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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怎样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老许回“那边”是取他落在那儿的几个笔记本,他儿子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前几回老许的精力都放在衣服和书籍这些容易想到的东西上,轮到收拾小杂物时尽管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不要遗漏,但百密一疏,总会有几样从他眼皮下溜过去。其实也很自然,毕竟这个家他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就是一棵植物,根须也应当从各个方面和它联系在一起,纠缠在一起,因此清理——或者说剥离得并不顺利,都得掉层皮。

家里装修了一遍,儿子替他开门时,老许立即发现了这个变化——上一次来时还是水泥地的地板上已经铺上了白瓷砖,墙上是新刮的瓷粉,莹莹闪光。他们甚至还买了音响。他敲门前在楼道里听到的《红莓花儿开》,原来发自他老婆的喉咙,当然是他的前妻,年轻时前妻最喜欢这首歌。老许注意到儿子脚上穿着一双拖鞋,他犹豫着要不要换,从前他们家没有换鞋的习惯,他也不用换,现在他是客人了,客人对主人家的习惯总是应当尊重的。儿子却没有理会,引着他朝厨房边的阳台上走过去。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雨,老许看到他那双布满泥点的皮鞋在瓷砖上留下一只污浊的脚印,接着是第二只,他小心又无奈地走着,心里面一下子布满了揪心的歉意。儿子停在阳台门边,指着阳台上一只网兜说,全在那儿了。儿子不看他,自从他和他母亲决定离婚的时候起,老许就没看见儿子对他笑过。老许低下头,假装看网袋里的本子,有几张是他得过的奖状,底下那只盆是他洗下身用的,现在它们和一堆垃圾放在一起。对不对?儿子问。对,对!他的态度绝对像在认领失物,这很别扭,好像取笔记本是他找的借口。

老许开始在口袋里掏烟,离开前他打算跟儿子再聊上几句,但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里屋的歌声忽然间停了,连音乐也停了,沉默变成他前妻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还能想象她坐在床头扭着身子生他的闷气,她一生气就不吃饭,然后心口痛。他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老许果断地朝身后丢了一句:走啦!提着网袋急急忙忙地朝外面走,即使这样他也没忘记踩着来时的脚印走出去。到三楼时老许听到一声猛烈地撞门,他原本就走得很快,因为这记关门他走得更快了,简直就像在逃命,搪瓷盆底不停地在和楼梯叩击,但老许还是有了一种的感觉,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不那么容易摆脱了:老许觉得不是他要离开这个家——他是被人合伙赶出来的!

那一年老许五十五岁,离婚一年,新婚四个月。老许的新婚曾经是单位最引人入胜的话题,爆炸性绝对超过了克林顿和他的莱温斯基。以他的高龄而能娶到一位年轻女人,自然免不了一连串各式各样的猜测和议论,这一点老许非常清楚,但他把这全当成了羡慕——对他的羡慕,人们只有对他们办不到的事情才会投入这种谈论的热情。像他这样年龄的人有几个能从原来的生活里脱身?而且脱得那么彻底!他们全是口头革命派,说得热闹,是调侃是嘲笑是惊奇,骨子里谁不往肚子里吞咽口水?看他们和他打招呼时含义丰富的表情就知道了。从前老许也是这么一个往肚子里咽口水的人,好在他现在不是了,他已经身体力行,就让别人来咽他的口水吧。

也是这个原因,在他那个简单朴素的第二次婚礼上,老许请来的宾客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年龄比他的孩子们大不了多少。他们单纯的祝愿是和婚礼相配的,他们不会把他当成对手或者讥讽的对象,他们话里没话,直截了当,他们的狂放只会让老许觉得年轻,他虽然被旧的世界所抛弃,却被另一个更新的世界接纳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冠心病都放在了一边,无需深劝就和他们喝酒划拳。

