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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室外游泳池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了第三件事——声音。

这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声音起先不大,然后发展到大得让他耳鸣不止。这是一声痛苦的原始的巨响,来自下面的某个地方。这声音能撕碎他的骨架,让恐惧深入他的骨髓。

“这他妈是怎么了!”

他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几乎连咒骂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用双手紧攥着睡垫,嘴张得大大的,脚则不停蹬踏着毯子。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厚重了。天花板狠狠滑向左边,然后马尔科姆意识到并不仅仅是天花板在移动。整个公寓房间都在移动,整个公寓楼都在移动。终于他醒悟过来,然后在睡垫上坐直起来。

地震!

在新泽西长大的过程中,他从未经历过地震。他在电视上看到过,也在报纸上读到过。他的前女友安娜刚刚搬到洛杉矶去的时候,曾经给他写过一封长信,讲述了她经历的一次轻微震动,当时她公寓楼下大街上的汽车警报都响了起来,碗柜里的汤罐都掉出来摔在地上。

可是这情景比四起的汽车警报和掉下来的汤罐可要恐怖多了。

屋子突然一下倒向右边,马尔科姆冷不防从睡垫上跌倒下来,肩膀最先着地。他滚了几圈,撞在木质衣柜上,然后跪了起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屋里还是太暗看不清楚,况且他也是刚刚搬到这屋里,还处在熟悉这里布局的过程当中。这间屋子离办公室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在一幢12层的高级公寓楼中,楼顶还有一个室外游泳池。屋子内部空间很大,比他原来住的要大1000平方英尺。地板上铺着地毯,还有一个极舒适的浴缸,条件比他新泽西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都好,也比他以前住过的任何地方都好。他已经工作了10个月,公司把他的基本工资提高到了将近6万美元一年。虽然比他估计的在华尔街能挣到的要少,但是已经足以让他过得不错,即便是在大阪这样的城市。

不过在一个脚下的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的时刻,钱已经一点儿不重要了。他听到了厨房里碗碟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起居室里书架上的书像雨点儿一样砸向地面。他赶紧做出了一个决定,然后朝睡垫那边的窗户爬去。

他一下就把窗户弄开了,而后爬到了外面的防火梯上。脚下的金属框架在不停地摇晃,他往下一瞥,发现整个大楼都在晃动,左右振动幅度能有4到5英尺。他想起来这是新建不久的一幢楼,据说是防震的,应该能抵御下面传来的震波。但是看来这楼随时都可能倒塌。

他又迅速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没有选择往地面靠近,而是顺着梯子快速爬向楼上的公寓。他用双手抬起窗子,然后爬进了一间和他自己的一样的起居室。

他朝前走了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有人像幽灵一样从卧室冲了出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头发直直地向上竖成一圈,细长的身躯包裹在被单里。

“上帝啊!”阿卡里喊叫着,“我们他妈该怎么办?”

楼房在呻吟着,马尔科姆紧紧扶着墙壁。他本来还指望着阿卡里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但是看看他极度恐惧的表情和死死抓着被单的样子,很显然他也跟马尔科姆一样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马尔科姆也叫喊着,“你才是日本人。”

“或许我们应该在这楼塌下来以前赶紧出去。”

看来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马尔科姆又爬回到窗外的防火梯上。阿卡里把床单扔下,跟着他爬到外面,此时是黎明前后,外面一片湿热。马尔科姆往下一看,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他两级两级地往下爬着,每次踩下去都不怎么停顿,经过每扇窗户时都看看有没有人需要他的帮助。到了楼底下的时候,他的肩膀开始酸痛起来,手也感觉到刺痛,由于抓扶手抓得太紧,手上的皮肤都蹭红了。阿卡里在他之后几分钟着地,气喘吁吁的,原本窄窄的胸膛似乎也为了吸气而展开了。当他终于能喊出声来的时候,马尔科姆也放松了下来。

“停了!”阿卡里喊着,“我想我们活下来了!”

马尔科姆看着街道。远处的一幢建筑物正冒着浓烟,路边便道上到处散落着碎玻璃,在黯淡的晨曦中散发着光亮。他估计这次地震持续了不到5分钟,但是在震动的时候,他简直觉得那一瞬间会成为永恒。到他的身体似乎都还在抖动,牙齿打着磕巴,双手随着前臂肌肉的紧张和松弛时而紧攥,时而摊开。不过此刻在内心深处,他又体验到那种熟悉的刺激,只不过还是被刚才的场景带来的恐怖感给压了下去。

“这场面太大太恐怖了。”阿卡里边说边把身子直起来。马尔科姆这才注意到他们俩都只穿着贴身内裤和T恤。

“我以前经历过规模不大的,可刚才这,这,实在太大了。”

“我们怎么办?又回去吗?”马尔科姆问。

阿卡里摇摇头。他们俩一同看着大楼,看着二楼三楼那些破碎的窗户,还有水泥外墙上出现的几处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我想我们得在这里等消防部门过来检查。而且已经差不多快早上6点了,你还指望睡得着么?”

