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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花儿开

我不想解释我为什么会是市建公司中的一员,我只是这么告诉你——很多事情在我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对这些事情我很少去想。我的工作实际上就是挖防空洞,那是1980年的事,我十九岁,每天有八个小时我都和一帮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一起在地下,用铁锨往翻斗车里装土。我们这个施工队差不多有三十来个人,除了分工不同外,我们几乎都是在地下和土石方打交道。

那时候城市还没有显示出它的诱惑力,农民兄弟都心平气和地在家里种地,他们还没有进城当苦力的想法。那时候的城市和农村还是相安无事、泾渭分明的,建筑公司的工人囊括的都是像我们这样的本地人,年轻人可以去当兵,可以等着顶替父母进工厂,也可以在家里闲着当社会青年。真有那么一干人,他们每天都睡到日照三竿才肯起床,再向家里要上一两毛钱,然后上街,打架或者串门,他们总是穿戴整齐,然后让自己像一缕清淡的风从路面上刮过去。很显然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另一类人。

很难讲我们有什么优越感,如果有的话,就是我们一个月还有二十三块七毛两的标准工资,我们不让老人操心,但我们与土石方打交道,每天都挥汗如雨,而且生活在地下。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下了工地,而太阳落山之后,我们才能从坑道里钻出来。只有到了晚上,我们才变成同一类人,一样的喜欢在夜风里闲逛,一样的喜欢小吃,一样的喜欢邓丽君,我们会同时出现在某个家境好的朋友家里。那时候家境好的多半是高干子弟,因为住房宽敞又有录音机,让我们可以踏着音乐节拍在黑暗中舞蹈。最初的家庭舞会熄灭灯后才成为非法,可能正是非法才让我们不能舍弃。这多么快活,当你搂着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你都会觉得快活的,但黑暗中气味把我们分别开来——随着夜色浓重,呼吸加深,它越来越变得无法遮掩,这时候我们才略微显得有些自卑,我们会想这世界是否公平,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在地上,而我们要生活在地下?我们会因为对自己无法容忍而对别人的要求也变得苛刻,这时候任何鄙夷都会招至暴力。我们有一双有力的拳头,任何人都无法小视。那时候苦难对我们来说就像淋一场细毛雨,别人可能需要雨伞,但我们体内青春的热力就可以把它们蒸发得无影无形。每天我们都在体会肌肉的生长,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尤其那种大汗淋漓的感觉,毛孔酣畅地张开,连疖子都不长一个。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我们这种感觉,把劳动当做身体飞扬的那一面,就在我们施工队,实际上也在喧闹中暗暗隐藏着一种颓败和自暴自弃的东西,它可以是一种气味,就像坑道里长年积存的那种死耗子气味,也可以是一段粗俗放肆的拉扯裤子的游戏,观者兴趣盎然,而受害者也坦然承受,不以为耻。的确,公正地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在地下的命运,这个事实无可更改,也无须尊重。如果那时候细心点的话,我还能发现这种相同性在我们身上打造的痕迹,就说和我玩得最好的几个朋友吧,小武,是个瘌痢头;毛辣角,长着一张地包天的嘴巴;鸡蛋脑壳,长着一根鸡脖子,根本就是个没有发育的孩子,但他很可能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是他们中长得最好的,我是说仅仅因为端正,我就成了我们施工队的帅哥,青春偶像派,有人甚至说我长得有点像郭凯敏,这当然有些违心,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儿,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两眼靠得近,才让我够得着他。我们都有自己的绰号,真正的名字却没有多少人喊。再加上一个周进的话,我们几个就成了市建公司第五施工队的阳光组合。

这个故事实际上就是关于周进的,前面我提到那几个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思,我是说他们和我一样都太过正常,几乎没有多说的必要,只需知道那时候我们二十来岁就足够了。我们都是从二十来岁过来的。但周进那一年二十六岁,相对我们来说,二十六岁已经是很老很老的人,此外他肮脏的长头发,加上已经刮得发青的胡楂对我们来说都是距离。实际上,这个周进也有他的外号,坑道里的人都管他叫“路不平”,这是形容他的走姿。周进从小两条腿就长短不齐的,那是一场小儿麻痹症给他留下的纪念。但我在这儿还是叫他周进吧,周进现在是名人了,没准不高兴别人再这么叫他。