新娘子叫冯丽,三十六岁,中学老师,结婚是第一次,也没有性经验。他们是在一次交流会上认识的,两个人坐在一起,简单的闲聊后,彼此都留下了好感。冯丽觉得他风趣,而他惊叹的是冯丽在纸上留下的一连串娟秀的字迹。那张会上用来闲聊的字条一直由老许保留着,再转给冯丽收藏,上面除了双方的姓名、工作单位还有不少趣事,比如老许写的——请注意主席台右数第三位,他的头发全是假的,一根真的都没有!这段话没有回答,被冯丽现场压抑的笑声所取代。老许还记得当时冯丽为了掩饰笑声,不得不埋下头,把嘴摁在自己的手背上。会议上的文字游戏使他们远离了报告的无趣和冗长,也使他们在会后的联系有了铺垫,他们开始通信,即使再次见面,热恋,甚至他被离婚闹得焦头烂额这种游戏都没有停止过。

自然,通信最初并没有谈婚论嫁,比起那些更年轻的笔友,他们是不太容易滑到主题上去的,都在兜山绕水地说闲话。是那次不期而遇使这种平衡发生了变化——有一天老许站在大十字附近一家报摊前翻看报纸,忽然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回头发现是冯丽。冯丽说,你走得真快——我在对面就看见你啦。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块手巾往脸上扇风。这么说她应当是从对面跑过来的了,先上天桥,再从大转盘上下来,赶上他——可她说得那么轻易,好像遇上他也有巨大的欢喜。回去后老许脑子里乱了套,全是那块手巾飞舞的动作,还有那块白净的脖颈,他忍不住写了封信,加了些亲近的话,它们是朝冯丽脚下垫的石头,就看她愿不愿意踩——冯丽很快回信了,自然已经踩在那块石头上。

原本老许准备过一年再结婚,这一年应当从他离婚那天算起的,这也是老许对自己的一种约定。他需要一段时间调整一下,而且结婚是件严肃的事,需要慎重。结果他们都没有给自己时间,老许发现他和冯丽其实都耽搁不起,尤其冯丽,她虽然没明说,可他离婚的轻松丝毫就没有感染她,她会突然地陷入沉默,这种沉默是有含义的,因此沉重。她是不是在怀疑他与她的交往动机,他只是在借助她的力量离开原有的生活?而她的不安也反过来让他烦躁,他的付出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那时候他已经搬到他哥哥家,虽然是哥哥家,但也是别人家,儿女成群,又不是很宽敞,老许只能赖在冯丽那儿很晚都不想离开,影响他哥不说,连冯丽也休息不好。持续了一段时间,老许终于退了一步,他这么想——我们现在这样其实和两人世界没有什么分别吧?我到底需要什么呢?冯丽不是完人,真是完人他才会受不了。这个结论或许有些自欺欺人,真正让他动心的是一个平静温馨的生活其实就在他身边,他不可能长久地视而不见,于是老许对自己宣布考察结束,正式向冯丽求婚。

新婚生活虽然并没有让老许脱胎换骨,但他还是觉得很满意,尤其是他脑子里对新旧两种生活不断也是无法控制地比较——女人有女人味,也有品位,虽然略微地有些神经质——看来真得感谢当初那个抛弃冯丽的人,没有那次刻骨铭心的痛,难说冯丽还会这么完好地把自己留给他。他们的新家就安在冯丽那儿,冯丽的房子,他出钱装修,他十来年积攒的私房钱差不多全投在上面了,终于弄出一个不输于任何新婚家庭的新房,对他们来说它就是宫殿。他哥哥说他傻,他也知道这是补偿心理作祟,可是控制不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希望不要做得太明显,明显得冯丽都觉得自己吃亏,他是要冯丽体会到他的付出,她对他的重要,有时候他甚至像一个刚恋爱的男孩那样希望发生点什么事,好让他证明这一点。老许正在体会一种近乎完美的幸福,他受的一点小小的挫折与这种幸福相比是根本不值一提的。所以那天他离开“那边”后,提着那只网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仅仅几条街下来,他就恢复了常态,刚刚还在困扰他的那种伤感的失落,也像那天的大雨,由滂沱而到淅沥,最后又被蒸发得无影无形。他到家时一缕夕阳正巧落到他们家阳台上,而这时他手里除了那只网兜外还有他为新娘子专门买的两斤红富士和一束红玫瑰。他是作为一个体面丈夫从外面回来的。

晚饭照常进行。吃完饭冯丽才想起她的疑问,她先吃完,走到门边打开了老许从“那边”提来的网兜。她迟迟没提这个疑问是因为觉得多余。那天他们吃的是山东肉饼卷大葱就皮蛋粥,老许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晚上他不习惯吃面食,他一吃面食就反胃,这一点冯丽显然还没弄清楚,需要找个时机巧妙地提醒一下。冯丽这时候把那一堆东西翻完了,她甚至还拿起那只掉了瓷的盆问明了它的用途,最后她才发现里面什么也没了:“我的信呢,你没要回来?”