马尔科姆摇摇头。不过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内裤,绿色的,还有橘红色和黑色的老虎腾跃的图案。这已经不是周围的人第一次看到有老外穿着内裤在市场里晃悠了。

“我们去看看办公室还在不在吧。”

他们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穿过五个街区从公寓楼走到办公楼。由于光着脚,他们得很小心地绕过尖锐的玻璃碎片和朝便道喷出下水道污水的水管。有几次他们还不得不掉头改道,因为有些地方街灯柱和电线杆倒了下来把路给堵住了。还有两次他们被迫从看来是从沥青地面裂缝中冒出的油污旁边小心地绕过。在离办公楼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他们停下来帮助了一位老太太,她在冲出公寓房间的时候擦伤了。不过除了她之外,他们倒是没有遇到别的伤者,而且看来这城市也没有遭受很大破坏的迹象,几天的修复工作和几百万美元资金投入应该就能很快让它恢复正常。

办公楼看来倒是很安全,显然比他们住的12层高的公寓楼风险要小。不过电梯不能用了,所以他们得爬楼上去。到三楼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是公司员工里最先抵达的。阿卡里把备用的磁性门卡从卫生间房门下面找了出来,然后打开门进入了交易厅。马尔科姆按下电灯开关,惊奇地发现荧光灯管居然亮了起来,显然备用发电机正在工作。

两人待在办公室里,努力想弄明白该干点儿什么。阿卡里抓起电话,发现线路被切断了。这时马尔科姆想起了巴里斯特先生办公室里那台小彩电。本来他们是不应该进入他的办公室的,但是两人很快达成共识是特殊情况。不过尽管如此,两人都还是不敢坐在他的位子上,所以只好并排站在桌子后面,然后挨个地看着每一个频道。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没有图像,这让他们几近绝望,然而就在他们打算相信节目都中断了的时候,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清晰的图像。

看报道的时候,马尔科姆脸色惨白。大阪原来还不是地震震中,真正的震中在25英里以外的神户,一座拥有大约150万人口的城市。根据报道,这是7年当中日本遭受的最严重的地震袭击,达到了里氏7.2级。尽管地震过去还不久,有关部门已经估算出至少有10万幢建筑物遭到了破坏。马尔科姆靠在桌上,眼睛跟着镜头观察着遭受破坏的场景。城市大部分地区看来都着了火,有一个地区火焰往空中喷出高达100英尺。现场记者还在播报损失统计数字,估计这次遇难的人数达到了数千人,至少有100万人无家可归,经济损失总额将接近1500亿美元。

马尔科姆呆呆望着阿卡里,后者的眼睛此时比什么时候都显得要大一些。

“上帝啊!”阿卡里慨叹着。

马尔科姆转头看看墙上的钟。快早上7点了,两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市。

“日经。”他小声嘀咕着。

一个小时之后,马尔科姆坐在自己桌前,咬着一根铅笔。阿卡里就在他旁边,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从巴里斯特的办公室出来以后他们俩就一直是这样。其他人都还没有来,马尔科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大部分老资格的交易员都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估计他们要过来,路途也会很艰难。况且今天大阪市场很有可能不会开盘。这次的大地震是近年来罕有的惨剧,要让一切恢复正常肯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从他们在桌前坐下以来,通话盒里传来过几次声音。那是东京方面询问大阪情形如何,有没有人受伤,还没有人提到过市场。或许是在确信所有人都安然无恙之前,他们根本就不想去考虑这方面吧。马尔科姆和阿卡里竭尽所能说明了情况:地震几乎毁掉了神户,大阪虽然经受了震动,但没有受到严重破坏。不过他们还没有听到希尔斯和其他人的消息,只是估计他们应该都没什么事。

离9点还有10分钟时,电脑屏幕上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马尔科姆挠挠头,然后做了个决定。

“我们俩来操作两笔交易,看看有什么反应吧?”

阿卡里诧异地抬眼看着他:“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马尔科姆没有回答。尽管原则上来说他应该在希尔斯的授意下进行操作,但是他觉得只要交易不大,他应该不会介意。而且更重要的是,马尔科姆就是觉得好奇。因为此前在他的生命中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他小心地敲击键盘,输入了一笔小额的日经期货买卖。他们的下单很快通过了,两人此时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马尔科姆这份单是今天整个交易市场中惟一一份。

“我们是惟一还在工作的人。”

“整个市场中惟一的,”阿卡里接过话头,“天哪,这可能会出问题。”

就在那时,电话突然响了。马尔科姆和阿卡里都呆呆看着它。显然在过去两个小时中电话公司已经把金融区的线路修复了。这种优先安排和工作效率也和大阪的城市文化吻合,它的核心就是商业、金融和日经。

“你还是接电话吧。”阿卡里说。

马尔科姆抓过听筒,估计那头是希尔斯。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是尼克·里森。

“马尔科姆,”他开始说话,声音略微有点儿模糊但还能听得清楚,“你们大家今天早上被摇晃了一下吧?”

“摇晃了一下”这个说法实在是太不足以说明实际情况了。里森的声音听着很平静很遥远,看来并不是很为这边担心。不过他身边有很多很嘈杂的声音,电话铃声、电铃响声,还有人们喊叫的声音。

“这里是一塌糊涂,”马尔科姆回答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对方一样平静,“神户被毁了。它就跟个火球一样。报道中说会遭受1500亿美元损失。X先生这回完蛋了。”

“嗯,”里森打断了他,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们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马尔科姆调出来一张数据表,打算估算一下X先生的损失。要准确估计是很困难的,因为会涉及很多变量因素。但是看来X先生在日经市场上有很大一笔钱在19000点以上的位置。损失总额很可能在100亿美元左右。“100亿美元!”

X先生押了一笔庞大的赌注,赌的是日经指数往上走。日经指数就像道琼斯工业指数,是日本经济的晴雨表。不幸的是,就在三个小时之前,日本最大的城市之一遭到了7年当中日本遭受的最大规模地震的严重破坏,这必然会对经济产生巨大的影响。

“天啊,这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里森的客户将要失去一切,因为日经将会一头栽下去,是最容易恐慌的时刻。

马尔科姆惴惴不安地盯着电脑屏幕。让他惊讶的是,日经竟然开始上涨,一点一点地上涨。看起来里森的客户正在大量买进,大到几乎要单手把市场给托举起来,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但是就在此时,它突然开始下跌。先是只跌一点,然后是快速下跌,就像骤降的冰雹,狠狠地砸向低处,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分钟之内就下跌了7%。