我记得城里出现舞厅,人们可以明目张胆抱在一起跳舞还是1983年后的事,这之前我们要跳舞都是去哪个家境好的朋友家,这一点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些“朋友”分布在我们这座城市某个绿荫密布隐秘的角落,只有到了夜晚才变得像磁石一样吸引我们。这些“朋友”,包括认识这些“朋友”的人都是很“弹”的——“弹”在我们这儿有行的意思,这和北方话的“牛”差不多。是不是二十岁的鼻子要灵敏一些,反正我们很自然就认识了一帮“弹”的“朋友”,差不多每天晚上,我记得都有人约我们一起去跳舞。也许这个原因吧,已经二十六岁的周进和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不清楚上了点年岁是否会更多考虑命运问题,而这种思考是否又会以一种寒酸的面目显现出来。那时候周进给我们的印象就是寒酸,之后还是寒酸,他身上甚至有一种老光棍才会有的凄凉,不知这是不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弄出来的。周进于是和我们接近,主动靠拢,也许是希望用我们身上的热力来驱散一下他心头那股子凄凉,所以每天下午下班后他总是主动替我们收拾工具,这样他就觉得有资格问我们晚上干什么了。那时候的周进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尽管有些吝啬,在我看来,周进吝啬也是毫无办法,他有个病卧在床的老母亲,一个正上初中的弟弟,他的二十三块七毛二大部分都用来照顾他们了。那时候周进的混沌还源于他与真相的距离,他是被蒙蔽的,他的老母亲还没到咽气的那一刻,因此还不会拿他的身世作为杀手锏来对付他,所以尽管周进很可能已经在猜想,为什么他的父母会对他的弟弟不一样?但还没有显露出那股深藏在骨子里的孤儿脾气,因此这时候的周进是混沌的,也是善良的。

周进爱那些舞会爱到了离奇的地步,你看换成打牌他就没那么高的兴致了,他利用他的小聪明,把处罚输家喝的酸醋含在嘴里,然后假装吐痰一齐吐掉,或者借故溜掉。但一到舞会上就不一样了,周进兴奋得眼睛变成了大马路上的红绿灯,然后那两盏红绿灯从始至终都跟着别人的屁股和胸部打转转。但这也是周进的不幸,谁让他是个瘸子呢,而且是个二十六岁的瘸子,他身上的汗味比我们更酸,更重,这也让他更像一只发情的公羊,还是一只瘸腿的公羊,于是在舞会上周进最大的任务就是当电灯泡,他的任务就是看好舞池里那些发白的小绵羊。有一回我看到周进还真找到一个女伴,周进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尖,不让它们看起来一深一浅左右摇摆。那个女人是我们舞会“女王”,因为每场舞她必到,最大胆,也因为她的年龄差不多可以给周进当妈了,所以看得出,当时他们两个对对方都很不满意。

那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主人家的妹妹放在桌上的一支英雄钢笔不见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支笔对这个女孩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是她的战友送的,所以气愤之下就嚷嚷开了。有人建议搜身,大家都排好队让主人挨个搜身,但主人不答应,他说虽然意义大,但还是支钢笔,搜身太过分。尽管没有搜身,但嫌疑犯还是有的,就是周进,因为那天他跳得最少,又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就让别人丢笔,这嫌疑总跑不掉。所以临走那家主人拉着我说,以后不要让你们那个瘸子来了。我当时也觉得有些丢脸,因为我也相信这支笔是周进拿了的。回去的路上我跟小武、毛辣角、鸡蛋脑壳一说,他们也觉得应该弄清楚。一路上我们借故疯起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最后借机把周进按在地上,小武这时候腾出手来在他身上来回一摸,然后冲我摇摇头,背着他们说,除了鸡巴,就找不到硬的了。