老许立即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比他晚上吃面食可要严重多了,但他还是坚持把剩余的半碗粥全喝完,他尽量慢条斯理,其实已经开始想对策,对策也是立即有的——就是不能承认忘记!忘记的另一面就是不重视,另外忘记是老年人的专利,所以承认忘记就等于承认不重视和衰老,老许像忌讳他的冠心病一样忌讳这个字眼。就在他仰脖喝最后那口粥时,他突然说:“她不肯给。”“她”自然是他的前妻了。老许说完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慌忙之下会撒一个谎,但很快他就可以看到这个谎的好处,它显然比忘记更有说服力。

冯丽当然信以为真,她原本蹲在地上,这时候猛地站起来,“她不给——凭什么,这又不是她的东西!”冯丽的脸上涌起一团红晕,她停了一下,才想起要批评老许,“那你刚才进来那么高兴——我还以为你拿到了!”

冯丽说的信其实就是她和老许大半年的通信,自然是她写给老许的那部分,结婚前冯丽就让老许拿给她,她准备和老许写的那部分合在一起,比照着阅读,以后也是个纪念。她已经催促老许好几次了,但他左拖右拖,起初说在办公室,后来又说可能在他前妻那儿,怎么能让她不生气?这一次去“那边”她千叮咛万嘱咐,结果还是没拿来。

冯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第一次没去厨房刷碗。“怎么办呢?她那种人要是真来闹,把信复印了再贴遍学校,你看我还怎么活?”冯丽这么一想,几乎就看到那些信布满学校的样子,学生们人手一份,交头接耳再接着狂笑,还有她同事诡秘的笑容,她的脸在里面越缩越小……冯丽越想越害怕,况且那些信都写了些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那是情书,情书的热度她是知道的,所以冯丽又忍不住在沙发上跳了一下,“怎么办吗?”她使劲甩自己的手。

老许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安慰起他的新娘子:“不会的,你放心,她不会这么不理智。”但他也知道这样的事很可能发生,离婚时他前妻那几场又泼又踹的大闹可以证明这一点。

冯丽不吭声,她的意思更明白——不会才怪!

老许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冯丽旁的沙发扶手坐下,“你放一百个心,我再去找她——就是跑断腿,我也会把它要回来,只是我们要讲点方式方法,对不对?把她逼急了,没什么好处,对不对?”老许发觉冯丽已经开始同意他的说法了,只是低着头啃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很专心。老许觉得刚才的话太像个领导甚至像个父亲,所以他换了种口气:“看看,我的小丽丽急成什么样子了,我这就去要,我这就去要——”说着他把冯丽的手拉过来,搁到自己的掌心里,捏着拍着,冯丽挣了两下才把自己交给他。

其实,那些信究竟在不在他前妻手上,老许也不能确定。他记得那些信是藏在办公桌里的,他闹离婚那段时间,听同事说有一天中午他老婆来过了,打开他的抽屉又取走了什么,那一摞用皮筋扎好的信可能就在里面。老许气愤他老婆这种赶尽杀绝的态度,又庆幸有先见之明,事先把两张存单送到他哥哥家里。那些信他自然不会看得像冯丽这么重,如果真是她拿的,就让她看好了,另一个女人如何对他好——不气死她也得气个半死!他只是不好先开这个口,刘锐英,这信是不是你拿的?她要是反咬一口呢,或者干脆说是我拿的,怎么样?除了生气你还有什么办法,逼急了她真可能去单位上闹,那个女人他算是了解的,毁掉他半辈子,还想毁掉他一生。她自以为拿到一颗定时炸弹了,你越当回事儿,她就越相信它的威力。只是目前他还不清楚刘锐英拿了这几十封信的意图,甚至他怀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刘锐英仅仅出于无法克制的好奇心——当然这又有些自欺欺人了。