“X先生完蛋了。”马尔科姆感慨着,轻轻摇摇头。

马尔科姆知道事实真相是在一个星期以后。

这是一个湿热阴沉的上午,10点左右,马尔科姆还躺在睡垫上,希望能睡上一会儿。地震过后他每天都难以入睡,每次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总是觉得这楼房在摇晃。阿卡里跟他说这不过就是一种幻觉,是经历灾害之后的反应。但是这并没有让他觉得轻松,倒是过去两天发生的十数次余震让他更加难以入睡。他有点怀疑,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忘记这种发现脚下的大地在疯狂颤动的感觉。

他好不容易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房门突然被敲响了。他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赶紧翻出来一条像样的裤子套在内裤外面。地震以后,他学会了总是在睡垫旁边准备一条裤子。

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重了。马尔科姆先想到的是阿卡里,但是地震以后,他们俩用防火梯比用电梯还多。他不禁在想有谁会在星期天上午这个时间来找他,因为绝大多数同事都要睡到中午过后。

打开公寓门以后,他很惊讶地发现特迪·希尔斯站在走廊上。而更让他惊异的是,希尔斯看来一团糟。一头金发搅乱在一起搭在脸颊上,白色的衬衫皱巴巴的,还有两颗纽扣扣错了地方。他一言不发,推开马尔科姆就走进屋里,然后在躺椅上重重地坐下,双手紧紧抱着脑袋。

马尔科姆盯着他,被他的举止惊呆了。

“怎么回事?有人去世了吗?”

“不,不是。”希尔斯回答,但依然没有抬起头来,声音从双手之间传来。“马尔科姆,根本就没有X先生。”

马尔科姆目瞪口呆地坐了下来。所有的事情突然间好像都说得通了,尽管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得到了解释。里森所有的交易,所有人对他的客户的疑问,包括在过去四个月当中里森突然上升到一个交易地位的顶点,所有的一切突然之间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马尔科姆向后倚靠着墙壁。

“我的天哪!”

“X先生并不存在。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X先生在日经市场里有100亿美元啊。我亲手操作了好多交易的。”

希尔斯摇着头,头发前后甩动着。

“X先生就是尼克·里森。X先生就是我们。地震吞没的是我们的钱,我们的钱啊。我们全完了。”

希尔斯的话就像一名职业后卫球员重重地撞在了马尔科姆身上。他摇着头,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多钱哪,损失能到10个亿——甚至更多,甚至可能多很多。马尔科姆知道的就有10亿,谁知道在别的地方还会不会有更多。的情形使得约瑟夫·杰特的丑闻显得不值一提。10亿美元啊,巴林公司有没有那么多钱都是问题。这怎么可能呢?里森都干了什么呢?

“有人给他打过电话吗?问清楚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跑了,”希尔斯几乎是在哽咽,“你是周五和他通过话的最后几个人之一。挂断跟你的电话之后,他留下了一张字条,然后离开了新加坡公司的办公室。然后他带上他妻子上了飞机,然后就消失了。警察正在找他,并且打算拘捕他。但是这对我们都没有什么影响了。巴林公司完蛋了。有传言说公司整个都要破产,因为他输掉的钱比整个公司的财产还要多。我们所有人都要失业了,而且要接受大规模的调查。”

马尔科姆突然感觉到胃在抽搐。这太荒谬了。他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既不知道没有X先生,也不知道自己的老板就是里森。他就是在给里森敲键盘,仅此而已。他也不知道里森用的就是巴林公司自己的钱,然后赌输了超过10亿美元。这简直太疯狂了。

“字条说了什么?”马尔科姆这么问倒不是因为他真觉得这很重要,而是也就能想到问问这个了。

希尔斯抬起了头,满脸都是痛苦的表情。

“对不起。”

马尔科姆闭上双眼。就这样了。巴林公司完了。马尔科姆失去了11个月里的第二份工作,因为大玩家玩输了。就像卡尼说的,他面临的是下一个出口,或者准确地说,他被逼到了第二个出口面前。

他突然想到了卡尼。他这才发过去几个月中,他几乎没有想到过这位前任老板,没有听到他任何消息,没有跟任何以前的同事交谈过,也没有听到阿卡里提到过他,不过他估计卡尼还在东京。已经过去六个月了——这正是卡尼说他和比尔需要的用来建立起自己事业的时间。马尔科姆在想他们是否成功地筹到了钱开始自己干。

通过希尔斯的表情,马尔科姆知道自己在大阪的日子该结束了。这里所有人都一样。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任何非法的事情,但是由于追随过里森,他会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如果希尔斯所说不假的话,大阪没有人会雇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里森只手毁掉了英国最古老最受敬重的银行。

马尔科姆朝电话走了过去,希尔斯则用噙着泪水的蓝眼睛看着他。

“我告诉过你里森跑了。”

“我还是有个电话得打。”

马尔科姆其实要打两个电话。首先他要打给他母亲,在她看到报纸之前向她解释是怎么回事。然后他得打给迪恩·卡尼。

到了卡尼兑现自己承诺的时候了。

15东京

晚上12点10分,人行便道上升腾起来的雾气就像遮挡在夜空前的一面棱镜,雾气中水的微粒散发出彩虹一般的七色光泽。

马尔科姆重重地跨出出租车,按捺住想要摔车门的冲动,让它自动关闭。他已经被东京的出租车司机斥责过多次了,就因为下车后习惯性地摔门,这其实也是在日本的老外常犯的错误。他不明白东京的出租车为什么和世界其他地方的都不一样,居然有自动门。因此即便在日本已经生活了一年,他还是常常忘记这一点。这其实也是这个国家的另一个特点,就像那永远看得到的霓虹灯,一群群身着聚酯纤维西服的办公室职员,还有那永恒的性的诱惑。