我们还是决定和周进分道扬镳,把他从我们的队伍里开除出去,我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未奏效,周进粘着我们,就像一张粘在鞋底的糖纸,总不至于和他翻脸吧,再说那时候周进怎么说都是个善良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我们不会这么做。我们决定给周进介绍一个女朋友,这应当说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有个女人拴着他,他还有心思有理由和我们去跳舞?再说周进也该结婚了,他都这么老了,再这么下去就该危害社会了。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实际上是想和周进开个玩笑,原本我们是想和他疏远一点,有了这个玩笑,我们却出乎意外地发现我们正在和周进亲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被这个玩笑困扰着。

毛辣角最先想到人选,他一下子联想到舞会上的那个“女王”,那个很老的和周进跳过一支舞的女人。他说,就选刘正英吧。我们都笑了。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我们不仅表示赞同,而且立即就开始行动。

我们施工队如果有个最舒服的差使,那就是刘正英干的,她在我们施工队那个临时作为仓库的坑道里管理并分发工具。据说公司里一个头头是她的一房远亲,是不是我们不知道,但刘正英在我们那儿管仓库是真的。

和周进这个老人相比,刘正英绝对像具化石,那一年她应该有三十岁了,这么老的姑娘,单身一人,的确很少见到。在我们施工队里刘正英大概是说话最少的一位,大概工作关系,她和我们接触的机会不多,只是收发工具的时候碰碰面,但那时候她总是绷着她那张大马脸,很少笑。别人开那些荤素玩笑,没有她的份,即使开会刘正英也坐在最后一排,用她那双骨节粗大像男人一样的手捏着两根毛线针旁若无人地织着毛衣,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够快了,但我还是会觉得她很笨拙。不过,刘正英的毛衣的确织得好,她又有的是时间,所以很多人都找刘正英替他们织毛衣,她用两双棉线手套就能织出一件小孩穿的衣服,但她要别人多送她两双手套作为报酬,这样织两件毛衣刘正英就可以赚四双手套了,这差不多可以织一件大人的毛衣。除了织毛衣外,我们实在不知道这个刘正英还会干什么。

每天下午交班后,刘正英就提着一只提包离开了,她一个人,因为没有谁和她是住一个方向的。刘正英在暮气中从中山东路走过来,接着是莲花坡菜场,刘正英会在那儿买两把苦蒜、三颗红辣椒和一棵牛皮菜。她要先问再看,货比三家后才开始还价,但她不买肉,刘正英好像从来就不给自己买肉。这样,刘正英就可以回家了。她的家其实已经很近,就在东山脚一户农民家,那是她每个月花五块钱租来的。刘正英是一名孤儿,意思是说除了她之外,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照顾她,刘正英必须要自己照顾自己。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子,虽然是瓦房,却很低矮,它被前面的两幢楼房和一个垃圾箱围在了中间。刘正英打开房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小火炉抬出去,早上出门前她用湿煤把炉子封好,用铁钎在湿煤中穿一个洞,现在洞中刚好跳出一缕蓝色的火苗。炉子上坐着一口小黑锅,里面正沸沸冒着热气,锅里是一片牛皮菜叶,已经熬化成汁,菜汤的颜色是墨绿色的。刘正英把炉子抬出去,第二件事就是抬起这口小锅,小心地吹着气,然后趁热一口气把那锅发绿的菜汁全部喝下去。很可能喝急了,或者因为太烫,刘正英的眼角会溢出一滴泪花,她要等到去水池边洗锅时才会把它从脸上抹下来。

这些都是我们施工队的女工们说的,工作之余闲极无聊,有时东家长西家短,说一些闲话来磨牙,但还是觉得刘正英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也有不奇怪的,不奇怪就说她是个孤儿,又是个老姑娘,必须要自己照顾自己。

有一天,刘正英像往常一样从工地回来了。她打开门,像往常一样把炉子抬出去,然后回来又像往常一样抬起那只盛牛皮菜汤的小锅,刘正英却被吓了一跳。锅子里,就是汤的正中央躺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说黑又泛出些白色,而且刘正英喝过那么多牛皮菜汤,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刘正英平心静气地研究了一下那块黑物,结果更让她吃惊,她本来以为黑物是屋顶上落下的,如果是油毛毡,甚至是块碎瓦,刘正英也不会这样吃惊了,但那是条鱼,一条鱼竟然出现在她的锅里——鸟还可能飞进去,一条鱼怎么游得进去?