老许把女儿约出来,因为是上班时间,他把女儿请到一家冷饮店,选了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女儿是他和刘锐英的混合体,三分像她妈,七分随他,因此女儿有着和他一样的肉墩墩的脸。这种脸当然说不上漂亮。她高考失败后就进了一家报社当打字员,可能工作上不如意,她脸上也很少看到笑容,他离婚就是她刚进报社不久,现在还很难说对她算不算个打击。老许看着女儿用吸管拼命地吸着酸奶,那只酸奶瓶是放在桌上的,这样女儿不得不将身体向前倾。这个姿势说不清为什么会让老许看得有些揪心,这种感觉只有看到小孩故意作践自己来气大人时才会有。老许看着女儿用这种笨拙的姿势把一瓶酸奶吸完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结束时才问她还要不要?女儿用纸巾擦着嘴,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都得开口了,指望女儿问他是不可能的,所以老许咳了一声,润了润嗓子,开始磕磕巴巴地解释来意。这让他觉得痛苦,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得解释那些信的来由了——和你“冯姨”是如何认识的,如何交往,为什么通信,又为什么藏在办公室最后又被你母亲拿走。女儿听他说着,无动于衷,至少看起来她是不感兴趣的,他说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在用纸巾擦嘴。

“那你为什么不找哥哥呢,现在妈什么都听他的。”女儿突然冒出来一句。

的确,那小子可能更管用,长得漂亮又能说,刘锐英从小就对他偏爱,说不定他一开口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理都不理我。”老许发觉这句话说得有些低声下气的,但他猜想中更可能的情形是,“谁?哪个‘冯姨’——”,儿子肯定会这么反问,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弄得你根本没法下台。

“那么我替你跟哥哥讲嘛。”

他的本意是想让女儿替他在家里找一找,趁她母亲不在的时候把那些信拿出来,现在,他再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女儿原本想走的,她站起来,大概是不忍心看到他那副挫败的样子,才重新坐下。她说:“你也不要怪哥哥,你要是那时跟我们讲讲,商量一下,哥哥也不会这样子。”

是啊,如果讲一讲,商量商量,肯定不会这样子,但商量什么,怎么讲,他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恋爱?可笑!但他还是点点头,表示同意,表示不该这么不把他们兄妹放在眼里,才导致了今天这种格局。女儿走了,老许有些后悔写那些信了,为什么放在办公桌里呢,不一起放在他哥哥家?他自怨自艾,黯然神伤,女儿走时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也深深地刺激着他。

儿子的电话打到单位,大概女儿立即和他联系了。“小莘说你找我!”儿子现在经营着一家电脑公司,生意不错,让他听上去总这么咄咄逼人。

“是啊,是啊,她都跟你说了吧?”

“她就跟我说你找我!”儿子显然要逼他再说一遍。但现在在单位,谁不竖着耳朵等他的新闻,“什么事?”儿子又逼他一下。

老许对着话筒压低喉咙说,“我把一些信放在办公室,是冯丽写给我的,被——”

“什么?”儿子打断他。他是故意的,但没办法,他只得咬咬牙,说得大声些,让儿子听得见,也让他的同事听得见,他们果然有反应了,每个人都朝这边张望了一下。他豁出去了。

儿子在那边笑,幸灾乐祸,“有这种事?”停了停,问,“你要我怎么办?”

“你能不能让你妈把它们还给我?”

儿子沉吟了片刻才答应,但又说不能保证拿到这些信。老许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这样都不成功,那他也没更好的办法了,只有等那颗定时炸弹自己上门了。