马尔科姆拉了拉紧贴在胸口的白衬衫,抬头看了看面前这栋五层的水泥建筑物,看着那些用木板隔开的窗子和斑驳的竹屋顶。大门上方没有招牌,墙上也没有挑逗的照片,但是几英尺远处路边停着的法拉利说明他来对了地方。这车是卡尼的美国梦的组成部分。他带着艳羡看着这车的黄色曲线和黑色车窗,还有它灵动诱人的车身,然后慨叹着耸耸肩。他暗自想着,或许有一天他也会拥有的,尽管此刻看来他不像是能够挣到法拉利或是实现美国梦的样子。他刚刚失去了自己的第二份工作,此外由于卷入了一场毁掉了英国最古老的银行的贸易欺诈案,他险些受到指控。而且他还站在东京声名狼藉的性产业区——歌舞伎町边缘的一栋几乎荒废的房子外面。

他把目光从法拉利上调转回来,沿着便道缓步走近楼房。大门没锁,有一段窄窄的走廊通向电梯,电梯上方有一个摄像头。马尔科姆走近电梯,电梯门自己打开了。这梯厢就像一口竖立的铁棺材,墙壁布满凹痕,地面没有铺东西,锈迹斑斑。马尔科姆走进电梯,紧张地看着门合拢起来,随后它突然一下子动起来,带着陈旧的机械常有的嘎吱作响。

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马尔科姆突然有幽闭恐惧症一般难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了自己两周以前面对着两个英格兰银行派来的审计员时的情景。巧合的是,他接受调查的那天也是尼克·里森被拘捕的日子,当时他刚刚在德国法兰克福走下飞机。巴林公司的调查室没比这个电梯间大多少,而且马尔科姆在那里坐了六个小时,一直在向那两位年长的调查人员解释金融衍生物和日经指数。从一开始就能明显看出来,英格兰银行并不知道里森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也并不明白他的亏损是怎么回事,以及这些亏损是怎么累计起来的。他们不过是想找出点儿东西给马尔科姆他们定上一个罪名,但是马尔科姆说的都是实情。他只是操作了里森让他做的交易,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海外的一位大客户买卖日经股指。马尔科姆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当然更没有违法。他对里森真正所做的事情并不知情,这帮助他逃脱了牢狱之灾。不过不幸的是,这种无知还不足以帮助他和世界各地其他1200多名巴林公司雇员逃脱失业的命运。

电梯在五楼突然停了下来,门随即滑向两边,但是并没有彻底打开。马尔科姆只得用双手把门完全推开,然后走了出来。他所在的是一个照明不是很好的接待区域,有一侧墙边放着长椅,地面铺着灰白色的粗绒地毯。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小桌子,后面是一面滑动的竹屏风,它后面估计就是办公的内部区域了。给房间提供照明的只有一盏灯,立在一盆竹子盆栽旁边。橘黄的灯管照着墙壁,看着让人觉得很难受,马尔科姆突然有一点儿想回到那部像陷阱一样的电梯里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动弹,竹屏风滑向了一侧,一个年轻女人快步走进房间。

她容貌秀丽,但还算不上美人。体型娇小,嘴唇饱满,留着长长的黑发,皮肤平滑光洁,但是臀部扁平。身上穿的是一条很保守的黑裙子,不透明的丝袜,还有整洁的白色衬衣。她穿过房间,然后很干脆地拉起马尔科姆的手。

“他们在等你,”她操着勉强过关的英语,“跟我来。”

马尔科姆点点头,其实他好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领着他快步往回走,穿过竹屏风,经过一条昏暗的走廊,然后走进一个地面铺着瓷砖的长方形房间。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淋浴间,有很多淋浴喷头。

女人用手指着一个开着的柜子,柜子前面的凳子上放着一套叠好的白色和服,还有一双布拖鞋。

“你要先洗澡。来。”

她把马尔科姆领到柜前,示意他在凳子上坐下。他小心地顺从了,尽管并不真的想洗澡,因为几个小时之前到东京酒店的时候他刚刚洗过一次。但是,此时这娇小的女人并没有给他争辩的机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跪在他的面前,开始用精巧的手指解开他的鞋带。他抗议着她的举动,但她只是微笑,把他的鞋子脱下来,然后是袜子。接着她靠上前来,手抓住了他的腰带。

“等等,”他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我自己来。”

她退了回去,手放在背后,鞠了一躬。他等着她回过头去,但是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好看的睫毛上下眨动着。马尔科姆无奈地摇摇头,解开皮带扣,把裤子脱下来扔在凳子上。接下来是衬衫,然后是贴身的上衣,最后只剩下了内裤。这时他把手摊开,对那女人说:“我好了。”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她用纤细的手指抓住他内裤腰部的边缘使劲那么一拽,他立刻就全裸在她面前,一时间他脸胀得通红。

“啊!”他惊叫一声。但是她此刻已经领着他朝淋浴间走了。她把他推到其中一个喷头下面,退了回来,然后打开了水。温热的水流吞没了他的头,他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手忙脚乱地蹭着眼睛,突然感觉到胸口上有一双柔软的手。他把手从脸上拿开然后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她居然也站在水柱下面,拿着一块肥皂和毛巾在给他擦洗。他还发现她居然也是全裸着,光滑的胸脯在水流过的时候反射着光亮,暗棕色的小巧的乳头周围形成了好多小水滴。她的腰肢比他想象得还要细,扁平的臀部随着为他擦肥皂的动作轻轻摆动。

马尔科姆尝试着把注意力不放在女人身上,但还是发现自己兴奋了起来。他用双手触碰着她的皮肤,虚伪地想要把她推开,但她肌肤温润平滑的触感给他带来了清凉的感觉。就在这时毛巾来到了他两腿之间——显然她要清洗他每一个部位。马尔科姆呆站在那里,喘着气,双手搁在体侧,任由她擦洗自己。看到他完全勃起的时候,她微笑起来,发出一声啧啧的赞叹。擦洗完毕之后,她终于从淋浴头下面走了出来,关掉了水,然后指着叠好的和服。