那天我们就躲在刘正英家对面的那座垃圾箱后面,刘正英的一举一动,我们,我、周进、小武、毛辣角和鸡蛋脑壳全看见了,我们捂着嘴开始偷偷地笑,开始捅周进的屁股,当时发生的事情的确把我们乐坏了,我记得这时候周进也跟着我们没心没肺地笑着。刘正英绷子似的脸上挂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她走到房门口,抬着那口锅朝四下张望,暮气中刘正英看上去的确有些可怜、无助。起初她很可能认为这只是个恶作剧,但谁会拿鱼来恶作剧?所以,刘正英在水池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锅端回去了。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露面,房门紧闭着,所以我们也不知道那锅鱼汤刘正英究竟喝了没有。

第二天,刘正英明显地坐立不安,不到下班她就请假先走了。自然,那条鱼又来了,比昨天那条还显得略微大些。这一次刘正英真正有点激动了,虽然事情蹊跷,但她还是知道发生了奇迹。就这样刘正英不停在自己房子四周转悠着,研究着门窗和锁,不久,她出门一次,去商店给自己的房门买来一把新锁。但那把新锁同样没有阻止这条倔强的鱼的进攻——第三天,刘正英下班后,还是如约地看到了那条鱼。那天她甚至没有给自己煮汤,但打开房门,那条鱼以及那口锅都已经躺在炉子上等她了。这一天,刘正英第一次露出欣喜的表情,很显然,她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了,这个奇迹就像传说中的画中人或者田螺姑娘一样让她欣喜,但谁才是这个田螺姑娘或者画中人呢?刘正英靠在门框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墙壁上的那张电影海报,那些用来糊墙用的海报上年轻的达式常正用一种激情的目光和她作着交流。有没有可能,刘正英希望的画中人就是达式常?达式常在刘正英上班的时候往她的处女汤里送进了一条鲜鱼?

我们能感到刘正英的变化,上班时她已经不再织毛衣,而是呆呆地坐在那儿想心事。我猜刘正英很可能是在想那条鱼如何游啊游进入她的小铁锅里,这时候它应该正在游往她家的路上,之后它会将自己洗干净,再开膛破肚,最后一跃,跳进汤锅里……我得承认思考中的刘正英挺可怕,因为往常她脸上那种磐石一样坚定的麻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进了某些动荡元素的东西,这使她的表情活像熬化的糨糊一样热闹。每个去取工具的人刘正英都想留住他们,也许她只是想和别人聊聊天,让别人分享一下她吃鱼的惊喜,但遗憾的是,平时刘正英和别人交流太少了,她有这个企图却没这个能力,人们像往常一样交接完就从她面前离开。刘正英只能一个人去面对那条鱼。

那条鱼一共游了五天,五天后它就游不动了,周进已经没有经济能力让它继续游下去,而且很可能这家伙心里盘算的是这个游戏是否合算,到这个时候这个游戏已经不便宜了,所以他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只好支持他,谁让我们想摆脱他呢,这时候停下来,可不是我们的初衷。所以我和小武、毛辣角、鸡蛋脑壳,我们几个人轮流为他提供鱼,好让他接着把鱼送进刘正英的锅里。但我们提供的鱼就保量不保质了,在我们支助下这条鱼又游了十天,这十多天里它忽大忽小、忽肥忽瘦,有一回还是臭的。十天后我们告诉周进,没有鱼了,这一次是我们想停下来,因为到这个时候这个游戏已经拖得太长了,而我们又没有看到我们想看到的效果。小武给周进出主意,这一次,你不要去得太早,时间要刚刚好,让她抓到你最好。