晚上他把情况告诉冯丽,但这和没取到又有什么区别呢,冯丽不为所动,她甚至陷入一种更难堪的境地,现在可能连那两个孩子都会看到她的信了。

老许进门时,冯丽正躺在床上看老许给她写的那些信,那些信现在都是按顺序一封封排好的,有序号。有一段话老许是这么写的:“一个健康的家庭应当就像一架可以正常航行的飞船,左右两翼是平衡的保证。”另一封信老许又这么写:“你的信是我现在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它们像一支支排列成行的爱情的利箭朝我射来,可我却总嫌不够。希望我的信也有丘比特之箭的效果,将你打动。”冯丽几乎想恸哭,现在那些利箭,她发出去的爱神之箭已经没有了,很可能它们还会变成一枚枚毒箭朝她射来,无论她怎么躲,都逃不掉。能不焦心吗?一连数天,她都梦到自己住在一幢没有地基的楼房里,它危险地耸立,成为一幢空中楼阁。她恨老许,不把她当回事儿,不爱惜她,她原本以为一个老点儿的会待自己好些,其实全都一样,他哪是那些信里面的那个男人,这么自私又无能。

这是冯丽第一次和老许闹,当然她是另一种闹,她不听解释,不让老许碰她,不到九点就说头痛然后蒙头大睡。老许也有些火起,一想到自己在小孩面前丢失的威信,就十分委屈。这还不是为了你冯丽?那些信又能怎么样,难道真能把你杀了?难道不是我把你从老姑娘的队伍里解救出来?他抱着被子睡在客厅里,对着电视机睡着了。半夜,老许被电视里哗哗的声音吵醒,屏幕上一片雪花,不知道几点了,电视节目早已结束,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爬上床,轻轻地吻了一下冯丽的脸庞。她并没有睡,一下子睁开眼睛,开始哭,“你来干什么,你去那边好了,就我不好,不会让你高兴,只会让你生气——”他们把信的问题放在一边,和好如初。

那次约会是儿子给老许安排的。儿子回去问他母亲,那些信果然在她手里。母亲说,什么信,鬼才知道他们的信!但小许一听就知道信肯定被他母亲拿去了,这一次他决定站在父亲这一边。他说:“妈,你就把信还给他们吧,你们——你拿着又没有什么用。”刘锐英的态度是斩钉截铁的,“不给!我凭什么给?他们做的那些丑事——一个老莲花白,老不收心,一个三十多岁不嫁人,不是变态是什么?”小许再一劝,刘锐英就哭开了,“儿子,我是不服这口气呢,你家老子在别人面前都是怎么糟践我的——说我不会持家,一天到晚凶巴巴,还说他从来就没得到爱的感觉,他一个老家伙还爱的感觉,好不好意思”,又说“把我逼急了,看我不去泼治他们,我就是要让他们学校的老师都看看,为人师表,就是这样破坏别人家庭!”

小许劝了五天,五天后他给老许打电话,他告诉老许,他可以去和他母亲谈一次,他已经做好工作了,剩下的事就得看他的了。

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老许如约去“那边”。一路上他都在惴惴地想象会遇到的各种情形,因为那些信他显得心虚,但有一点,他知道这一次就是为了谈判来的,而且是不平等的谈判,谈不好就没有下一次,因此除了像儿子说的那样多说好话或者少说话外没有别的办法。她要闹的话就由她闹——老许决定任刘锐英如何撒气都不还口。

还是儿子替他开的门。这一次他叫他了,“爸爸,来啦。”但老许怀疑这一声是故意喊给他母亲听的。老许嗯了一声,这一次他换了拖鞋,跟在儿子身后朝客厅走过去。拖鞋是塑料的,拖在瓷砖上有点滑。他们其实应该弄地砖的,他铺的就是地砖,这样走在上面才比较稳当,当然这已经不是他的事情了,老许这么想着临到客厅时真的差点滑一下。

客厅里摆着新买的大彩电和音响,两只大落地音箱分放在两边,老许都是头一次见到,它们的对面是一个高档原木沙发,大茶几,刘锐英和一个留碎披的小姑娘就在那儿坐着。这屋里只有那排书柜还是原来的,有一多半还空着。刘锐英当然知道他来了,故意装着和小姑娘聊天,把头朝窗口那边扭着,弄得那个小姑娘看到他进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是儿子新交的女朋友,这当然是大好事,儿子给他们作介绍,小姑娘终于有机会站起来,用清亮的嗓子喊了一声伯伯。老许点头,忙说好好,来了。他注意到刘锐英这时候虎着脸,假装在看电视。他想接着问一下小姑娘的职业、年龄,刘锐英却把话题抢过去,继续她们刚才的谈话,小姑娘看过刘锐英看的一部港台连续剧。这样轮到老许看电视了,他留心刘锐英的表情,至少她没有刻意地生气,看起来她对儿子的新女朋友还是比较满意的,其实在她眼里儿子什么都好,他交的那么多女朋友,她好像个个都喜欢,老许偷偷松了口气,心想只要她不乱发脾气就行了。