“你穿衣服吧。然后我们去见你的朋友。”

马尔科姆很幸运,因为他穿着一件偏小的和服和别人的拖鞋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一段,这对他刚刚被挑起的色欲起到了缓和作用。他的向导领着他走下一段弯曲的铺着粗绒地毯的楼梯,示意他穿过一个有布帘的过道。这时他身上差不多都干了,也松弛了下来。于是他最后一次拉紧了和服,确信所有的重要部位都遮盖上了,这才推开了面前的门帘。

出眼前的是一个半圆形的看着像个休闲室的房间。马尔科姆的第一感觉是,这房间比这栋老旧楼房其余的部分要干净和高档许多。天花板上悬挂着六盏日式灯笼,把屋子里照得温暖明亮,高档的皮质家具和竹桌分布其中。墙面上都覆盖着豪华的带着东方韵味的毡布,散发着深浅度不同的红色光泽。房间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从高处不知哪里有一股宜人的凉风吹来,隐约还能听到柔和的亚洲音乐。

要在这房间里找到卡尼和比尔并不难,因为他们是这里仅有的两个白人。除了他们两个老美,这里还有一群日本人,穿着同一款式的白色和服和布拖鞋。房间里没有女人,连女侍都没有,马尔科姆不禁在想刚才强加给他的那次很挑逗的淋浴是不是这里惟一的娱乐。他希望如此,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个假正经,但是他还没有被日本化。他还没有涉足所谓的“水生意”。

卡尼看到了他,展露出了微笑。他冲马尔科姆招手的时候,和服被挣开了,黄色的胸脯袒露出来。马尔科姆快步走到卡尼坐的地方,这里有一张小小的竹桌,周围环绕着三张皮椅。马尔科姆没有看到任何酒水,这让他有点儿奇怪,记忆中还没有哪次跟卡尼在一起的时候身边没有酒。

“你他妈看着像个武士!”比尔冲他开着玩笑,顺手抓住了他和服的边角。“你小子腿上的毛跟我的一样多。”

马尔科姆边微笑边往空着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则看着比尔。他和服下面的躯体就像一只狗熊,浓密的黑色发卷覆盖了几乎每一寸皮肤。卡尼把他的光脚架在桌上,双手叉在胸前。

“别拿这小子开涮了,他刚刚度过的这个星期挺难受的,一直忙着从里森的烂摊子里走出来。”

卡尼表达出的同情无疑带给了马尔科姆温暖。之前除了两天前一次简短的交谈,马尔科姆还没怎么有机会了解卡尼对所发生的一切的看法。卡尼一直太忙,无暇与他交谈。他只是抽空跟马尔科姆说了让他来东京,给了他一个航班号,安排了一家宾馆。至于这个奇怪地方的地址,马尔科姆是从宾馆房间的电话留言里找到的——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解释,只有街名和门牌号。显然,卡尼不是个喜欢闲聊的人。

“你肯定你们还愿意跟我打交道吗?”马尔科姆开腔了,并且在椅子上安顿好了身子,“我觉得自己肯定是个灾星,11个月之内我已经拖垮了两家公司。”

“那我们就一起祈祷不会有第三家吧。”卡尼的回答让马尔科姆不无惊讶,于是等着他说下去。但是卡尼却望向了别处,面朝着房间远端的另一张帘子。质地是红黑的丝绸,上面绣着两条很惹眼的龙的图案。

“我差不多成了大阪的贱民,”马尔科姆边看着卡尼边说,“里森出事之前,所有人都在巴结我,实际也是想借此跟新加坡的明星搞好关系。这些人却装得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混蛋一样,同时还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

比尔闻言大笑起来,胸脯随着这动作鼓胀起来。“可怜的家伙,你必须要知道在这里生活困难的一面。这里没人是你的朋友。说到底我们都他妈是混蛋。如果我们认为你知道日经的内部消息的话,恨不得把你的心肝都挖出来。”

卡尼眨了眨眼睛。“别听比尔的。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还在生气自己当初也对里森看走了眼。我是惟一一个早就看穿了他的人。”

比尔耸耸肩,但是也并不否认。卡尼这时还是盯着那布帘。从马尔科姆所在的位置,他只能看到卡尼的侧面,但是他看来很热切地期待着什么,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要发生一样。甚至于他的声音,向来冷漠的声音,都开始带着期盼的意味。

“里森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一个赌徒必然的下场。他把赌注加大想要赢回来,结果再输,然后再加码,再输,如此往复。马尔科姆,卡尼原则第四条——”

“天哪,”比尔一副“又来了”的表情,不过卡尼挥手示意他闭嘴。

“卡尼原则的第四条,”他重复了一遍,“如果你带着一枚手榴弹走进房间,那么你最好的结局是仍然拿着它走出来,最坏的结局是手榴弹爆炸了,而你变成了血淋淋的碎片。”

“故事的寓意是什么呢?”比尔边扯着自己的胡子边问。

“别当那个拿着手榴弹的混蛋。”马尔科姆说。

卡尼咧嘴大笑:“不,别打翻不了身的赌。”

这时他的眼神看着很陌生,很神经质。瞳孔显得很小,薄薄的嘴唇抬向一侧嘴角。马尔科姆突然感觉到卡尼此时异常地兴奋,不过他希望自己是听了他说的话才有的这感觉。已经是午夜之后了,他并不知道卡尼和比尔之前整晚都干了什么,或许卡尼只是累了或是喝醉了吧。

“马尔科姆,”卡尼打断了他的思绪,“我和比尔将在周一早上启动我们的对冲基金。我们通过私人投资者筹集到了3亿5千万美元资金。我们已经在东京设立了办公室,而且招来了6名交易员,包括你的朋友阿卡里。我们很希望你能成为第7个。”