周进当然是被抓到了,因为他自己就想成为那条鱼。第二天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仅被抓住了,而且因为鱼的缘故有了补偿。周进说,我把她那个了。说着周进用手割了一下脖子。显然周进把自己看成了这个游戏的胜利者,他有理由得意扬扬。那一天,刘正英同样欢天喜地,她也是胜利者,这个饱受折磨的女人此刻却神情轻松,谁经过她那儿她都会打招呼,她又开始织毛线衣了,那是真正的毛线,不是棉线,是商店里买回来的。

周进穿上刘正英替他织的第一件毛衣后不久,也就是这年秋天他们俩结了婚。他们花了10块钱一个月租了套更大的屋子,当然还是在东山脚下。那可能是我参加的最寒碜的一次婚礼,新娘家没有人,新郎家同样没有人。里面是张大床,还是原木做的,连漆都没上,除了几张桌椅,一只箱子,看不到别的东西,房间里还有一股强烈的泥腥味,当然里面住进一对活人,还应当有活人味,此外,就是鱼味。那天去闹洞房的都是我们施工队的人,我们唱歌、打牌,最后开始玩起了鱼的游戏。其实那只是片鱼骨,鱼肉早让我们吃光了,我们让蒙着眼睛的周进拿着鱼骨头,去探刘正英手里的杯子,周进问,进去了吗?刘正英说,还没有,快了,往左一点。小武喝醉了,他哈哈大笑,插嘴说,怎么样,我说的嘛,送鱼好嘛,否则你狗日的哪有今天!当时周围乱糟糟一片,闹新房的人总是用尽心思想出各种鬼点子,这句话也许除了我和刘正英外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看到刘正英的脸色刷地变了一下,那天她穿了双黑布高跟鞋,看上去比周进还高,但这时候却明显地矮了下来。只是还好,过了一会儿,刘正英抬起头,她又恢复了常态。我想也是,她一个老姑娘了,吃了那么多年的盐和醋,总不至于为这件事情翻脸吧?

我想说的是差不多一年以后发生的。接下来我恋爱了,我们几个全都开始恋爱了,爱情开始了,友谊也差不多跟着完蛋——我们各忙各的。有一天我带着我的新女友上街去给她买发卡,路上我们遇到了刘正英,是刘正英,她总是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上衣,下面是条同样发白的黑裤子,打死我也认得出。于是我跟女友开始摆刘正英的故事,还有那条鱼。你看就是前面那个女的。女友听了哈哈大笑,感兴趣地问,旁边那个就是送鱼的?她是问周进,这时候我才发觉刘正英旁边跟着的并不是周进。他们两个进一家商店时,我们也躲在一边辨认——真的不是周进!那个人和刘正英并排走着,腿又不瘸,而且眼睛明显地朝里凹进去,怎么可能是周进?那段时间周进和刘正英已经结婚一年了,他们的生活虽然平淡,却还有滋有味,很少听说有红脸的时候,也对,两个闷葫芦在一起能干什么?有一次刘正英还给周进做了双鞋,那双鞋是特制的,一高一矮,这样周进走起来就不会朝两边晃得厉害。但这一天跟在刘正英身边的却不是周进,这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我印象中周进总是跟在刘正英身后的,他们这么上班,再这么下班,只是他们从不走在一起,而是一前一后,这么走着,摇着。

刘正英的手里提着两只塑料袋,一只装的是新衣服,另一只有发卡、头箍,可能还有口红、香水,我给女朋友买了一支发卡,她就那么高兴,刘正英一下子买了这么多,你却没见她有多高兴,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记得当时我就非常想上去弄清楚。第二天,这件事自然在坑道里传开了,周进向我们解释,那个男的是刘正英的表哥,福建来的,他还要带刘正英到福建玩。周进这么说我们也就放过去了,但事后我才想起周进说这些话时好像非常地不安,好像他并不为来了个福建表哥而高兴,他是皱着眉头说这番话的,很可能当时他就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那天刘正英没来上班,因为晚上她就要坐火车跟她表哥去福建了。

