲开始发出一种绝望的恸哭,她在喊,杀人了,“陈世美”杀人了。她的手被抓住了,就用脚在地上踢蹬着,一些小石子被她刨了起来,两名女工都拖不住她,而不断地被她拽倒在地。这也是林飞父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吵闹,然后他们开始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冷战,之后他们才离了婚。虽然硝酸事件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林飞的父亲也不再是个干净的人,他不再“能干”了,他和其他人一样,只有星期六才去澡堂洗澡,同时他还变得像他老婆一样喜欢诉说,我们常常看到他提着一只菜篮站在路边口沫横飞地向什么人解释他老婆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也就是他离婚的理由。

那天等人群散开后,我们在树上看到了林飞,他刚才在围观的大人里藏着,等他们一散开林飞就暴露出来,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孤立无援,面无表情。他母亲这时候被人架到工厂的医院去了,她一直踢腾着两只光脚,就像一只桀骜不驯的野兽,但她的气力几乎用完,最大的劲只能用来号哭,那几个拖她的女工也已精疲力竭,她们常常抓不住她的手,只好攥住她的衣服。我们看林飞的母亲一路上都在不断地往下滑,不断地把身后一大片背脊暴露出来。一个女工好容易找到林飞母亲的鞋子,她看到了林飞,就喊他赶紧给他妈妈把鞋送去。林飞接过了鞋子,但在别人的注视下他并不着急赶往医院,而是一手提着一只鞋,然后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跟在前面那群人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可远可近的距离。这一切都是我们从那棵巨大的泡桐树上下来之前看到的。

那是发生在1981年前后的事情,其实与林飞有关的另一件事可能更有趣味一些,我一直以为林飞是个具有喜剧因子的人物,只可惜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一种悲剧的氛围笼罩着,我们的印象更多的来源于此,并得到一些错误的结论。接下来的这个故事我并没有看到,那是事发后几个月一个同学告诉我的,事实上不光我,很多人都无法看到这个故事的过程,甚至他们都没有听说过,否则他们也会像我一样对林飞有一些新的看法。

有一部电影可能很多人都看过的,那就是李连杰、丁岚主演的《少林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它曾经风靡中国的大江南北,李连杰最后在香港走红也与此有相当的关系。那也是中国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功夫片,令人眼花缭乱、心醉神迷。在我们那一片公映时,也是我们每场必看的一部电影,无论是露天电影还是在礼堂上映我们都会有办法混进去。第二天上学时,议论它已经成了我们的必修课,有多少谣言不是从那个时候流布出来的。我们模仿觉远和尚的醉拳,穆怀仁的醉剑,打成一团,累了我们就开始谈李连杰和丁岚的爱情……那时候真是出产明星的好时候,一部电影、一首歌就可以红得让你终生难忘。

我和林飞都在一个学校上学,但我们不同班,前面说过他比我们大两岁。显而易见的是林飞也在那股武侠热潮中毫不例外成为《少林寺》的爱好者,用现在的话说,我们都是李连杰的追星族,一到放电影的时候,林飞和我们一样吃过晚饭,然后早早地来到放映场,不同的是林飞从不像我们那样成群结队,他总是一个人,他也不带小板凳,而是在操场上找一块砖,或者干脆背着手站着篮球架下。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林飞从来不会和谁谈起他对觉远,对少林寺的看法,他也只在没有人的情况下,找一个僻静的场所,潜心修炼他的武功。与我们不同的是很可能在他看来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都是生活中存在着的,否则他就不会把觉远的醉拳、穆怀仁的醉剑看得这么重要了。林飞是不相信谣言的,就像他相信觉远和尚和牧羊女到今天还活着一样,他相信勤奋加努力就可以出人头地,最后成为一名武功盖世的英雄——终于有一天林飞的这种渴望发展到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的地步,于是他在家里拿了三十块钱,一百多斤粮票,他在谁也没告诉,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去了少林寺。

林飞总共离家一个星期,但他只在少林寺待了一天,其余的时间他都是在路上度过的。据我的朋友说,林飞在少林寺根本就没有找到光头和尚,没有觉远也没有牧羊女,少林寺那时候只是一个朽败的庙宇,破檐残壁,到处长满杂草,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希望看到的。林飞在山上一个农民家里要了一点水喝,又用二斤粮票换了一个馒头,然后他满心失望地匆忙下山。他去的时候买了一张火车票,等他重新回到郑州时,身上一分钱也找不到了。我可以想象林飞此时心里一定有着非常多的感慨,也许这些感慨比我料想的还要深切得多,他可能非常伤心,他是我们那一片唯一真正喜欢少林寺,喜欢觉远和尚的人,他用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方式表达他的这份喜欢,但他们都没有给他应有的回报,他们是不存在的,还有一个可能更让他伤心的原因是他这时候已经一文不名了。他开始想家,家在这时也是最容易想到的,我敢说林飞有生以来还没有像这个时候对他的家有过如此强烈的依恋,他在家的时候想着少林寺,在少林寺的时候想的却是回家,都是一种单向的、唯一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发现林飞失踪,不仅学校,林飞家也没有人发现他已经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了,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这时候林飞的父母已经分居,他们都以为林飞在对方那里,再不然就是去他外公那里了。唯一找过林飞的人可能就是他的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发现林飞几天没到学校上课,为此她曾到林飞家家访,但她去了两次都没有遇到人,拍了几分钟门后也只好作罢。