女儿也回来了,身后跟着个小伙子。女儿也恋爱了,他不知道,这当然也是天大的喜讯——据说男朋友还是儿子的同学,儿子做的媒。女儿的脸上现出一丝她那个年龄应有的活力,她甚至爱笑了,能开玩笑了,她介绍那个略为拘谨的小伙子时甚至说他是他那所医院最帅的帅哥。小伙子脸红了,女儿又笑他居然敢承认。

做饭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抢着去了厨房,刘锐英是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这一点老许知道。其他人,儿子女儿的女朋友男朋友都乐于表现,跟着去打下手,择个葱剥个蒜,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外面和着油烟味飘进来,只有儿子女儿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陪他聊两句,女儿还记着给他倒杯茶。那时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眼睛在那几个他认为可能藏信的地方搜索着,但他不想动,总不至于搜吧,有一刻他甚至想问女儿她母亲藏信的地方,但她知道吗,她就是知道会告诉他吗?而且这么做是不是太下作?老许庆幸自己没冲动到问出这种无趣问题的地步。

吃饭时,儿子刻意的安排更加明显了。他甚至想让他母亲和他父亲坐在一起,但刘锐英死活不干,结果她坐在女儿和儿子中间,他则坐在未来女婿和媳妇中间,刚好是刘锐英的对面。晚餐是丰盛的,那天他还喝了点酒,儿子和女儿的男友陪他,他喝了两口开始对他们说,别客气,放开了吃,多吃点菜——这样的话他重复了两遍,刘锐英不住地看他,他才发觉自己说了错话,他早已不是这里的主人了,可偏偏还是一副主人腔调。

儿子的安排,吃完饭他们四个小辈在他妹妹的房间里打麻将,让他们两个老的在这边聊天,但刘锐英说聊什么聊,我也要打牌,就把他晒到这儿了。老许只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喝了点酒,身体也有些乏,真想躺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可惜的是他不能这么做,这地方尽管熟悉,甚至很可能还残留着他的影子和气味,但实实在在不属于他了,地板换了,书柜空了,他也只能将就着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把眼睛合拢。他听到哗哗的洗牌声,和牌者的尖笑。电视里的男女微妙地调情,他的对面原来是一帧一挂二十多年的结婚照,最后那张照片被刘锐英用剪刀一分为二,现在那地方挂了一把大红折扇,折扇上有个缘字。他不想,也不愿意回忆过去,但朦朦胧胧之中还是身不由己地追了上去,他看到25岁的他,22岁的刘锐英,就在公园一棵大樟树下,他们的手让介绍人拉到了一起……

他是被他们母子的对话吵醒的,刘锐英说:“我真的不想谈,有什么可谈的!”儿子压低声音说:“他能和你离,为什么不能和她离?”儿子的话显出他的用心,最后他用了蛮力才把母亲推进来。那时候老许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也许真的睡着了,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只有几秒,一下子他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刘锐英重重地在门边的一张小方凳上坐下,她的架势摆明了就是他在缠她,她厌烦,“那么,聊嘛!”刘锐英说。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嗯了一声,然后喝了口茶,用这口茶潄口。

“说嘛,你想聊什么?”刘锐英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眼睛甚至挑衅地朝他一翻。

老许想知道几点了,叹了口气,说的却是:“你啊,就是这样——”

“是啊,我就是这样,这张嘴啊,全都怪这张嘴啊,这张嘴除了吃喝,最好一声不吭,你才称心——要不然你怎么找到我的毛病?”