晚上,周进去车站把他的老婆送走。他买了一提袋馒头,二十个刘正英最爱吃的豆腐果,又在车站买了两瓶汽水。但刘正英只留下豆腐果,那一提袋馒头,因为碱放多了,发黄,刘正英就让他提回去,刘正英还对他发了火。她说,这馒头怎么吃,表哥不会吃,我也不会吃,你拿回去自己吃!那两瓶汽水刘正英也没要,因为周进要她和表哥赶在发车前把汽水喝完,好让他去退瓶子。火车出站后周进独自喝着那两瓶汽水,火车早已经看不见踪影了,他还在站台上站着,他很想把手里那两只空瓶全砸了的,但是想想又没舍得。那也是周进最后一次见到刘正英。周进说当时他提着这一提袋馒头,还有这两只空瓶只顾生气了,他也没想到以后会见不到刘正英了。

刘正英被人卖到了福建,从事前的一些迹象来看很难讲她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拐骗了,“表哥”也不是头一个操此行业的人。奇怪的倒是周进,他后来跑到福建去找他的老婆,都见到“表哥”了,别人一句话却让他打道回府。周进说,刘正英是自愿的,而且她不想再见我。我们一问,才知道这些话都是“表哥”的转述,周进其实根本就没有见到刘正英。原本周进准备第二次去福建,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阻止了他,也使刘正英的下落最终成为一个谜。

周进的母亲死了。应当说是他的养母,养母临死前告诉他,你爹不是你亲爹,你妈也不是你亲妈。周进大哭,一下子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是一下子他把这几十年来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融会贯通,他想明白了,那么多年来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那么多从前很平常的事其实也饱含深意。接着周进大病一场,病好后他还到过工地,不过那时候他虚弱得要命,根本不可能拿得动锄头、铁锹。他的样子也让人看着揪心,二十八岁的人吧,半个头都花白了,变化最大的还是他走路的样子,他瘸得更厉害了,而且更加用力,也更显得吃力。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周进是不是故意这么做,他故意这么摇来晃去地让我们看,就因为他丝毫不想掩饰他有多么可怜。

后面的事情差不多是听说的。世道变了,我们相继离开了市建公司,有的调上来,有的是彻底的离开。我也走了。那些原本稳定的东西开始失去平衡,先是城里人下海,紧接着是农民进城。据说周进一直在市建公司,当然不是挖防空洞,那玩意儿也早已经不时兴了。周进用他的瘸腿申请到一家公厕,那还是五分钱一张门票的时候,门票涨到一毛钱时他有了三家公厕。虽然提到他的人故意想把这个话题说得如何可笑,但我听得出他们骨子里其实并不觉得公厕有什么不好。我们中间最后离开那儿的是小武,小武说,那家伙现在可嚣张了,找了个农村女孩做老婆,跟我说让站就不敢坐,还跟我表演,让他老婆,二十来岁吧,像命令狗一样:蹲下!那女孩就真的就蹲下了!小武现在已经跟周进绝交,反正彼此都无所谓,他说,这家伙真变态,又有钱,小武最后说。

见到周进是在最近一个电视节目上,一所乡中学图书馆正在举行落成典礼,我一细看,屏幕上那个戴大红花的家伙不是周进吗?这家伙,怎么也该四十七岁了吧,怎么还这么年轻?周进鼻子上架着副眼镜,西装革履,但他那副样子就是挂两只保龄球我也认得出。奇怪的是,周进在说普通话,尽管有点口音,但已经相当不错了。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这时候周进走了两步,一点都不瘸,很平稳。我赶紧给小武打电话,我问他,四频道上这个家伙是周进吗?是、是,小武分辨后也说是,但他也承认周进变化太大了,如果不细认还真看不出来。这时候我们俩都听到周进在电视里说,我父亲是一名华侨,非常热心公益事业,这次我们出资修建这座图书馆就是想了结他老人家的一个伟大的心愿……

我和小武听到这儿都发出一阵狂笑,小武说:“他这么骗人,当我们都死啦,就不怕我们把他戳穿!”

我对小武说:“你看,那头发是染的吧——还有那只脚,你看那鞋底就知道了,肯定是定做的,一只高一只矮,绝对赖不掉!”

我记得,那天直到那个节目结束我和小武都在发疯似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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