马尔科姆霎时间有点轻飘飘的感觉。这正是他盼望听到的话。但是卡尼还没有说完,情况还要更好。

“开始的时候我们会给你15万美元底薪,”他一边说着,一边又转过去看着那边的帘子。帘子突然动了,像是因为有风,但是里面好像有什么情况。“此外你还可以从你为公司挣得的利润中提成10%。你将会成为独立交易人,对自己负责。除了我之外,你不需要向任何其他人汇报。”

15万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巴林公司所挣的三倍。他才刚刚23岁,而这已经是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报价,就像80年代人们在华尔街经常能得到的机会。他将会成为一名独立交易人,自己做决策、做交易,直接为卡尼工作。他终于来到了大舞台。

“你最好赶紧答复,”比尔插话说,“因为我们的狂欢马上就要开始了。”

丝绸门帘终于被掀开了,从里面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来一排日本女人。体型有修长的也有小巧的,有苗条纤细的也有曲线玲珑的。乳房有的丰满下坠,有的小巧翘挺,双腿有的细长有的丰满。她们都很年轻,姿色各不相同,但是全都一丝不挂。

马尔科姆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这些女人排成了一行,手放在背后,眼睛盯着地面。一个略有谢顶、戴着厚厚塑料边框眼镜的日本男人走到了她们前面。他拿着一只无线话筒从排头走到排尾,用日语简捷地报着她们的名字、年龄、身体相关数据以及血型。

马尔科姆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反感。这简直就像召唤牲口一样,太动物化、太原始、太野蛮了。后面桌上有个男人喊出了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女人随即走到他的身边,在他膝盖上坐了下来。他的手直接伸向了她的乳房,然后两人开始接吻,她的手摸向他两腿之间。接着又一个男人喊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女孩应声来到他的桌前。马尔科姆连忙回头看看卡尼和比尔。比尔笑容满面,而卡尼却面无表情。

“你只要点名就可以了,”他说,“你喜欢谁就点谁。如果你在乎隐私,楼下有房间,而且还提供不同的场景:泡泡浴、医生的检查桌、还有地牢。你可以把她们捆起来,让她们穿橡皮衣物,或是高中女孩的裙子。想干什么都可以。马尔科姆,你打算为我工作吗?”

马尔科姆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尽管他有些憎恶这情景,但身体还是再次兴奋起来。兴奋感同时也带来了羞耻感。他看着这帮女人,其中有一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她个子很高,身上有晒过的印记,结实的乳房和两腿间的三角地带周围都是白色的。他用力眨眨眼,然后明白过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是的,”他终于回答了,“我想为你工作。但是我得离开。有个地方我必须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比尔看着他,像是觉得他疯了。

“妈的,马尔科姆,你不知道你错过的是什么。这是我们外国人最难进来的乐园了。这些妞儿都是最好的。绝对地职业!”

“我必须离开。”马尔科姆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卡尼,“星期一早上,你给我把办公桌摆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

卡尼也看着他,瞳孔在一片蓝白之间游动。他的笑容猛地一顿,然后又显露出来。

“好吧。星期一早上。但是马尔科姆……”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着那排全裸的年轻女人。

“不要再让我失望。”

马尔科姆不知道他只是说笑还是认真的。

16东京

马尔科姆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就要爆炸了一样。他在黑暗之中狂奔,肌肉仿佛在燃烧。凉凉的雾气拍打在他脸颊上,深坑里的水在身后飞溅起来,浸湿了他的裤口和皮鞋。拂过脸庞的轻风感觉很舒服,拉扯着他没有扎起来的衬衫。风从他耳边呼啸着掠过,盖过了身边汽车的轰鸣,盖过了醉酒的日本人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盖过了他脑海中的声音——他拼命不去听那挥之不去的警告声。

他拐过一个角落,接着又是一个,脚步越来越快。但是街上人更多了,他不得不慢下步子,躲开成群结队出来寻欢作乐的男人。有几个兜售东西的尼日利亚人试图拽住他,但是他处在橄榄球比赛的状态当中,至少得有四个人才能影响到他稳定的速度。他闪身进入一条狭窄的街道,躲过了昏睡在便道正中央的一个中年男子,这人衬衫敞开,领带也散乱着。这时马尔科姆抬头一看,发现两侧的建筑物都很熟悉。他感受到一阵温暖,突然知道自己在哪里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里。

他走到右边第三栋建筑物门口,然后拉开了门。他看到了红色的铺着丝绒的墙壁和厚厚的地毯,也感受到一股紧张感在体内游动。他尽量避免去看左边的镜子,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看到自己那副德性的话,他会胆怯地退出去,回到酒店,锁上房门,然后一觉睡到周一早上。

还是那个年长的女人坐在大门前面的桌上。她抬头看到他,吃了一惊,随后把双手握在了一起,一丝忧虑从她化了浓妆的双眼中流露出来。马尔科姆本不该出这里的。他是个老外,一个异族。尽管她以前曾经见过他,但是如果身边没有卡尼和其他人,他是不受欢迎的。他是一个陌生人,出一个不该有陌生人的地方。

她略略直起身子,轻轻鞠了一躬。

“对不起,今晚不行。只对日本人开放。您请回吧。”

马尔科姆摇摇头,朝她又走近了几步。他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甚至于也学着日本人的样子轻轻鞠了一躬。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想找纱代。我是她的朋友。”

这其实是个谎言,但是他突然勇敢起来,似乎是因为离她更近了。他感觉到了体内的能量。

女人噘起了嘴唇,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然后回头快步走到了门里。马尔科姆可以听到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笑声,还有喝酒行令和老练的调情的声音。尽管空气中香水的芬芳很类似,但是樱花酒吧全然不像他刚刚离开的卡尼和比尔所在的地方。这里带来的是另外一种情欲的刺激,把单纯的生意和性的联想混合在一起。人们可以把客户带到这里,让他们感觉轻松,并且让他们沉浸在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之中。