我同学说,林飞最后找到一名民警叔叔,这位可亲可敬的民警叔叔带他去家里吃了一顿饱饭,然后把他送上火车,又交到一位乘警手里。在回来的那几天,可能那位乘警已经忘记了林飞的存在,而林飞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去找这位乘警要一点食物,整整三天他几乎都是饿着肚子挨过来的,这三天时间他只吃到了一位乘客吃剩的几个鸡蛋糕,除此之外毫无所获。林飞回到家里,他在厨房、碗柜里都没有找到能吃的东西,就跑到他外公家,当时他外公正在大门外和另外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老头下棋,看见他之后林飞的外公又低头重新回到棋局。他外公是一个活得不太用心的老人,否则他不难从林飞当时的表情上发现他最近的行迹。林飞在他的外公家找到了一大锅馊稀饭,他立即端到房门口,然后坐在门前的石板地上心满意足地把一锅馊稀饭吃得干干净净。

应该说我没有和林飞有过任何直接的接触,他比我大两岁,我们从不在一起玩,而且最主要的,我也没发现林飞什么时候会需要朋友。17岁那年我进了一所艺术专科学校,我去那里学美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城市的另一头,除了去看一看父母,我一直以为我与城市另一头的工业区不会再有多大的联系了。毕业时我的毕业作品得了一个优,作品的灵感就是源自林飞的反身跳水,我用了高速摄影中的一些效果,把反身入水处理成一个连续的画面,这幅画最后还被选作当年城市运动会的宣传画,运动会召开期间在我们这座城市几乎随处可见。

说起来,选这个题材作为我的毕业作品还是与林飞有一定的联系。有一次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我的一个老同学也闻讯跑来了,那时候他已经进厂当了一名工人,对我这个学画画的多少有些崇拜。我们一边坐在我们家的阳台上避开我父母的视线偷偷地抽着烟,一边海阔天空一通起劲地瞎聊,他最愿意听的就是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画人体模特时的一些趣闻,比如我说有些男生进画室前只好穿着游泳裤,他问为什么,没等我答他便开始一阵压抑地坏笑,后来他和我谈起林飞,自然还有林飞的父亲,林飞的父亲这时候成了我这位同学的师傅了。由于这个角度,我想我的同学向我提供的一些细节还是十分可信的。那一天他忽然提到林飞发疯的事。

你不知道吧,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我的同学说。不知怎么搞的,林飞就疯了,他特别怕别人说他的嘴巴臭,先没事就刷牙,听我师傅说他一天可以刷几十遍,还特别怕见人,一见生人,就跑到桌子角蹲着……

对我来说,这当然是个刺激的话题,那个曾经那么骄傲而风光的少年为什么落到这样一个困境中?这激起我一点点少有的怜悯,当然更多的还是难以抑制的好奇心。我又想起那个黄昏时在铁轨上摇摇晃晃走远的形象了,红色的泳裤在他头顶上像一面旗帜一样飘扬着,还有在他身边两只上下摆动的手,那是个越走越远的形象,那么的孤单而又尊严,曾经被我们敬佩也让我们非常认真地怨恨过,这么一想,我发觉在这个形象的没落中实际上隐藏着巨大的快乐。

去年,都到冬天了,他还偷偷地跑到水站那儿去跳水,全是反身跳,那时候我们想看他都不跳,结果冻得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后来还是一个种菜的农民把他送回来。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同学一起去了一次林飞家。这是一件让我十分后悔的事,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愚蠢的想法,难道我已经预感到毕业时会创作这样一幅画,于是我到它的原型那里去寻找一些痕迹?同学告诉我一些必须注意的事项,比如不要乱抖烟灰,不要咳嗽——因为林飞的病症开始有了变化,他不能容忍家里有一点肮脏,只要有一点令他怀疑的地方,他就打扫个不停。当然同学也聊到他的师傅,也就是林飞的父亲,他说他师傅其实是个非常内秀的人,他对机械的悟性几乎到了令他吃惊的地步。你没有见过用铁丝做的小单车吧,我师傅就能做,而且它的轮子还能转,你看到怎么也不会相信它是用铁丝做的。我想起那个差点被毁容的男人,马路上他与前妻的那场战争是我知道的仅有的一件事,以后他一直没有再婚,一直在养草种花的趣味中打发着光阴。我们去林飞家的一个借口就是去看望他,我们同学的师傅。但那一天林飞的父亲并不在。同学在得知这一情况时,很想及时离开的,但我却鬼迷心窍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非要和林飞单独在一起聊聊,我们能聊什么呢,我又想从林飞那儿知道些什么呢?林飞在同学的劝说下终于把门打开了,他在同学的提示下还记得我,对他来说我是一个在外边念书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那一片并不多,我的同学差不多全进了工厂,成了他们父母的同事。林飞也不例外。