“你看,你看,我哪是那个意思。”老许打断她,他忽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是沙哑的,很可能中间某种哀婉的东西打动了她,也可能听上去有些像他发病的前兆,刘锐英的调子才跟着和缓下来,她抱着腿说:“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就这么烦人,这二十年了,你说,小武小莘,这家里什么大务小事不要我操心,现在好了,儿子也大了,老婆也老了,就开始动歪心思,你就动坏脑筋也用不着这样贬损我!(老许说我怎么贬损你啦)没有?那姑娘信里面写得清清楚楚——你说你的生活就像一座坟墓,无法呼吸,还有,你说你就像生活在黑暗中,被乌云笼罩着——白纸黑字你赖得掉?”

老许的脸倏地一下红了,因为刘锐英在念冯丽给他的信时,有意念得抑扬顿挫,他忽然间就觉得肉麻得厉害,好在他刚才喝了酒,脸上的红润还未褪尽,为了摆脱那种印象他忍不住想笑。

“你还笑,还有脸笑,不要脸——这么大的人还——我都说不出口!”刘锐英的脾气又被他逗上来。

她最让他生气的就是这些话,骂他几十岁的人,儿女多大了。她说了多少遍了,别人早该听烦了,可她还在兴致勃勃的,老许忽然间有些心酸,她真以为揪住他的把柄了?很可笑吧,但也可怜。可能是刚才那个梦境,他想起当年那个温婉羞涩的小姑娘,她走到今天毕竟是和他在一起,再被他甩掉,也是事实。老许垂下头,看着自己两只叠在一起的手指慢慢地缠绕着转动,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了——”他说得很轻,这应该是他的杀手锏,路上早就想好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但老许说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这是他第一次说这几个字,这句话。

刘锐英明显一怔,但她立即用更大的声音说:“迟啦——我不会原谅你的,这些信我也不会还你的,你总要我公道点,若想公道打个颠倒,你替别人想过没有?想一想这辈子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亏不亏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显然,她又一次误解了他。不过她不再说这辈子都不放过你啦,她的语气尽管激动,但已经没有原来那么饱满的怒气,她侧过身去擦了一下眼角,这个刚烈如男子般的刘锐英,母亲过世都没淌过一滴眼泪,现在还不是让他感动得流泪?

老许回到家后向冯丽汇报他去“那边”的进展,他告诉她信虽然没拿到,但刘锐英的口气已经明显松动。奇怪的倒是冯丽,似乎对他的话并不怎么在意。那天她去了一趟她姐姐那儿,带回来两件香港时装,她站在他面前慢慢地试,冯丽一直在谈她去姐姐家的感受,她们姐妹小时候的事情,那些信她好像已经不在乎了。老许默默地听着,心里面忽然有种塌陷感。他有些奇怪,他觉得自己是个有婚姻经验的人,为什么却总是不懂女人?

那几天老许都是在“那边”度过的,听儿女们唱歌或者坐在一起打小麻将。刘锐英甚至都和他说话了,虽然只是递烟的时候狠狠地说:接着!或者把茶杯蹾在桌上,拿去!他不再提那些信的事,刘锐英也不再提。晚上他回去向冯丽汇报这一天的进展,他都是说快了,快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老许下班后回了趟家,和冯丽照了个面,然后照例去“那边”。老许兴冲冲迎着落日走着,因为一连半个多小时都没经过一辆顺路车,老许还显得有些焦急,于是他干脆伸手拦了个出租车。那辆绿色的桑塔纳猛地在他的身边刹住了,车篷却在他进门前将他的头重重一撞,等他稳稳地把自己放到椅背上,才觉出自己有些急相,于是老许哑然笑开了。这时候阳光透过街上的梧桐树枝,从车窗不时落到他微合的眼皮上,在他面前形成一片鲜艳的红光,那情景仿佛触手可及,就像他此刻是在一条红色的管道中飞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老许想,就这样飞吧,一直飞到“那边”去吧,不要停,他甚至觉得他的生活如果总是这样——在“这边”和“那边”连成的管道中穿行,也很好。

老许认为他看到了真相,那是他下车的时候——当初是刘锐英把他逼出去的,然后再由冯丽把他送回来!然后老许扶着路边的一株梧桐树,慢慢让自己滑到人行道上。汽车已经不见了,老许看到有许多双脚在他头顶上匆忙地走过去,各式各样的脚都有,都没有停下来,也许它们此刻都走在去“那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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