而刚才那个地方,那个“乐园”,没有情欲,只有赤裸裸的肉欲。那就是一个肉体市场,那里的女人们为愿意并且有能力付钱的男人提供服务。这就是日本文化的阴暗的一面,在这里男人占据着统治地位,女人永远只能顺从。那个“乐园”和西方概念里的妓院还存在着区别,因为在妓院里,女人还有一定的控制权,她们掌握着运作程序,可以为自己开出一个价钱。但是在“乐园”里,女人们并不开价,男人们直接索取就可以了,完全不存在任何的幻想。

门再次打开了,马尔科姆的心紧张起来。妈妈桑先走了出来,指着马尔科姆快速地用日文说着什么,样子看来很生气。马尔科姆则紧张地看着她的身后。

纱代还是跟他记忆中一样美艳。她的头发用两根象牙发簪紧紧扎在头上。宝蓝色的长裙在脖颈处开着一粒扣子,露出小小的一片三角区域,皮肤如瓷器般光洁无暇。美丽的杏眼眼角处涂着蓝色眼影,让她显得像猫女郎一样妩媚。她从妈妈桑身后走出来,看见了马尔科姆,随即停下了脚步。她的眼睛先是睁圆了不少,尔后又恢复了原状。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只让他一个人听到。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今天不是外国人狂欢的日子。”

马尔科姆无法克制狂喜和笑容,因为她还记得他,而时间已经过去11个月了。可能的确很少有外国人常来这里,但是她依然记得他,这对他意义非凡。

“对不起。我知道不该来。我已经搬到了东京,我就是想见到你。”

她摇摇头。而妈妈桑还在身后盯着他们,表情冷峻。纱代又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快走吧,这时间不合适。”

马尔科姆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在褪去,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体两边。他试图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却总是看着别处。他想伸手去拉起她的手,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终于,他点了点头。

“我本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他开始朝大门后退,但突然又停了下来。他必须要说点儿什么,至少还要再试一次。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喝点儿东西。仅此而已。喝完以后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她偷偷看着妈妈桑,然后再次摇摇头,不过她的表情看来松弛了一些,声音也更加柔和了。

“对不起,我不可以去。我在这里工作。为我父亲。”

但是马尔科姆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知道也许所有的可能都只是他的幻想,但是他还是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东西,或许是些许希望的灰烬吧。他还是想让它重新燃起,成为现实。他得让她微笑,只要一次,而她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好吧,我懂了,你得工作,而我得走。我会走的,我会走到街那边那个角落,然后坐在便道上。如果你愿意在这边打烊之后过来跟我打个招呼,你只需要出来以后往左拐。而如果你想躲开我,再也不要看到我,那么就往右拐。左——去找那个疯子老外,右——再也没有老外。你明白了吗?”

他鞠了几次躬,然后朝门口走去。拉开门的时候,他一边祈祷,一边回头偷看。她正看着他,头微微倾向一侧。突然有一个瞬间,两人的目光交会了,而她居然笑了。

她真的笑了。

她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凌晨4点了。他果然就在他说的地方——街尽头的便道上,蜷曲着坐在一堆空着的酒类饮料箱和牛奶盒旁边。他开始没看到她,直到她站在面前了才发现。她脸上的表情介乎于开心、惊叹和怜悯之间。她已经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翻领毛衣,带毛领的皮夹克,还有名牌牛仔裤。她再也不是风情万种的陪侍女郎,而是一个在曼哈顿嬉皮酒吧里也能看到的那种女孩。此刻她的秀发低垂在高高的颧骨上面,笑容就躲藏在那后面。

“就喝一杯。”她说,同时费劲地把他从便道上拉起来。“然后我就必须回家。而你得另找一条便道去睡觉。”

他们在离樱花酒吧两个街区的地方找了个去处,得有这么远的距离才能让纱代不觉得紧张,但是同时又只能有这么远,这样她才不用考虑能不能和一个只见过两次的老外独处。这里不是酒吧,而是一家面馆,不过也供应用木杯装着的清酒。对马尔科姆来说,这样再好不过了。他们就挤坐在窗边一张小小的木桌边,从那里他们可以看到烂醉的男人们跌跌绊绊地经过。时间已经接近清晨,天色开始从昏暗转为淡灰。

交谈中她说话更多一些,因为马尔科姆喜欢她说话时嘴唇的动作,也因为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她讲述了自己在京都附近一个村子里长大的经历,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人世,然后他父亲背着她来到了东京。他先是经营一家弹球盘赌馆,后来发展到这间酒吧。他们起先住在城里最穷的地区,而且是在一个狭小的单间公寓房里。住的则是涉谷一个有三间房的套间,就在大学旁边。她白天去那里上课,想拿到一个服装设计学位。她很讨厌在酒吧的工作,但是又觉得帮助她父亲是她天经地义的责任。不过说了这么多,纱代丝毫没有提到黑帮,也没有提到她这个做“水生意”的父亲对她意味着什么。马尔科姆也不想把她推到这个话题上,因为他并不想去确认自己猜测过的情况。

不知不觉中,酒杯里的清酒快被喝完了,初升的太阳开始照耀在街上,纱代终于问了马尔科姆是做什么谋生的。他试着想给她解释得简单一些,于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学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金融衍生物和套现,还有低买高卖的操作。他想到了约瑟夫·杰特那枚3亿5千万美元的手榴弹,还有尼克·里森和他13亿美元的炸弹。他想到了迪恩·卡尼和比尔这两个日经市场中的弄潮儿。他也想起了自己被关在那间狭小的审讯室里,竭尽所能地向英格兰银行的审查人员解释,他为什么没有理由跟里森一样被扔进新加坡监狱。然而最后,他只是无奈地耸耸肩:“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

她轻轻皱起了眉头,然后拍了拍他的手。

“我想或许你是个牛仔。”