开始还是很顺利的,我们很客气很自制地坐着,我看到一个十分清洁的家庭,有一些手制的十分精致的摆设,前面我们同学提到的铁丝自行车,一个用来装自鸣钟的小立柜,几乎就是老式立柜原样的缩小。林飞与几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他的眼神,可能由于吃药的缘故变得非常固执而生硬了,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那么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一直没有变过,他也不肯坐,直到我们走时他都没有坐下来。这也许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对他我是有足够的戒备的,我甚至考虑好了怎么样从林飞家逃出去,但我恰恰失去了对自己的戒备。本来我很想聊聊他那个著名的反身跳水,比如他是怎么学的,有没有难度,但我知道他跳了一个冬天的反身跳,就没有去碰它,我们总得聊点什么吧,于是我选择了少林寺的话题。当时的措词已经记不清了,但肯定它们都非常的含蓄,我想把林飞夸成一个英雄,一个反叛者,甚至我可能想告诉他,他曾经是我们的偶像,我想这样他总会高兴起来吧。但林飞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少林寺。我应该停的,用我的同学的话说当时我如果停下来可能什么事也没有,而我那么固执,他几乎不知道是谁有病了。可能我也有病吧,总之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容忍他这么轻易地放过去。我说你去过啊,刘老师,还有谁都这么说过的——林飞立即发作了,他朝我们鼓着眼睛说,没有少林寺的,知不知道?骗人的,知不知道?我那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去林飞那里,难道就因为我不能容忍他的病症吗?这时候我真的有点后悔了。林飞已经抄起桌上的一只茶杯朝自己的手上砸,我的同学吓坏了,赶忙上去拦阻,他还是有戒心的,不敢过于靠近,但林飞还是把那只茶杯朝他砸过来。我们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很狼狈地退到走廊上。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林飞他们家还住在一幢老宿舍楼,走廊上全是林飞的父亲,也就是我同学的师傅辛勤培育的几十盆繁茂的花草。我同学说他师傅用了几十个休息日才从山上挖来的,它们全都美得要命,林飞出来后不知怎么就把它们盯上了,他把它们全部举到空中,一盆接着一盆,再扔到地板上,用脚去跺。我们逃了。那几十盆花草是林飞的父亲用来养老的,一晚上却被林飞砸完了。我和我的同学一直气喘吁吁地跑到铁路边,并在那儿坐到后半夜都不敢回家,我一直不敢出声,我怕一说话就招来同学的一通谩骂。我的同学,大概也是受惊吓了,正在不停地说我,他说我这晚上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林飞砸花时,我连跑都不会跑,还一个劲地说,不要砸不要砸,没去就算了。的确,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最终怎么了结的我不太清楚,第二天我就到了学校,那一个星期我一直很害怕有人来找我,但很长一段时间都平安无事,我父母也没和我谈过什么,想来最后还是过去了。

后来,我毕了业,前面说过我画了一幅画,拿了一个优,得了一个奖,凭借这个我被分到市里一个区当宣传干事。再后来,我结了婚,之后下海经商,离婚,再婚……下海失败后我又回到原单位。有一天,我回家去看看我已年迈退休的父母,那时候我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在我父母那儿出现了,我有些兴奋也有些愧疚,当时我就处在这样一种心境里。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后我看到了林飞,他就跟在我身后,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林飞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我猜想这可能就是林飞的家人了。林飞大概已经好了,按民间的说法,他的这种症状一结婚就会好的。说实话,当时我还有些担心,我又想起他砸花盆的那个晚上。但他一直在逗手里的孩子,一直没有机会抬头。我埋着头走出很长一段路,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林飞这时候正把他的孩子举起来,就像那天晚上举花盆那样举起来,再往上一扔,但他没有把她扔到地上,而是伸手接住了。那是个女孩,扎着一支朝天辫,她被她父亲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她的笑声让我走出很远了还忍不住想回过头来看一眼。

这时候,林飞大概累了,孩子转到他女人的手上,而他,在一旁看着孩子,脸上不停地做怪相,同时,把两只手交叉起来,那个动作当然是我十分熟悉的,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湿滑的水坝上,旁边就是那个临空的跳台——我们那时候都知道,林飞的准备活动都是从手腕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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