马尔科姆笑了。

或许其实根本没那么复杂。

17东京

停在排头的是一辆光滑铮亮的敞篷保时捷,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车内是黑色的皮质材料,车身两侧有跑车条纹。车尾部的扰流器很宽很重,就好像装它是为了不让这部跟太空船一样的跑车发射升空。

保时捷后面是一辆劳斯莱斯,除了底架是银色之外,车身其他部分都是金色。车窗的颜色非常地深,让人感觉它在路上可能不太安全,因为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它后面跟的是两辆奔驰,是从展厅里出来没多久的最昂贵的车款,不久前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进口过来。不过最后第五辆才是这一排里面最好的,是一部淡蓝色的法拉利,尾灯是直立的,而且没挂牌照。

这排车一辆接一辆依次停在了路边,好像是事先协调排练过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让车队依次停靠的做法并不是才有的,相反它已经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可以追溯到武士时代。只不过它发生了一点儿变化——被现代化了,马和马车变成了玻璃纤维和钢铁结构。但是和日本其他所有东西一样,这个传统已经有了上千年历史。作为一个旁观的外国人,我对这个程序的理解就只能达到这个程度了。

保时捷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打开了,走下来的是一个年逾花甲的日本男人。他身着一套高档黑色西服,灰白的头发略有些卷。他的步态说明了他是个拥有相当地位和重要性的人物,可能是日本某家重要企业的首席执行官,或是一个政界要员,正要去参加筹款活动。他从车前绕到另一侧,然后打开了后排车门。

一位美艳动人的金发女郎扶着他的手走到了路面上。她穿着一件缀有亮片的礼服,紧得似乎有点儿包容不下她丰满的胸脯。礼服的剪裁让她展露着肩膀和腿部,头发很自然地梳理在颈后,就像金黄色的瀑布。她先是依偎着身边的男人从车边走到了便道上,然后挽着他的胳膊,跟他一起走向前方四层建筑物的楼梯。门口的两名留着猫王一样发式、穿着细条纹西服的守卫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开劳斯莱斯的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留着不合时宜的小胡子,穿着一套阿玛尼西服。车上下来的女人看着像欧洲人,棕色的头发梳得高高的,身上的礼服简直是件艺术品,采用的是最薄最脆弱的纤维材料,而且是用极其精妙的针线工夫缝合起来的。这个女人至少有6英尺高,腿非常地长。她必须有意控制住步速,这样才能和身边的男伴步调一致。

接着后面的两部奔驰同时打开了车门,车里下来的男人都是日本人,都是40多岁,也都穿着昂贵的西服。他们各自挽着一位美艳的女伴从车边走到了楼门前。其中一个女人是白人,留着金色的短发,穿的露背礼服一直开到了她高高隆起的浑圆的臀部附近。另外一个是亚洲人,但不是日本人,而是个韩国美女,很苗条很高贵,穿着一双6英寸高的莫罗·伯拉尼克超高跟女鞋。

法拉利驾驶座门打开的时候,我刚刚迈出步子想走到街对面。我停了下来,因为下车的日本男子的年龄让我深深惊讶。他年纪可能还没有我大,头发中夹杂着一道道挑染成金黄色的发束,身上穿着丝绒外套和皮质长裤。他显然是个名人,因为路边站在我身后的人们都开始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他还没来得及走到车的另一边,后座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穿着银色超短裙的黑发女人跨了出来。她生着一副北欧人的面孔,蓝色眼睛似乎有一种穿透力。她微笑的时候嘴张得很开,露出洁白的牙齿,活脱脱就是牙膏电视广告中的女主角。

她根本就不等男伴过来牵着她上楼梯,而是自己一步两级地开始走,弄得他不得不跑着跟上来。她快步朝大门走去,门口的两名守卫忙不迭地给她把道闪开,她那位穿着丝绒夹克的男伴被扔在了身后。

这会儿路边的人已经散去,而我也朝街对面走去。朝大楼走去的时候我离法拉利保持了一段距离。走到两名守卫面前时,他们挪动了一下,好像是要用身体挡住大门。其中一个举起双手冲我摇晃着,告诉我我不受欢迎。他们似乎都没觉得有必要先弄清楚我是谁,为什么来这儿。我生着一张白色的面孔,而且身上没穿名牌礼服或是高跟鞋,于是就被挡住了。

“是约翰·马尔科姆给我地址的。”我说。冲我摇手的人放下了手,看看身边的同伴,点了点头,然后让到了一旁。另一个则一边鞠躬,一边为我把门推开。

我刚刚说的名字似乎有某种魔力。

我来到了三楼的一个大厅里。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小隔间,用一根红色的长绳与周围隔开着,旁边还站着一个日本守卫。他看着好像才十几岁的样子,不过我肯定他实际年龄不止。我很不喜欢他看着我的样子,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嘴唇扭曲着,带着反感和厌恶。我想这是因为我是这里惟一一个白人,而且刚刚我是被一位年长的管理人员领到这里来的,因此还可能是一名VIP来宾。他或许是觉得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常客,当然也不是约翰·马尔科姆。我不过是又一个打着他旗号的人。而且我深入到了一个操纵东京“水生意”的地方。

所谓的“水生意”,既有字面的含义也有比喻义,不过,不管是这其中哪一个都不太适合用来命名这个词所真正代表的东西——世界上最大的性产业。据说,古时候有一些敢于冒险的人在岛上的水道上航行,进行货物买卖。有些女人为了让自己摆脱贫困,就在河边的停靠点旁边挂上灯笼,引诱男人来寻欢作乐。这种原始的卖淫体系慢慢得到了发展,也很成功地躲避了法律和道德对它的限制和束缚。在发展过程中,它慢慢地为日本黑道所控制,并且发展成为了一个总值达到几十亿美元的产业——这个产业的所谓的“流动性”使它得以在日本社会各个层面当中存在。从最高级别的情欲到最低级的变态要求,只要有人需要,它都能给他们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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